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各有盤算
陽光所過之處,邪魔退卻,也滋生陰影。所謂無光便無影,無黑即無白,很簡單的道理。
所以在這據說有無數高人隱士的齋,庵,居,紙醉金迷之處不知凡凡的落花城,光耀煌煌之下,也有那需要掩口鼻低聲語之處
畢竟這樣的不夜城,蟊賊大盜數不勝數,還有江湖上數不盡的瘋子強人。朝廷的天下自然是規矩的天下,而江湖人最不服從規矩,所以這大牢里別的不多,三山五嶽的江湖人真是一抓一大把,上頭為了這大牢別三五時被悍匪們來一次劫獄,所以這落花大牢防守甚嚴,七拐八出地形複雜,死路活路忌諱莫深,而至於下層的死牢重牢,那更是銅牆鐵壁般,除了機關重重外,甚至據說有大內不世出的老供奉坐鎮。
此刻,已到了酉時,已然繁星漫天,今天事物多,光是抓來的蟊賊,就塞滿了丁字獄的好幾座牢房,忙忙碌碌的一天下來,亂七八糟的,所以落花牢今日交值也慢了也些,拖到了此時,
「老王,今日可要去尋芳樓瀟洒瀟洒?」「不了不了,今日有點不適」被喚作老王的那個面容黝黑憨厚的獄卒,面對同僚的吆喝,苦著臉指著自己胸口擺了擺手,獄卒里一個瘦小如猴的漢子湊上臉猥瑣的說:「老王,你這還沒睡上婆娘,就已經不中用了啊,日後你成親可要和老哥說說,我準備搬到你家隔壁嗷」一陣哄然之後,各自散去,尋歡的尋歡,回家的回家
老王慢慢悠悠的回了家,也不過一間破屋,裡頭黑漆漆的一片,一副落花城窮苦百姓的模樣,然而剛關上門,老王那憨厚樂呵的臉龐立刻變得如刀削斧鑿般冷漠,轉身單膝跪地,所跪之處那黑暗中正東高椅上正坐著一人,閉目養神,可不正是那名為文的申息子,文緩緩坐正身子,開口:王大夫,可曾探查明白了。
老王一施禮,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副文房四寶,也不開燈,登時就借著窗外些許月光開始作畫,揮毫聲促急,不消片刻,有一人像便躍然紙上,雙手呈上:請司馬過目。
申息子接畫細細觀摩,老王仍舊跪於地上:稟司馬,末將今日所觀,觀劍,劍身三寸一,紋路秀美,不似男人劍。而那劍客形容枯槁,氣息時出時逸,並不掩飾,應是有暗疾,功力應當與將軍相仿,時間倉促未曾多看,只能說疑似劍囚。
申息子思索許久后,一枚血玉便落在那獄卒身前:此大巫所賜。
獄卒悄無聲息,一直到申息子離去,方才接玉,月光倒映在漢子剛毅的面容上,偌大的漢子竟是以頭搶地竟是嗚咽而哭: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同一片月光,照耀得了那可能是獄卒的獄卒,也照耀著九重樓上的美人,仕女在聽完申息子的彙報后,遙望著月光,思索著如果是兄長,也就是大司命會如何做---劍囚出谷,劍囚殺晝朝血衛,劍囚束手就擒...劍囚啊劍囚,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呢?仕女苦惱的揉了揉太陽穴,習慣性的往身後輕聲一問:大司命何時歸來?身遭沒有應聲,仕女只能一聲苦笑,確實,作為古楚九巫的大司命,目前九歌殿僅存的殿主,兄長所作之事,自然不需要向任何人稟報,他便是九歌殿唯一的天。仕女蹙了蹙眉,喚來申息子,輕聲囑咐了些事情...
