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可憐蟲的1天
早上,他和一個老師傅剛乾完手頭的活,站在那用手腕抹額頭上的汗,看著老師傅坐在一個輪胎上,嘆了口氣。廠房內部的工裝,設備和吊具上布滿了厚厚一層灰,巨大的拱形頂棚插滿了支撐架。棚頂上開了一個小天窗,能看見天色明亮,藍的像是能擠出一汪冰涼,清冽的湖水。天空的輪廓光是倒映在瞳孔中,就能給整雙眼睛以撫慰。在這神的造物下方,一群灰頭土臉的靈魂在大地上蠕動,有的憤怒,有的麻木,有的在眺望。
「這活這麼辛苦,您咋干這麼久!」他盯著天窗,突然問出了這一句話。
「哪有好乾的活呢,什麼都不好乾的。」老師傅盯著地面,直勾勾的盯著泛白的地面。又是這種話,都說的一個樣子,他不滿意這個回答,難道這世上就沒有能真正使人幸福,而且感到快樂的活么?他不願意相信老師傅這句隨口的附和,那是不是也是一種辯解呢?一句能使他短暫緩解痛苦的神奇咒語?
「您是說我們就跟那磨盤底下的米似的。」他臉上露出怪異的微笑,試探性的又問了一句。老師傅沒理他,繼續看著地面。
猛哥的牙沒治好,疼的猛哥拿舌頭又頂又舔,擠著眼睛,一副滑稽的表情。「正經還得去看看。」猛哥昨天念叨著,今天又請假了。組裡少了猛哥,進度緩慢,組長看著不太高興,在組裡宣稱「我們是一個團隊!」他看著組長,感覺有些好笑。組長又低聲補了一句。「總是抱怨這抱怨那,也不知是真病假病,現在還要從別的組借人!」
下午來了一件更拖慢進度的事情。兩個人,一男一女來到廠房裡來了。男的很年輕,脖子上掛著一個大黑相機,女的拎著包,在這煙霧瀰漫的廠房裡有點突兀。他想起來早上組長發了條消息,大概是今天某某辦過來拍照取材,抓先進搞典型,咱們組出了名的吃苦耐勞,這次也必須搞下來的意思。他看著他們,再看看自己,像一塊破抹布。組長笑臉相迎,一番閑談過後,女人開始手舞足蹈的指揮他們擺出各種動作,男的拍照。
「這塊兒太亂了,能收拾一下嗎?」女人摸摸下巴,指著地上的一堆金屬件。
「這,這待會還要用的,而且不太好搬......」他支支吾吾。
「趕緊搬走趕緊搬走!拍完再搬回來不就完事了,哈哈。」組長的語氣變得很俏皮。於是他和老師傅戴上手套和頭盔,擼起袖子,開始一塊一塊的搬。他搬的過程中,每朝著拍照的兩個人走過去時,就感覺臊的臉熱,彎下腰屁股朝著他們時,倒感覺還好。全部搬完后,他又被要求擺出了各種動作。有時是仔細的盯著銑床的刀,有時是右手拿著個扳手裝作是在擰東西,左手扶著。送走了拍照二人組后,由於進度又被拖慢了一個小時,三組晚上不得不點燈熬油加班幹活。
天黑了,他下班坐公交時,司機看到他,喊了一聲「你嘴咋搞的!」可能是今天什麼時候不小心拿手擦了一下。他有點難為情,因為鞋上全是土,褲子也有一道一道的痕迹,拍半天都拍不掉,還有油,身上臭烘烘。他偷看其他人,幸好只是都只是在看手機,沒人看他。路上,他好奇地用手機去搜索單位以往的報道。有的是「王牌鉗工二十年不回家堅守生產一線」,點進去的配圖是「王牌鉗工」的陋室,暖水壺茶几小沙發都拍的清清楚楚。有的是「技術員李某某父親辭世含淚堅守現場」,放了幾張李某某趴下去畫圖的照片,看不見他眼中的淚水,只看在眼鏡下模糊發灰的兩條縫。
下車后,他在路燈白光的照耀下看到前面有一家三口提著滿兜子的菜走著,胖胖的小女兒走在中間,手裡拎著一個小袋邊走邊跳。父親在右邊,謝頂,矮胖,穿著黑色短袖。母親在左邊,個子比父親矮一點。梳著馬尾辮,也是發福的身材,穿著白色短袖。他馬上想到:「幸福的一家」。可是只過了短短的一瞬間,他的內心就產生了另一句話。「真的幸福么?」一窩蜂陰毒又頹廢的想法一股腦的湧入他那顆被機油污染的心。矮小的男人和更矮小的女人,是家庭安排的婚姻么?他們身不由己吧?他們彼此有性吸引力嗎?他們怎樣忍受著對彼此的厭惡,對命運的絕望走到一起,又如何靠著吮吸這一點點短暫的幸福來使自己妥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心今晚竟然骯髒到這種地步,或許他瘋了,理解不了這樣的幸福。
深夜裡他不安又疲憊地躺在床上,夢見了去小時候去摸蛇頭魚,那魚個子很小卻力氣很大,總是在手裡亂竄。潑一汪水涮一下,就露出晶瑩光滑的表皮,有著蛇一樣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