第 57 章 天燈
尤喜捧著葯碗出來了,見著太子,忙福了一福,太子問:「玉兒還是不願見我?」
「回殿下,公主累了,想早些安置……」她說到這裡,這才發現邊上一個宮女正對自己擠眉弄眼,不是懷玉公主又是誰!
尤喜反應極快,上前拉過懷玉,將她往殿內推,說了句「殿下正等著你服侍殿下卸妝」,便向太子告了罪,吩咐宮女將殿門合上。
御醫還要去聖上回話,遂也向太子告辭,太子瞧玉兒不願見自己,暗嘆一聲,也只得離開了。
眾人退下了,懷玉才來得及問榻上的人:「這是怎麼了?」
碧清受傷的手擱在錦被上,抬起眼看她,眼圈紅彤彤的,「殿下,你不是說好了申時前回來嗎。」
懷玉看著她被紗布纏了好幾圈的手,一絲愧疚爬上心頭,好在碧清只是受了傷,並沒有露餡,腦子也機靈,知道拒絕太子的探望,畢竟太子與她感情甚好,近距離見了碧清,很可能發現破綻。
懷玉道:「我忘了。」
碧清默然片刻,起身欲要下榻,這是公主的床榻,現下公主回來了,她該還給她。
「別動,都這樣了還折騰什麼。」懷玉擺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尤喜踏入內寢,聞言道:「其他先放一邊,殿下,碧清今日出了大的岔子。」
「怎麼了?」
「也是奴婢照顧不周,給她遮掩得不夠厚實,脂粉想是被蹭掉了,她耳側的痣被畫師畫上去了,在繪製側面像的時候。畫師還特意誇了一句,邊上的人都知道了。」尤喜愁眉苦臉,「殿下,這可如何是好?」
懷玉沉吟片刻,淡定道:「小事。旁人哪能記得這麼清楚?就是我那生母……怡妃,也未必知道我耳側有沒有長這麼一顆痣。不過,以防萬一,往後你給我上妝時,也點上一顆痣。」
尤喜這才鬆一口氣。
「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誰來告訴我?」
尤喜道:「今日畫師畫皇家宴飲圖時,陛下姍姍來遲,落座后嫌內侍備的茶水不夠熱,誰知換了熱的上來后,陛下被燙著了,抬手就摔了茶杯,茶水潑到了公主的位置上——也就是碧清身上。因此碧清被燙著了。」
梁帝的確喜歡喝燙一點的茶,故而內侍都是準備比較燙的茶水,陛下習慣放一會兒再喝,久而久之,內侍也就沒那麼關注茶水的溫度是否過高。
誰知陛下今日有點心不在焉,直接端起了滾燙的茶杯,燙到指尖,這才震怒摔杯。
而太子承佑第一時間圍著父皇噓寒問暖,沒有來關愛公主,所以碧清順勢裝作生氣,不見太子。
懷玉拿起碧清的手端詳,「倒是不算嚴重。」
碧清抬眸看她,手指在紗布中蜷縮了一下,緩聲道:「公主的位置在陛下左下方,並不順手。」
懷玉怔住。
尤喜蹙眉,粗聲粗氣道:「你什麼意思?」
碧清垂眸,「沒什麼意思。告訴殿下當時的境況罷了。」
懷玉道:「好了!別吵。碧清,委屈你了。」
「不委屈。這些都是我該受著的。」碧清將手縮回來,「殿下,能告訴我你在宮外遇見什麼事了嗎?為何會天黑才回來。」
提到這個,懷玉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我救了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他害了風寒,餓了好多天了,身上還有疹子,你們知道嗎,他可慘了……」
尤喜興緻勃勃地當懷玉的聽眾,但碧清坐在一旁,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在公主眼裡,宮外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都比她碧清的身家性命重要,彷彿她絲毫不擔心碧清會被拆穿,而後死無葬身之地。