月色皎潔,灑下一片清輝,墜落人間,便凝成仕女的憂鬱的眸光,余著便釀成一爵醉人的夜。
在一處偏院正中,紫亦可將杯中酒與月光,一飲而盡,高呼痛快,
眼前的好友兼師爺子魚已然微醺,衣襟濕了一片片的醉意,悲喜交加,嘆息哀呼。
情緒的狂歡后最為累人,所以在不知多久后,二人安靜下來,紫亦可肥胖的臉頰上帶著些汗珠,子魚癱在凳上,不雅又不羈。
紫亦可玩味的把玩著手中的酒爵,忽然痴痴的笑出了聲,又是笑的前仰後合,笑的對面的莊子魚都開始疑惑時,他才止住了笑,卻丟出來一個問題:子魚,你可知曉中都最強大的門派是哪一個嗎,莊子魚沉吟片刻:想必應是照闕山,畢竟照闕山門主牧雲涼的西風刀,殘照劍,刀劍雙絕,冠絕天都,就連門下的所謂一生一叟里的鐵衣銀扇生和百花釣叟也非易與之輩。
紫亦可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帶著一絲玩味的意思問道:那子魚知曉二十年前,中都最強大的門派是哪個嗎?莊子魚這次多想了片刻,不確定的問道:莫非是?九歌殿?紫亦可摸了摸耳朵:嗯,沒錯,正是九歌殿,那子魚,這南郡自我落花城往南,你覺得最強的門派是哪個?子魚這次沉吟更久了,猶豫的問道:可是那,已然毀宗的四季宗?紫亦可抬手又倒了一爵酒,一飲而盡,大笑:那敢問子魚,四季宗比起九歌殿又如何?子魚搖搖頭:那自然遠遠不如。「可如今四季宗何在?九歌殿又何在?十年前不過爾爾的照闕山中,如今又如何呢?」
紫亦可接連幾個問題,問的子魚啞口無言,沉吟片刻后,不禁喟然長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啊。紫亦可搖晃著酒杯,把粗壯的大腿翹在了桌上,滿臉的肥肉居然擠出了一絲狡黠的意味:牧雲涼十五年前刀劍已然大成,照闕山依然興盛不了,為什麼?因為當年九歌殿里九位殿主,哪一位不是有著那牧雲涼的修為?九歌殿為首的太一尊,當年一杯清茗敬的牧雲涼跪刀封劍,可如今又安在?子魚啊,所謂劍囚,對我們來說所謂大劍豪,對於那些擎日撥月的幕後人來說,只怕他永遠只能是一柄隨意使弄的敗劍,你說,我們惹不起的劍囚,都只是人家手裡無關緊要的棋子,這樣的棋局,你我這樣的身份卻要摻和進去,哈哈,我敢說不出一旬,某個地方就要多出兩面拿你我二人自己的皮蒙的鼓面,估計錘鼓的棒槌就是我倆的骨頭,不過我做出來的鼓會比你大大多,我一想到此處,真是樂不可支啊。子魚啊,就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位置丟了這落花的酒香?不值啊!不智啊!」說著撫掌大笑。
莊子魚也非是聞言便惱羞成怒的犬儒腐士,只是慨嘆一聲,雖說白天已然有所猜測,可如今這麼一聽,果真是不可為外人道也的事,心中再不對紫亦可的決定有所質疑。二人又推杯換盞,喜樂悲歡一徹夜
漸漸,窗外月色朦朧,一夜便那麼悄無聲息的過去了
雞鳴時分,尚未點卯,而那落花衙前已然聚集了一大堆的百姓圍觀,昨日便聽說橫行鄉里的潑皮破落戶賴八死了,殺人抵命,可賴八這樣的顯然爛命一條,就是不知郡守大人會如何處置此人。
正嘈雜時,有一書生打扮的人路過,好奇之下尋了個路人問:敢問這位兄台,此處府衙之處,緣何集聚如此鄉賢?那人是個粗豪漢子,雖然不懂書生文縐縐的話語,但是大抵能明白書生是想問問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捋鬍鬚微笑:俺不過一個走鏢的,不敢當不敢當,你要問此處,那話得從先前說起了,俺們落花東城有個潑皮破落戶,諢號趴地虎,叫賴八,頗有些拳腳手段,平常里壞事做盡,卻恰好昨日有一壯士,一劍給這賴八殺了,因此吃了官司,俺們街坊鄰居不忍心這樣的義士落難,因此前來看看。書生是儒家出身,心中略微有些不喜這種輕俠惡少年之徒,聽得眉頭一挑:緣何賴八作惡,不報官懲治呢?漢子輕蔑笑道:報官?你這書生...那賴八固然壞事做盡,不過卻也沒犯過什麼殺頭的大罪,報官無非吃一頓板子,出來后還不是報復那報官的家人,先前殺豬的牛屠,報官讓賴八吃了一頓板子,賴八出來之後扔了好多污穢之物倒在他家肉鋪,這下誰還去他家買肉?生意攪黃了最後還不是忍氣吞聲賠了好些銀子給了賴八,所以這壯士這一劍啊,真可謂為我落花東城除了一大害啊。況且我聽說這位壯士殺了賴八之後,郡捕來時,不跪不拜,就那麼站在那處讓郡捕帶走了,真是好漢子。
書生也並非迂腐之輩,心中尚有少年意氣,聞言心中對其不顧法令的舉動的一絲怨氣也消弭了,興緻勃勃的擊掌慨嘆: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不瞞兄台,吾乃青州廣固舉人,我朝對忠義之輩一向褒獎,若是這郡守糊塗不明,今日見此事,端不能坐視不理。
