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人虎變(下)
高陽彥在原地猶豫時,南宮昭和蕭致二人站在一旁不做聲,高陽瞻給他使眼色讓他坐在身邊,正要上前時,青陽昊卻指在堂下示意他站在身側。高陽彥頓時更沒了主意,真的是左右為難!再看姑姑高陽菀時,卻見那皇后淚眼蒙蒙地看著自己的兄長,似乎有千言萬語壓在心頭。既然無人替自己解圍,高陽彥便只好傻傻在原地站著。
高陽瞻和青陽昊二人見了情形,都憋著不笑,原本尷尬的場面頓時更加尷尬了起來。
「從前皇考每日在這紫微宮中處理政事,我從宮學回來,就在這裡受他訓誡。」青陽昊指著當下高陽彥所站的位置,笑著說道,「若是這一天中有一個問題答錯了,便不能就坐,需在此處侍立一整日。凡是禮法、拔擢、農桑之事,照著書上的答就行了,但是水利、授田、治軍的事,怎麼答都不能讓皇考滿意,大概是我生性愚鈍,只知道循規蹈矩,因此現在也遠遠不如皇考治國精妙。」
高陽瞻也笑了,說:「臣來過紫微宮兩次,一次建武元年平定六王之亂后,臣在此接受先帝嘉獎,另一次是建武十年臣已經襲爵,在此受先帝責罰,這兩次都站在彥兒那個位置。先帝從來沒讓我近前一步。」
高陽彥聽他們說笑,只得在原地尷尬撓頭,又在父親的話語中聽出「行事謙卑,不得僭越」之意,於是趕緊低下頭,小步急趨到南宮昭身邊,侍立聽命。
「兄長可知為何我請你來崇京議事?」青陽昊也不耽擱,手裡拿著竹筷,直接問道。
「陛下馳書宣臣前來,必然是為國家大事,臣蒙恩日久,不論是何安排,臣必定遵從。」高陽瞻長坐揖禮說道。
「兄長這樣講,我就放心了。」青陽昊開門見山說道,「夏朝舉國之軍,不論朝廷還是各個藩國,今後都由你來節制統領。」說罷,青陽昊命蕭致遞來寶箱。
蕭致將寶箱抱到高陽瞻面前,將其打開,裡面擺放的是南北禁軍、朝廷三十六郡的調兵虎符。倘若持有這些兵符,則意味著可以任意調用夏朝舉國兵馬。自夏朝建立以來,除皇帝本人以外,從來沒有誰會被授予這樣大的軍權。
高陽瞻惶恐不已,慌亂間竟將手中酒樽打翻在席上,趕緊起身奔到堂前,納頭便拜,說道:「臣雖死不敢受此重託!」
青陽昊見狀便起身,走到堂前將他扶起,挽著手說道:「兄長何必行此大禮?我請你躬親前來已經內心有愧,兄長如果再這樣過分自謙,只會讓我更加羞愧難當。」將高陽瞻拉回席上后,青陽昊命蕭致合上箱子,帝后二人共同舉展言歡,殿內的氣氛才稍微放鬆下來。
「我自幼愚鈍,父親一談到軍事,我就自知應當罰站,尤其看到軍法殘酷,就不由自主地忌憚。平日里各郡、刺史部常常參報一些生殺予奪的要案,涉案多是官員、豪強、宗長,要我憑藉區區幾十字的奏報便定人生死。我連禽畜的血見了都要打顫,何況是常人生死?統統教給丞相、廷尉去辦了。」青陽昊嘆道,「像我這樣的人註定不能掌兵,如果將統兵之事教給廷臣,幾年過去,更不知道要跳出來多少勛貴出來,要與朝廷分庭抗禮。承平年景我尚且不能威懾前朝,日後如有亂世,恐怕只能落得任人擺布,落得昏君罵名。」
青陽昊不禁顯得悲戚起來,一旁的高陽菀趕忙撫背勸說。高陽瞻心裡惦念著該如何應答,但見到皇帝這樣執著,既不好安慰也不好推脫,只能在原地呆坐。過了片刻,
青陽昊直起身來,又命蕭致將箱子遞到高陽瞻面前,自己正色長坐,示意高陽瞻接受兵權。
高陽瞻哪裡肯受,「騰」地一下子坐直了,兩手高舉著不住地擺,連連說道:「豈敢!豈敢!」旋即叩首拜伏在地。
