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3 章 試君眼力看多少
東暖閣中又一次瀰漫著葯香與煙氣。小黃門掀開帘子,月池嗅著這樣的氣味,恍惚間還以為回到了十幾年前。她也是這樣跟著朱厚照,到此來拜見先帝。只不過,躺在這裡的人卻變了個樣。
朱厚照靜靜卧在紋錦帳中,他的雙目緊閉,面容灰敗,呼吸更是細若遊絲。那樣神采飛揚的人,如今卻似只有一口氣在了。她在宣府時蒙難時,在韃靼流亡時,時常幻想著這一日。不過在她的設想里,她那時已是內閣首輔,正拉著年幼的太子,目睹他的死亡。她從來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劉瑾的面色慘白,聲音飄忽得如風:「爺氣得實在太狠了,你的心也太狠了。他當晚就嘔出血來……怎麼辦,李越,我們完了,我們完了!」
他枯瘦的手緊緊箍住月池,月池吃痛,可她沒有掙脫,而是問他:「太醫會診怎麼說?」
劉瑾瞪大雙眼:「你瘋了嗎,這怎麼能叫太醫會診?」
這話中意味,太過複雜,以至於連月池都略有些晃神:「……你這是何意?」
劉瑾的眼中閃爍著狂亂的色彩:「外頭只知道是風寒。只有葛林知道究竟是什麼癥候。」
月池一凜:「你竟然敢改脈案?」
劉瑾脫口而出:「我只能改脈案!不然我要怎麼說,把你們這些情情愛愛的屁事都揭出來,讓皇室成為天下的笑柄?!」
在對上月池的目光后,他的聲音弱了弱:「而且,也是遵旨。」
他獰笑出聲:「你真的是好手段啊。爺病得起不了床,還不肯喝葯。我就是這麼勸他的,我就說:『要是您就這麼去了,氣死天子的罪過,就要讓李越來背。她的九族都要被夷盡,本人更是要挨上千刀萬剮,就是佛主再世都救不了她。』就為這麼一句話,他就下了口諭,叫太醫院院判和錦衣衛指揮使都閉了嘴,叫司禮監和老兒當的人都進不來。就是這樣,才給了我們喘息的機會。」
劉瑾在屋內來回踱步,猶如被押在籠中的困獸:「這一切都是你害的,如果這事揭穿,咱們都得死,都得死知道嗎!咱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不然等這事鬧開,一切都完了!」
月池的面上一片空白,她佇立在原地,紋絲不動,彷彿成了一尊石像,只是她的目光卻牢牢定在朱厚照的臉上。良久,她才開口:「葛林怎麼說?」
劉瑾不耐煩道:「葛林怎麼說不重要。我不能在外朝沒人說話。這才是我好好照顧你,還放你出來的原因。天子命在旦夕,又無子嗣,馬上就要過繼!」
月池一震,她問道:「……過繼。給他過繼一個兒子?」
劉瑾擺擺手:「怎麼能給他過繼。你傻了,忘了《皇明祖訓》是怎麼說得嗎。」
他一字一句念了出來,顯然是這些日子早已爛熟於心:「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若奸臣棄嫡立庶,庶者必當守分勿動,遣信報嫡之當立者,務以嫡臨君位。朝廷即斬奸臣,其三年朝覲,並如前式。」
他接著道:「聽明白沒有,按照祖訓,得立他的弟弟啊。」
月池直勾勾地盯著劉瑾:「你莫不是忘了,他沒有弟弟。」
劉瑾呸道:「對啊,這天殺的,先帝爺為了一個女人不多生,皇爺為了一個假男人壓根不生。這下好了,都斷子絕孫吧!我先前叫你生,你不生,如今連生的機會都沒有了吧,如今只能從憲宗爺一脈選人了。」
他忽然又一個箭步上前,他緊緊拽住月池:「這個人選,必須由咱們來定。一定要找年紀小的,性格軟弱的,這個祖宗我已是伺候夠了,要是還來這麼一個,我真真是熬不住了。」
月池凝視著他,目光冷如刀鋒:「可他還活著,尚有一口氣在,你何至於如此迫不及待。」
劉瑾道:「這算什麼迫不及待,這要是能行,我今日就想發喪了。」
他窺見月池的神色,似被嚇了一跳,接著又道:「你別這麼看我,你以為我想嗎?皇爺只有丁點兒大的時候,咱家就陪在他身邊了。我看著他越長越高,越長越俊,這麼多年了,就是一個貓兒狗兒,都有感情了,何況是這麼一個大活人……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是沒法子了。李越,這一切都要怪你,都是你害的!」
月池冷笑一聲:「利欲熏心的鼠輩,何必歸咎於人。」
劉瑾啐道:「我是鼠輩?我看是你懂個屁才是。你知道嗎,他知道了。」
月池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就聽劉瑾嘶聲道:「我和你在南廡房裡說得那些話……他一直都差人跟在我們後面……全部都被聽見了,都被聽見了!我被抓了回來,我以為我馬上就要被宰了,誰知道,他還沒來得及殺我,自己就氣得第二次嘔了血……」