也不知公主講了多久的故事,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下,翻出她從宮外帶來的一些小玩意兒,分給碧清一支絨花簪子,是金絲雀的樣式。
「可好看了,簡直巧奪天工。」公主說。
碧清捏著簪子,右手的燙傷一陣一陣的,折磨著她。她說:「謝殿下賞賜。」
第二天,太子又來了,捧著懷玉的右手切切關懷,懷玉裝病躺在床上,好說歹說把他安撫住了,內侍小跑進來,提醒太子去上騎射課,太子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懷玉拆掉自己手上纏的紗布,換好衣服偷溜出宮。
揚易這一天中不知望了多少遍院門,眼看晌午已過,他的心愈發沉了下去,想著自己果然不該依賴莫名其妙的好運、從天而降的恩人。
所以見到懷玉的身影時,他喜出望外,殷切喚她「碧清姐姐」,懷玉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硬著頭皮應了,給他把脈看診,果然見他好了不少,也如願跟他去了破廟,給那位老婦看病。
一來二去,懷玉信心倍增,籌劃著定個章程,多抽出些時間來宮外,好將揚易介紹的可憐病患一一診治了。
然而喬子茗出了禁閉,得知此事,雖然沒有苛責她,卻不許她再單獨溜出宮去,勒令她以後一定和他一起行動,以減少出現畫師那樣的紕漏。說完,又塞了一瓶他自製的燙傷膏藥,讓她給碧清帶去。
懷玉沒忘了給承佑顯擺自己搜刮西市的成果,拉著承佑欣賞她精挑細選的竹蜻蜓,道:「怎麼樣?比喬子茗送你的好多了吧?」
承佑左看右看,輕哼一聲,得意地掏出袖子里的東西,笑道:「那還是喬先生送我的好看些。」
懷玉不敢置信,將承佑的竹蜻蜓奪過來,兩相對比了好半天,看看承佑,又看看不遠處正在給他們批改課業的喬子茗。
懷玉蠻橫道:「我和你換換。」
承佑:「不行。」
「我的手都受傷了,你這都不讓著我?」
承佑急了,「手傷和我的竹蜻蜓有什麼關係?而且你都快好了!還給我。」
二人一言不合搶奪起來,繞著桌案追追打打,喬子茗抬眸瞥一眼他們,搖頭一笑,也沒再管。
下一刻,懷玉就撲到了他背上,氣急敗壞道:「喬子茗!你給我也做一個蜻蜓!」
喬子茗:「嗯?」
懷玉:「……喬先生,可以做一個竹蜻蜓送我嗎?」
雖然在旁人面前不便喊他師父,但直呼其名,確實不像話。
承佑道:「早不說!做什麼要來搶我的!」
懷玉瞪一眼他,回頭搖著喬子茗肩膀:「好嘛好嘛。」
喬子茗道:「只要殿下勤勉乖順,送你十個又有什麼難的,別被太傅抓到你『玩物喪志』就行。」
懷玉笑了,「那是太子哥哥笨手笨腳。我才不會被太傅抓住現行。先生,你關禁閉這些天,太傅都讓你做什麼呀,也罰抄書嗎?」
喬子茗筆下一頓,腦海中浮現尹薌閆古板的面容,和他凜然如冰的語氣:「那件事,你不要再查,不要再問,也不要有任何沾染,老夫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看見。話已至此,若你還是執迷不悟,老夫也容不下你。」
他搖頭一笑,食指輕輕彈一下懷玉的額頭,「操心起我來了,我看你是閑得發慌。去去,邊上玩兒去。」
湖邊的海棠隨風凋零,輕飄飄落在水面上,悄然凝成了冰,轉眼已是除夕。
宮宴還沒散,梁帝先行離席,懷玉也不再眼巴巴黏上去,獨自離開了宴會,反正誰也管不著她。
那次畫像事件,把懷玉心裡的疙瘩放大了,她總是會忍不住想,她坐的那個方位並不是父皇順手的,所以那次摔杯,是父皇故意要摔在她身上的?