青陽昊猶豫了片刻,示意蕭致收回寶箱,將手中的杯盞推到一旁,走上前回禮說道:「是為弟急躁了,這十日來日夜盼望兄長,只想將當下的話說完,沒有考慮到兄長所思所想,還請勿怪。」青陽昊將高陽瞻扶起,讓他與自己共坐一席,二人面對而坐,南宮昭上前將高陽瞻的酒器取來放在皇帝的桌上。
「兄長以為,我朝應當如何退敵?」
高陽瞻從懷中取出一張錦帛,上面是夏朝、岱國的疆界輿圖,指著兩國邊境說道:「夏朝富足而兵寡,岱國國貧而兵精,經年以來,岱國屢遭旱災、蝗災,民生寒苦,如今有五十萬大軍南下,必然要以戰養,一旦兵鋒遲滯,無法從我朝擄掠錢糧,則後方補給不足將導致傾覆之災。因此,我朝只要固守本土,搶收糧食,高築堡壘,守御關隘,則岱軍自退。當下的困境是,我軍寡弱,北海邊鎮已有衢關道失守,蹉跎堡戰況未卜,另外兩鎮皆陷苦戰。北海舉國兵力不足三萬,實在難以抵擋三十萬岱軍鋒矢。安西國雖有關隘可守,但岱國相國辛垂久礪沙場,有柱國之能,我只擔心安西守軍憑險自居,怠惰輕敵。」
「我朝禁軍兩軍尚有兵三萬,三十六郡有兵十萬,騎士材官立即可募二十萬,憑藉這些兵力,兄長可否退敵?」
高陽瞻沉思了片刻,說道:「臣敢言,陛下可差兩名善戰之將,其中一將點一萬禁軍出兵北海,在沿途七郡收編郡兵,招募民壯,至北海國后,約有兵力七萬,可分做三路分別向浩庭、睨鄉郡、奉明郡進兵,及至北海國時,已是隆冬,彼時岱軍兵疲馬瘦,挫其鋒銳、襲敵糧道便可退敵。再派一將,髮禁軍五千及沿途六郡之兵支援安西,協防關隘。陛下可召集南方四國藩軍,與禁軍和剩餘郡國兵組成一軍,共同出兵安西。待安西王及朝廷前軍獲勝,便可親率大軍北出白玉口,岱國之境乃一馬平川,辛垂等人必然率部北歸,岱國西方半壁便可由陛下納入囊中。即使安西王與前軍不勝,陛下也可保西境無虞。」
「舉國之兵皆馳援安西,北海國能否頂得住?」青陽昊不安地問道。
高陽瞻起身說道:「北海國有臣父子三代人經營多年,浩庭、斛城皆有險據守,若得朝廷援助,便可以抵擋三十萬大軍,保我夏朝無虞。倘若有失,臣懇以死謝罪。」高陽瞻正要拜,被青陽昊一把揪住衣袖,高陽菀也站起來扶住兄長,三人也不再拘束,都坐下暢談。
不知不覺聊到了深夜,庭院內起了風,寒意陣陣。在談到朝中的統兵將才時,青陽昊嘆道:「只怪皇考晚年猜疑,將功臣名將誅殺殆盡,當下的朝堂哪裡有什麼善戰之將,都是一些出身名門貴姓的庸碌之輩。」
高陽瞻正要飲酒,還未舉盞,被高陽菀一把按住手臂。
高陽菀面容嚴肅,朗聲說道:「兄長這次切莫推辭,你我兄妹出身武家,正是要在當下時局報效國家,懾退外賊。妹妹身居幽宮,又是孱弱女子,不能統兵服眾。而兄長隨父王征戰沙場平定六國之亂,治國統兵二十餘年,正應當統御天下英雄豪傑!還望兄長不要再往複推脫,辜負了朝廷的期許。」
青陽昊點頭稱讚,蕭致又抱來了寶箱,南宮昭也在一旁連連讚歎,只有高陽彥在一旁撓頭。高陽瞻被妹妹按住了手臂,也不好再推脫,只好從寶箱內取了七郡兵符,放在袖中,便要拜謝帝后。青陽昊哪裡肯讓他走脫,一把揪住高陽瞻的袍袖,取來北軍兵符塞進手中,說道:「北軍兩萬此後便由兄長統領,即日便可馳援北海,萬望兄長切莫嫌棄!崇京內外,尚有虎賁、廣川兩軍可隨我征伐,皆是精銳之士,兄長不必為我擔憂。」
高陽瞻只好收入袖中,一旁的高陽菀笑靨燦爛,高陽彥也覺得輕鬆快活了許多。
夜半,父子二人離開宮城,王府僕從仍然提著燈在宮闕下等候,見了主家出來,眾人便跟隨著一同往王府行進。
「陛下給我的這份擔子,著實有些沉重啊!」高陽瞻大笑著說道。
「父親來時可曾想到?」
