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2 章 不願雲間之別鶴
劉瑾回到自己的家中,想起朱厚照那句話,仍覺毛骨悚然。他以為,李越病後,皇上應該就會心軟了。畢竟男女之間的這回事,就是那個樣子,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他雖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他也是歷事四朝,英宗爺待錢皇后,錢皇后無子本當殉葬,可英宗爺為了保住妻子,竟然生生將這沿襲七十多年的制度給廢了。他還臨死前都叮囑兒子要尊奉嫡母,不可輕慢,更再三吩咐大學士李賢,在錢皇后千秋後,一定要她與自己合葬。憲宗爺待萬貴妃,那就更是愛如珍寶。貴妃去后,憲宗爺悲痛欲絕,感慨道:「萬侍長去,吾亦當去矣。」不久后,他真就龍馭賓天了。
至於孝宗爺,那就更不必說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平常百姓家都講多子多福,可孝宗爺就真的只要張太后所出的孩子,而且真真是捧上了天去。這是從曾祖父開始,就有痴情種的苗頭,而且現下看來,還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皇爺在以為李越是男人的時候,就愛得死去活來,知道她是女子之後,更是愛得活來死去。
劉瑾本以為,他眼見李越病成這樣,索性就會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何必講什麼情不情、愛不愛的呢,她心裡不管想什麼,最後不都只能和你在一起嗎?你管瓜是自己掉下來的,還是強扭的,只要這瓜是你的不就好了嗎?可皇上,他卻還是硬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在自己說完那句痛徹心扉之語后,皇上只靜靜瞥了他一眼,忽然問了一句:「那為何從頭至尾,都只有朕一個人在痛呢?老劉,你知道嗎,在我們第一次親熱后,她吐了。」
劉瑾倒吸一口冷氣,乾巴巴地辯解:「……那這,她一定是故意氣您的。」
皇爺語聲依然平靜無波:「她還說,男人永遠都比不上女人。」
劉公公吸氣的聲音更大了,這他媽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圓了。這個語境、這個句話,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到了方氏、想到了時氏,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兩個女人會對李越死心塌地,會不會是因為男人能給她們的,李越也能給……
他這下又忍不住開始打擺子,朱厚照眼見他這副樣子,反倒展顏一笑:「你和她那麼熟,還不知道她有磨鏡之好?還是說這個,你也敢提著項上人頭擔保說沒有?」
劉公公只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個他是真不敢說了。
朱厚照又笑道:「朕記得,她也同你談了有宿慧之事。你覺得,她的前生,會是什麼人?」
怎麼又扯到這個了。劉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這種屁話,也只有皇上肯信,不過他嘴裡仍道:「那肯定是出身不凡,有大功德的人,才能得到佛主垂恩,再降於世。」
朱厚照呵道:「出身不凡,的確應是出身不凡。看來,朕不僅在支辰上與太/祖爺相類,在眼光上亦是一脈相承。你說,要是讓武后在高宗病癒和自己登基上選一個,她會怎麼選?」
劉瑾只聽懂了後半句話,他終於明白,皇上是鐵了心,要撕下那一層層紗帳,露出最殘酷的真相。他的心軟,最多只是等李越好轉之後,再來這一遭。
然而前半句話,劉瑾始終想不明白,只能回來問最有才華的心腹張文冕。張文冕迄今還候在花廳之中。他本就為此事忐忑不安,劉瑾又遲遲不歸,使得他的精神也一直處於一個高度緊繃的狀態。
張文冕聽罷之後,也是驚駭莫名。他道:「太/祖爺,武后……我想起來了,太/祖爺曾經在寢宮內懸挂武后的畫像!」
劉瑾大吃一驚:「武后?洪武爺掛武后的畫做什麼?」
張文冕道:「還能為什麼,大家都傳,他是思慕武后,想和她春風一度。」
劉瑾瞪大雙眼:「什麼,假的吧,這怎麼可能。」