月池的雙耳似被震得「嗡嗡」地響。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如毒蛇吐信的絲絲之聲,可在她聽來,卻像是一聲霹靂。過了許久,她才緩緩抬眸,她咬緊牙關:「原來是為這個?竟然是為這個?」
劉瑾深吸一口氣:「當然是為這個。天地良心,我本來只是想促成一段好姻緣,再讓我混得更好一點。我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干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是你在這裡不斷攛掇我。皇爺被你氣暈了,要是醒來,我也會和你一樣,被打成叛逆。你倒是還能靠獻身撿回一條命,可我能怎麼著,我只能這麼著!」
月池的雙手微微發顫:「這麼說,你是要弒君了?」
劉瑾瞥了朱厚照一眼,不答反問:「我們在他床畔說了這麼久,他連一點兒醒來的意思都沒有,你就……不覺得稀奇嗎?」
「要麼不做,要做就做絕。」
月池感覺有些眩暈,局勢變化得太快,即便是她,也感受到了莫大的衝擊。她沒想到,前幾天只是她在衝動之下謀划未來,可如今劉瑾竟然真的付諸實施,居然還成功了一半。朱厚照已經倒下,外頭連一點兒風聲都沒傳出去。而她本人,也被困在了這裡。
這下輪到劉瑾苦苦勸她了:「你有什麼過不去的。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他的病情好轉,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踏出皇宮一步。你甘心一輩子都困在這裡嗎?讓你的新政,你的宏圖壯志,全部化作泡影嗎?主弱才能臣強!到時候我把持硃批,你把持票擬,夏皇后對你情根深種,張太后又是不管事的,只要把張家餵飽,她什麼都能答應。這個天下,不就在我們手中。」
內閣在奏本之上,貼上批閱建議以進呈,而司禮監則持硃筆批閱。如果能把持這一進一出,天下大事的確都盡在掌握之中。
「我的要求不多,財貨我已經盡有,我只是要自己名留青史,成為古今第一宦官完人而已。而你李越,只是讓他們俯首聽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完全可以攜手,天下不知天子,不知男子,只知我們二人之名。這叫什麼,這才叫痛快!」
「難道你之前才只是說說,到了這個節骨眼,你也下不了手了?你可別忘了,你還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裡,你要揭穿,可以啊,只是你私通的事,你女扮男裝的事,那就要人人盡知了。你的罪過,足以夷十族。」
月池最後只被留下半天的思考時間。劉瑾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抓緊說服張太后,有了太后的懿旨,他就能調江彬入宮,只有兵權在他們手中,接下來才有力壓群臣的可能。
而月池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後,剛剛還昏迷不醒的朱厚照施施然起身,而適才說得神采飛揚的劉瑾則開始伏地不起。朱厚照嗤笑一聲:「怕什麼,你演得很好。」
劉公公一面要防備月池發現,一面又要說出這麼多足以把頭砍爛的話,都覺得自己馬上要窒息而死了。他聞言道:「老奴不敢居功,都是您的本子,寫得好……」真他媽不虧是從小看話本的,什麼屁話詭計都敢往上頭寫。
朱厚照道:「朕雖能寫,可卻不能真演。」
劉瑾不解:「可她明顯是已然亂了神思。」
朱厚照搖頭:「最多一個時辰,她就會發覺不對。畢竟憑你想造反,還是太過勉強了。叫楊玉派一些人,把守弘德殿。」
劉瑾一愣,小心翼翼道:「你是要讓她覺得,楊玉也要那啥了?」
朱厚照微微一笑:「你們都是依附朕而生,朕若沒了,朝野上那些大臣,能把你們撕碎。如今朕既然不起,於情於理你們都該去找下家了,不是嗎?」
劉瑾聞言膽戰心驚:「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是丁點兒這樣的心思都沒有啊!這不是演戲試李越嗎?」
朱厚照道:「誰知道呢,『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