「我來的時候,只知道陛下要問詢軍事方略,到了半途才知道已經開戰,如今只是希望朝廷能夠借一些援兵。先帝尚在的時候,時時提防藩國做大,先考南下平亂,帶的也只有本國兵馬,只能按照朝廷約定的時間沿馳道行軍,不得有絲毫變通。」高陽瞻說道,「彥兒,你可知道你母親為何急著生你?」
高陽彥搖頭答道:「孩兒不知。」想起從小母親就不疼自己,卻從來沒人提起過緣由。
「昔日先帝遭遇六國叛亂后,便不再信任藩國,北海國雖然平亂有功,但同為藩國終究會被猜疑,因此戰後雖然先考位加九賜,北海國卻沒有獲得一寸土地賞賜,連撫恤亡故將士的金帛也是從王府庫房裡分撥的。先帝晚年多疑,成了心病,當時你哥哥在崇京與朋友嬉鬧落水,幾乎喪命,便有讒臣蠱惑先帝說北海國絕嗣,先帝便要著手撤併藩國。你母親體弱,性情卻十分剛毅,堅持要生下你,以維護藩國王位傳承。你出生后剛剛兩年,先帝就駕崩了,再沒人提及此事。」
高陽彥聽明白了緣由,卻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麼母親並不疼愛自己,只能唯唯諾諾。
「今上仁厚賢德,不似先帝那樣給人壓迫之感,今晚相見,竟然對孤寄予如此重託,著實意想不到……」高陽瞻感慨道,見高陽彥一臉茫然,調轉話鋒問道,「皇後殿下歷來如今晚這般行事?」
「歷來如此啊。」高陽彥回想起自己在宮中行事這幾日,沒有覺得姑姑與往日有哪裡不同。
高陽瞻揚起馬鞭呵呵大笑幾聲,縱馬快步往王府奔去,眾人都快馬加鞭返回王府中歇息,驚得街上的巡夜兵士連連高呼。
天色還沒大亮,宣威殿內便站滿了朝堂百官。眾卿大夫氣喘吁吁行至殿堂,見到皇帝面目威嚴在殿內坐定,左右侍衛金甲錦幡仗劍排開,都驚得氣不敢喘。未過多時,朝堂內百官剛剛站定,向皇帝行了禮,就聽見殿前傳來鼓角之聲,朝臣們方才醒悟今早被內官匆忙通報上殿,原來是北海王入朝綢繆戰事。百官之中,除了公西如等幾位老臣以外,都沒見過北海國君的樣貌,一個個引頸張望。
只見到北海王高陽瞻身形魁偉,頭戴遠遊冠,身披明光金甲、蟒紋錦袍,腰系玉帶,足踏虎靴,右手握著一副玉圭,左手按著寶劍,緩步邁過台階,踏上殿來。
百官見其儀態威嚴尊貴,都紛紛避開,讓出一條路來,又見他劍履上殿,行為不似人臣,反而如同國主本人一般,更覺得錯愕不已。
高陽瞻行至御前,拜禮說道:「臣北海王高陽瞻參加陛下。」
青陽昊答道:「北海王免禮!」
禮畢,高陽瞻便轉過身,站立在皇帝側前,面朝百官。百官見狀不知究竟,只覺得從高陽瞻身上散發著千軍壓陣般的肅殺之意,都喑聲垂眸,不敢妄語。
「司行卿,身為大鴻臚,應盡典掌儀禮之責,如今見到北海王為何不語?」青陽昊有意試探朝臣意見。
自從上一次早朝時顯了醜態,司行敬便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自己被同僚嘲笑,又在家中惡補了有關禺國和胡秦的許多史料。近幾知道北海王進京,更是一邊掐算時日準備迎接,一邊補習有關北海國的許多地理時政。偏偏北海王進京時間提前了兩天,因此鴻臚治禮丞、行卒還來不及反應,就生生錯過了禮儀之事,當下事已至此更是百口莫辯。
「稟陛下、稟北海王,大王臨京之事,實屬臣下處理不當,未能及時逢迎大王,萬望恕罪。」司行敬朝著高陽瞻揖了禮,俯身之時從腋下往後面瞧,見到丞相公西如眉眼緊鎖,想起丞相公西如對藩王的態度,便心中冒出一計,說道,「只是臣耽擱有一原因,就是先帝加封北海國先王九賜之禮,如今大王臨朝議政,臣應當以藩王之禮接待,還是以九賜之禮接待?如今看到大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形色並非人臣,臣下便不敢聲張。」
