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後來六豆才知道,錢愛書的姐夫,也是他的親爸,叫作衛華。
衛華家四個孩子,一個姐姐一個哥哥,衛華排行老三,往下還有個弟弟。他們姐弟四個個個生在祠堂,長在祠堂。
衛華他爹是守祠堂的——朝京山的祠堂。朝京山離錢家坳大概有30多里地,是這方圓百里的百姓燒香拜佛的聖地。祠堂是神聖的,代表著神的尊嚴,魔的力量。看守祠堂,實際上有點出家人的意思,只不過,這個出家人,不用吃齋戒色,照樣可以娶妻生子。但終究是這樣,守祠堂依然是最下等的職業,讓人瞧不起。
姐姐四歲,哥哥兩歲的時候,衛華出生了——很平均,他爹他娘以每兩年一個的速度產生後代。這在錢家坳,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情了。
衛華他爹除了不種地,其他,就是一個十足的農民——在沒守祠堂之前,衛華他爹也沒種過地,他是一個師公,也就是神棍——這讓大家都海量地鄙視他,連帶鄙視他的妻兒——雖然,一眼望過去,衛華他爹一臉黝黑而且額頭皮質干厚,但是,皮膚黝黑的並非都是農民,額頭皮質干厚也不是非農民莫屬。實際上,衛華他爹本身就是一個反例。
說起來,衛華,跟六豆還是發小,衛華他爹還是師公的時候,也是錢家坳人。不過,自從衛華他爹去守祠堂以後,六豆就沒再見過衛華了。
衛姓在錢家坳也是大姓。在錢家坳有姓錢的,姓衛的,姓彭的以及其他一些雜姓,其中錢、衛兩姓佔9成以上。當然這裡說的各姓人口,只是針對列入了錢家坳各姓族譜的,嫁入和嫁出的女子以及入贅女方的男子都不在計算之內。
錢家坳在南方某省的三縣的交界處。這是一個鳥不下蛋,常年旱得連墳堆上都不長草的地方。一座春龍山將錢家坳與對面的禿石坳(又疑名字應寫為獨石坳)就地相隔,通過一條窄窄的山谷走不到十分鐘就能到了。禿石同樣是個鳥不下蛋的地方,各方面條件甚至不如錢家坳。錢家坳的閑人們編了一個順口溜是用來譏笑禿石坳的:
「禿石三個灶,擔水要帶勺;(意即禿石常年乾旱,井裡的水淺的不能用水桶去打,只能一勺一勺的舀進桶里。)禿石三個鼎,米水冇(mao)得(dei)影;禿石三個寨,糠粑和蓋菜;禿石三架(ga)嶺(liang),屌把跟狗搶;(意即禿石的男子娶不到老婆的譏諷之語)禿石三座沖,廟堂老鼠洞……」
這串順口溜的內容一天天的在增加,閑人們總能找到更損的詞來填充。
對於錢家坳人的譏諷,禿石坳的人們也有他們的反擊。錢家坳人去春龍山上放牛的時候,就會在山頂上齊聲高唱編的順口溜。這時,那邊山腳下禿石的放牛伢們應聲了:「你娘個××的,唱溜子的哎,你娘個××腫水了啊!……」他們沒有能力編出那麼好的順口溜的,或許錢家坳人踩到了他們的痛腳,讓他們都憤怒得來不及思考,只想著用最直接最解恨的方式來回擊錢家坳人,又或許他們本身的自卑感在搞怪,只能用怒罵掩飾內心的痛楚。
只是他們的反擊似乎並沒有起作用,他們越是憤怒,錢家坳人越是能從中獲得快感,越是唱得高聲。
說實在的,錢家坳的天然條件跟禿石坳相比,優勢微乎其微,錢家坳人之所以有那麼多的優越感,這全拜***所賜。在***時代,從雪峰河引水到了錢家坳,水渠一直修到了錢家坳村中央。有了這水渠,錢家坳因為常年乾旱無法種植水稻的局面得到改變。
每年開春該犁田下谷種的時候,哪裡還說犁田的事情,經過一個冬季風刮霜凍,土地早已經堅硬如鐵石。也並非整個冬季和春季一滴雨都不下,而且有時候雨下得還不小,可是這雨水都是過路客,錢家坳和禿石坳都處在山腳,倒山水來的時候可以衝掉一切能夠阻攔它們的東西,它們順著村民修造的石堤匆匆地去了,什麼也沒留下,大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一放晴,土地馬上裂開了口子,下個小雨,連裂口都填不滿。
只有等到雪峰河的水漲到可以順著水渠流到錢家坳,錢家坳人才能春耕。但即便如此,錢家坳人已經非常滿意了。他們覺得,這簡直就象神仙在幫助他們一樣。雖然禿石坳與錢家坳相隔僅數里之遙,但是由於有春龍山的阻隔,雪峰河的水無法引到禿石坳去。禿石坳的人們也曾嘗試著在那條窄窄的山谷裡頭修一條水渠。可是,山谷雖說是山谷,但仍然高出兩村有幾百米高,而且彎彎曲曲的,中間偶然還會有一個突出的小石峰,高低起伏的。這樣的山谷,人行走尚且不方便,更別說修水渠了。
禿石坳每屆新任村長,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火總會燒到這山谷來,但結果只有一個——勞民傷財無功而返。
雪峰河的水來了之後,錢家坳就可以春耕了,坳里頓時就熱鬧起來。布谷鳥也來了,「布穀、布穀……」地叫;從村莊上空飛過,飛進春龍山。水牛嗚嗚地叫,黃牛昂昂地叫,趕牛的竹鞭啪卡啪卡地抽出去,東頭有人喊,「六豆,給你爸去牽牛,把穀草帶一把過去,要你爸回來吃飯了。」
這個時候坳里人走路都是撲通撲通的,跟牛走得一樣聲響。六豆和狗蛋正在村西的石溝里逮螃蟹,聽到他媽在喊他,他大聲地答應:「聽到了!」他低聲地對狗蛋嘀咕,「你看我們家那娘們真夠討厭的,讓我爹趕她走了才好。」狗蛋嗤嗤地笑,笑得像個娘們似的,不過他這樣笑,六豆是喜歡的。他讓六豆作為男人的虛榮得到了更為放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