張文冕長嘆一聲:「史書都有錢唐死諫的記載,這還能有假?錢唐當日勸告洪武爺,言明:『您在宮中揭武後圖,是想後世子孫都娶武曌這樣的媳婦,還是想宮中的女眷,都學武曌亂政?』洪武爺大怒,將他推出午門待罪,直待氣消了,這才放人。如今想來,錢唐也真是一語成讖。事隔多年,又來一個牝雞司晨。」
劉瑾來回踱步:「可我總覺得有點不太對,皇爺還提到了前生和出身,又說武后……」
他突然福至心靈,深吸一口氣:「李越,她姓李啊,她的前生!她的前生!」
張文冕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竟然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這完全說得通。唐朝貴女,以彪悍淫/亂著稱於世,也只有則天女皇的後裔,才能有三個及以上的情人,還敢這麼張狂。
劉瑾緊緊抓住張文冕的手:「怎麼辦,怎麼辦,你翻翻史籍,唐代的那些公主,她們除了收男寵,還磨鏡嗎?」
張文冕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半晌才回過神:「這不是磨不磨鏡的問題……這都已經有三個男的了,再來兩個磨鏡的又有什麼關係。這都十幾年了,說句不好聽的,皇爺早就……習慣了……」
劉瑾一愣:「對對對,之前的都可以不管,關鍵是之後……」
劉瑾和張文冕開始大眼瞪小眼,張文冕期期艾艾道:「聖上可有嚴詞勒令您不準泄露半個字?」
劉瑾扯了扯嘴角:「他什麼都沒說,什麼人都沒派過來,這才是最糟的……」
張文冕恍然,這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捏死他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這不僅是在試李越,更是在試他們。試這整個大明官場。在這場士子自焚案中,蹦躂的人太多,試出的線太廣了。官員、地方豪強、藩王宗室、宦官武將,交錯在了一起,將地方官場裹得水泄不通,中央潑一碗水下去,只能漏幾滴在地上。只要一點不合他們的意,他們就能鬧出這樣的事來。這對皇權至上,中央集權何嘗不是一個威脅。
想到此,張文冕不住搖頭:「當晚被氣暈,剛醒就能想方設法、兵行險著,把我們所有人都套進去……而且真要處置起來,上上下下這麼多人的仇恨,皇上絕不會自己背。」
劉瑾一窒,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來?」
張文冕默默點點頭:「否則,憑您干下這多麼事,怎麼還能好好立在這裡呢。皇上還答應把關稅厚利交給您,江南四省的好處被奪了,最後拿到的卻是您。您說說這……」
劉瑾:「……他媽的。這他媽是我拿的嗎,我他媽能拿多少啊!」
張文冕垂頭喪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這兩個人都這樣,您說您摻進去幹嘛。」
劉瑾:「……」
坤寧宮中,迄今都是一片愁雲慘淡。那日,婉儀和沈瓊蓮出了仁智殿,這才將貞筠帶了回來。
不得不說,高鳳的確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在這個時候,只有太后的娘家才有底氣惹事。他故意讓夏家的人衝撞了張家有孕的女眷。婆媳之間本來就是冤家,這回又是媳婦的娘家理虧。皇后要主持喪儀脫不了身。去安撫兩家的人,身份又不能太低。就只有貞筠去最合適。貞筠在那裡,嘴皮子都要磨破,這才勉強讓張家人冷靜下來。
她正待回去,卻被附近的宦官想方設法拖住。她勃然大怒,命身邊的健婢打出去,結果又惹來一個大太監和她糾纏打太極。她這時就明白,人家是有備而來,又是在宮中根基深厚。她是來軟的,人家不聽,硬的也不好使。她心知肚明,她們肯在宮中鬧這樣的事,明顯是下了血本要撕破臉來,不知道背後在耍什麼花招。她索性用簪子指著自己的喉嚨:「你們有事,自可去陛下娘娘面前定奪,誰若是再攔著我,我就血濺當場,看你們又如何交差!」
周圍的宦官被她嚇了一跳,這才讓她脫了身。然而,她這時回仁智殿,已是被朱厚照的人截在外頭了。御前的人不比其他,她連叫嚷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按住。直到婉儀出來,她才被釋放。沈瓊蓮顧不得禮儀,硬生生將她們拽回坤寧宮去:「要不想害死李越,就給我閉嘴。」