「大鴻臚的意思是說孤僭越了。」高陽瞻冷笑道,「禮制之事應當問問太常的意思。」
青陽昊也說道:「如此便讓皇甫卿來講。」
皇甫堅是朝中老臣,更是學貫古今的大儒,此時便近身上前,答道:「建武元年,先帝曾對北海國先王恩加九賜殊禮,天下無人不知,然而九賜並非爵位,北海王不可承襲,因此大鴻臚應當以藩王之禮接待大王。然而北海王平叛功勞已載入典冊,先帝賜下玉帶、佩劍,雖非九賜之物,但同樣視為殊禮。北海藩王地位高於一般王爵,原本就享有皇宮走馬、劍履上殿之權,此次攜帶御賜之物上殿,符合禮制。臣以為,北海王非但不逾矩,更加體現了對先帝的敬仰、對陛下的忠誠。」
「丞相以為如何?」青陽昊問道。
公西如上前揖禮答道:「臣願聽候陛下調遣,絕無二志!」
「司行卿以為如何?」
司行敬昨夜還在公西如府上做客,談及藩王之事還在慷慨陳詞,說一定要將外戚藩鎮擋在朝堂之外,此時卻發現公西如及朝堂諸卿都唯唯諾諾,唯獨自己失了分寸。此時司行敬已是汗流浹背,手中笏板不住地抖。
「諸卿以為如何?」青陽昊又問道。
司行敬兩腿一軟,「咚」一聲拜伏在地,說道:「臣失職,敢請陛下處分!」
見到眾朝臣不敢多言,青陽昊也就遂了心意。昨晚正是與高陽瞻商議如何震懾前朝,才出了今日這般劍履上殿的計策,太常皇甫堅也是個明白人,知道如何順遂局勢。「司行卿既然知錯,就罰奉半年以示誡勉吧。」青陽昊如此說道。
高陽瞻在朝堂上將兩國局勢和作戰方略大致講了一下,又說道:「北海國人祖上都是太祖帳下義軍將士,世代為朝廷屯戍邊疆。孤也是武家出身,只管戰時為國效命,平日里不與朝堂親善。如今國有戰事,還望朝堂諸公能以國家大義為先,與我等邊關將士勠力同心、守望相助!」
青陽昊命黃門郎抬來黃鉞,賜給高陽瞻,又說道:「見此黃鉞者,與面見朕無異!今日起直至戰事終結,京師北軍及建清郡、博濟郡、元黎郡、汜原郡、涇口郡、欒郡、鍾離郡七郡之軍,以及安平國、清河國、河間國三國之軍,全部交由北海王統領。」安平、清河、河間等封國是夏朝的宗室封國,由朝廷任命國相統管行政,並非藩國。青陽昊知道高陽瞻礙於身份不便干涉宗親之事,因此才在朝堂上宣布將三國兵權交由他管轄。
高陽瞻自黃門侍郎手中接過安平等三國的兵符,正要拜謝,中尉凌棄卻站了出來。
「懇請陛下恩准臣告老還鄉!」凌棄說道。
百官不明所以,青陽昊卻心裡清楚,原來凌棄出身寒門,雖然名義上居中尉之職統領北軍,但實際上更多承擔的是領軍督查之職,並非權臣,此時告老身退正是順應局勢成全朝廷的軍事安排。
「朕准。」青陽昊說道,「如此,便有勞北海王親任北軍統帥之職了!凡是各郡將軍、國相、北軍校尉,北海王可自行選拔幕僚,不必問朕意見。」
高陽瞻領了黃鉞、兵符,拜謝過皇帝,面向殿內百官,一把掣出佩劍,將劍橫在手上彈撫,那劍光寒意凜冽,驚得朝臣們戰慄不止。
「此劍曾隨先帝親征平定六國,先帝將此劍賜予孤,意在讓孤能夠輔佐陛下守護基業。既然陛下將重任委託於孤,孤承蒙兩代君主厚恩,沒齒不敢相忘。自今日起,凡北軍及七郡三國之軍,全部聽憑軍令調度,有負責徵發徭役、糧餉配給、製造軍器的,也依照軍令賞罰!」高陽瞻朗聲說道,青陽昊也站了起來,殿上尚書、侍郎等內朝官無不神色嚴肅,「諸卿大夫中,有貽誤軍機者,奪爵,刺配從軍;剋扣糧餉、毀壞軍器者,誅殺;勾結外賊,出賣國家,致使前軍失利者,夷三族!」
朝堂百官,無人不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