漢子聽得肅然起敬,舉人功名已然脫凡超俗,算是半個官老爺了,不由得恭敬垂頭起來:那便看公子的了。
書生一笑:兄台何須多禮,我本姓常,單名恪,兄台不棄,叫我一聲恭儉就好,說罷這常恭儉便盯著府衙其上的那塊「天下一光」的匾額思索道:恩師讓我考上舉人便下山行走世間,果真不假,端坐書齋如何能知曉這般糊塗事,我倒是要看看這郡守如何處置。書生轉念又想:聖人謂之遠小人,可這小人如此猖獗,上位者無能,法令不清,日後若有為,定要一掃寰宇塵土氣。
那漢子見常恭儉神情振奮,若有所思,料著他是想著如何給義士脫罪,神情越發恭敬起來,默默站到常恭儉身後,招呼著人往後退,同時竊然把常恭儉身份告訴眾人,眾人一聽皆是肅然起敬,這年頭能有書生為豪俠脫罪實屬罕見,還是個舉子,人群居然就那麼悄然安靜下來,隱隱約約間便以常恭儉為首站立著。
而府衙之中,大堂之上,紫亦可隨一夜沒睡,已然精神抖擻正端坐著,恍若未聞府衙外的嘈雜,一筆一劃的正習練著書法,師爺餘子魚正侍立身側,也不管下面身著六品青袍的中年男子焦急的來回踱步,餘子魚時不時指點紫亦可幾句,台下那人也不敢開口,只能來回踱步,許久后,硯中墨涸,紫亦可擱筆,瞧著手中一卷長書滿意的點點頭,抬起頭,那中年男人立刻不敢踱步,垂頭等著紫亦可開口,「麻煩宋大人,把昨日那人,放了吧,理由的話。紫亦可瞟了一眼餘子魚,子魚敲了敲几案,接過了話:就說賴八覬覦人財貨在先,二人毆鬥,賴八暗疾發作,因而與人無關」那男子施禮匆匆離去。
府衙外日頭漸高,有不少人自去忙活生計,散了一批,剩下的人不多,無非老少,或者如那鏢頭似的半個閑人,忽然府衙門開,有人出來,台下有人識得,乃是通判宋大人,頓時大氣不敢說一聲了,這通判人稱小閻羅,到他手裡的人無不小罪變大罪,大罪變死罪,死罪..死罪之上就不是他一個通判能管的了的了,眾人心中咯噔一下,要壞,宋通判環顧左右,威嚴的輕聲咳了咳:方先有破落戶賴八,覬覦人財貨,因此與人毆鬥,不慎暗疾複發,故賴八之死與他人無關,一干人等無罪釋放...
台下人聽得有些迷糊,啥?就這麼放了?原本還想著不是秋後問斬也得是刺配幾千里的,就這麼無罪釋放了?常恭儉腦門上好像也浮現了一個大大的疑問,他轉頭看向鏢頭,鏢頭不敢怠慢,低聲說道:賴八壞事做盡,也沒個家室,死就死了,所以也許大人們不想把事情鬧大...
常恭儉想了想,按照大晝律,府試結束會有一次官員查考,少一個死刑犯說不定多些教化之功,說不定這所謂的義士也是這些大人示意下面人的...常恭儉想清楚后,卻沒有和身側人說清楚,他們都是平民黔首,不懂官場的規矩,不過也無所謂,他們要的很少——義士平安無事即可,現在可不就是皆大歡喜?
常恭儉微微一笑,心中對於義士也熄滅了幾分期待,不過又不好就那麼離去,只能呆在人群中,等著「義士」出來。
人群瞧見「義士」出來了,紛紛鼓噪起來,有稚童嚷嚷起來「劍俠!」「打虎英雄!」「大俠!」這番陣勢倒給劍囚略微吃了一驚,他渾渾噩噩的呆在牢中,不辨天日,卻又忽然說什麼無罪,然後領出來放了,他就任憑擺布,就如同砧板上的魚肉,大劍客?劍俠?有些可笑的名頭啊,天上刺眼的陽光讓他的眼睛有些眯著,他看著下面人群,心中瞭然,群情鼓噪,裹挾黎民衝擊府衙,前朝造反倒是常見...八成又是夜門安排的吧,一眼便看見眾人之中眾星拱月般的站立著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正好那人也在靜靜的盯著自己,隨意一瞥還看不出虛實,夜門果真藏龍卧虎,樓斟雨嘴角勾起一點苦笑,對著那書生遠遠的點了下頭。
常恭儉仔細的看著那略顯枯槁的人影,身上卻沒見著什麼拷打之傷,二人眼神在空中交匯,卻看見那劍客嘴角噙著微笑,朝他點了點頭,心中對於這也許是上面人安排的猜測又肯定了幾分,心中不有的有些黯然,也是,現在哪還有什麼仗劍天涯的義士呢,都是安排好的戲碼,上面人愉悅,黔首們歡喜,死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潑皮賴八,這郡守,當官果真是當明白了。他一介書生,又能說什麼呢?有些事,真的難得糊塗。
常恭儉意興闌珊,揮揮手,沉默的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鼓噪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