貞筠懷揣滿腹擔憂疑慮,被帶回了坤寧宮。剛入內殿,她就忙不迭地發問:「阿越怎麼樣了,她究竟怎麼樣了。」
婉儀對著她,更是羞慚不能言明一字。沈瓊蓮勉強開口道:「王太醫正在診治,想來並無大礙。」
「王太醫!」貞筠倒吸一口冷氣,「不是葛太醫了……」
她一時之間六神無主,當即又要趕回去,又被婉儀和沈瓊蓮攔住。沈瓊蓮道:「你瘋了不成。你忘了剛剛在門口時的情形了。」
貞筠一怔,這才勉強定了定神,阿越的身子沒事,聖上卻不許人見,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暴露了。她到底來晚了一步,一時之間,只覺天旋地轉,沈瓊蓮忙攙住她:「事情還沒到最糟的時候,你要是再倒下去,就只能等死了!」
就是這一句話,讓貞筠強自鎮定下來,她一把拉住沈女官的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被人拖走了,那些死太監,他們究竟做了什麼!怎麼能鬧成這個樣子的!」
沈瓊蓮看向婉儀,眼中亦有淚:「……這事終歸是瞞不住的,還得要她來作證,才能在明面上把事情掩過去。」
婉儀一愣,羞愧得恨不得當場死去。一切都是她的過錯,是她不守婦道,對自己的親妹夫多年來心存非分之想。是她太過愚蠢,一聽說他出了事,就慌了手腳,完全亂了方寸,以致於完全落入人家的圈套。是她多年來,連面子上的功夫都懶得做,所以才被人抓住致命的把柄。
她緩緩癱倒在地上,對貞筠道:「都是我對不住你,對不起……他。」
貞筠大吃一驚,她是萬萬沒想到,這其中會有婉儀的事。她忙攙起姐姐:「這,究竟是怎麼了?」
婉儀幾乎全身顫抖,她的牙齒都開始打顫,好像說出接下來的這句話,比挖她的心更讓她難受。可她明白,她必須要說出來,她們必須儘快商量出對策,才能保住李越。
她終於還是開口:「皇上……發現了,我一直以來對、對……李侍郎的……非分之想。」
貞筠如遭雷擊,她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婉儀卻誤解了她的意思,她垂下頭,又一次抬起了頭,早已是淚如雨下:「妹妹,現下不是解釋的時候。這都是我的錯,他一點兒都不知道,半點都不知情。我願意以死來謝罪,可他、他不能死,他絕不能為這種事,斷絕了仕途……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事遮掩過去……幫幫他,一定要幫幫他……」
到了最後,她已然是泣不成聲。
貞筠見此情形,何嘗不是心痛如絞,她抓住婉儀:「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你若是早告訴我,你可知,李越她是!」m.
話到嘴邊,她又咽了下去,她隱隱猜到今日這一出鬧劇的目的。她緩緩闔上眼,淚水奪眶而出。她一個姐姐的命,要用另一個姐姐的自由去換,這叫她如何抉擇,情何以堪?
月池在一片黑暗中醒來。空氣中流淌著百合淡淡的清香。她的喉嚨里彷彿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她剛一有動作,外頭就傳來聲響:「醒了,似是醒了。」
侍奉的人魚貫而入,暗黃色的宮燈照得屋內一片透亮。宮人小心翼翼地攙起她,給她喂水。剛剛喝了兩盞,就被葛太醫叫停:「行了,她這會兒不能喝太多,還要留下肚子來服藥呢。」
王太醫如夢初醒:「快快快,趕緊去煎藥。」
長發披肩的月池,見他二人先是恍惚了片刻,接著難免有些歉意。葛林一見她的神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白髮蒼蒼的老太醫咬牙道:「行了,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老夫只有一事相求。」
月池道:「您儘管說。」
葛林的語氣里既有委屈又有哽咽:「諱疾忌醫是大忌。老夫這麼多年的金字招牌,都險些被你砸了啊。你有什麼情況,能不能直說。」
月池勉強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還有何不可對人言呢。我睡了多久?」
王太醫搖頭道:「不多,斷斷續續,差不多四日。」
月池一驚,她又問道:「那皇上那邊……」
葛林與王太醫對視了一眼,面上皆有愁苦之色,葛林嘆道:「你可知,你惹出大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