若不是碧清替她受了這罪,她都不知道,如果是自己坐在那裡,那顆敬愛父皇的心,會被他摔碎成幾片。
父皇自是若無其事,還像往常一樣待她若即若離,可懷玉卻無法當做無事發生,和他扮演父慈子孝。反正她再怎麼荒唐,他也不會在乎。
黎心閣借給喬子茗和他心上人子萱去敘舊情了,懷玉抱著一堆提前備好的材料,找了一處八角亭坐了下來,開始依照揚易教她的步驟,著手做孔明燈。
歪歪扭扭做好了一盞,勉強還看得過眼,只是上頭應該寫些什麼,讓懷玉犯了難。
她左思右想,抬頭看看一望無際的夜空,一顆星星也沒有。剛收回目光,驟然望見圍欄邊站了個人,嚇了一跳,呵斥道:「你是誰?膽敢窺視本宮!」
宇文衷回過神來,連忙垂頭行禮:「殿下恕罪,在下只是路過,並非有意窺視——」
懷中的貓兒適時叫了一聲。
這人錦衣華服,眉目俊逸,懷中還抱了一隻漂亮慵懶的白貓,懷玉一時看呆了,脫口而出:「你是妖精嗎?」
宇文衷一時語塞,踟躕道:「不……在下宇文衷,在兵部供職。大將軍宇文柏是我的父親。」他也不知為何,自己要補上這一句,只是看公主完全忘了他,自然也不記得重陽時遺落在他這裡的茱萸,心中隱隱透出一絲失落。
懷玉鬆了口氣,聽揚易怪力亂神的故事說多了,她腦筋是有點不對勁了。
她點頭道:「這我知道。宇文濟是你弟弟,良妃是你姨母。」
自己和他還有一段指腹為婚的婚約。想到這一層,懷玉尷尬起來,這宇文衷怎麼著也不算閑雜人等,自己總不能呵斥他退下,遂意思意思寒暄幾句:「你入宮是來陪伴良妃娘娘嗎?」
入冬以來,良妃就身子不適,病到現在還沒好。
宇文衷答了是,抱著貓兒上前來,「殿下在做孔明燈?」
懷玉寒暄完,見他不走,反而入了亭中來,一時不知如何與他相處,乾巴巴道:「是啊。不許說難看。」
宇文衷笑著說好,懷玉彆扭轉移話題:「這是良妃娘娘的小貓嗎,真可……愛……」
話還未說完,小貓從宇文衷懷裡跳了下來,一腳踩進石桌上的硯台里,白絨絨的爪子瞬間黑了,貓咪嬌氣地跳了幾步,在空白的紙張上印上幾個梅花腳印。
懷玉的臉瞬間黑了。宇文衷急忙逮住作亂的白貓,說道:「小雪,別胡鬧!」
白貓張牙舞爪,在宇文衷胸前撓了幾下,他精緻華美的除歲新衣就多了一串黑乎乎的爪印,懷玉見了,禁不住噗嗤一笑,道:「它倒有個好名字。」
宇文衷見了她的笑容,忽然想起從陸府乘車回家途經西市時,望見的那個珠圓玉潤的小姑娘。原來公主也會這樣笑。
他不由打量了一番她,見她目光疑惑地看向自己,聳然一驚,不知怎的,開口道:「殿下長高了。」
懷玉一喜:「真的嗎?」
宇文衷笑著點頭。可不是嗎,上次見面還只到他手肘這麼高,現在已經堪堪到他胸口了。
懷玉高高興興地提起筆來,也不計較被貓咪踩過了,在硯台上蘸了蘸墨,落筆在孔明燈上。
「殿下寫了什麼?」
「也沒什麼,不過是希望母妃一切都好罷了。」懷玉停下筆,看一眼宇文衷,忽然想起他母親也早早過世了,遂大方道,「你也順便許個願吧,喏。」
宇文衷受寵若驚,接過筆,略一思索,在孔明燈另一面上寫瞭望家人一切順心,兩人合力放飛了這盞燈。
懷玉望著越飛越遠的燈籠,慢慢化作天上的一顆星。
宇文衷不動聲色看一眼站他身側的小公主,方才合力放燈的時候觸到她指尖,涼得嚇人,他不禁道:「殿下,你冷嗎?」
懷玉呼出一口白汽,並未感覺多冷,但也不暖和就是了,她正要答話,卻見宇文衷脫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想給她披上。
懷玉抬手制止:「不必了,被小雪踩過的衣裳,我才不要。」
宇文衷無奈一笑:「殿下手指涼得很,生病了怎麼辦?」
公主聞言,仰頭看他,眼神說不出的滋味,好一會兒,才撇了撇嘴道:「我才不會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