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從師篇(七)
1.
自從小人書事件發生以後。
賈步忠也有很長時間沒有搭理趙光明。
每回一見著他,都是一副嚴肅的態度。
趙光明也在想著各種辦法去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
有一次,他和賈根來早早起床。
趕在師傅師娘沒回來以前,扛著鋤頭去了地里。
兩小子平時都沒怎麼出過死力,可是這會,干起活來卻比他們的師傅還要麻利。
後半夜3點來的,剛到6點,就把地裡面的雜草給鋤得一乾二淨,並全都搬運進了田頭。
等到賈步忠夫妻兩過來時。
兩小子全都叼著根狗尾巴草,坐在土谷堆邊傻笑著。
「呀,他爸,這兩小子今天是咋了?」師娘詫異的說。
不過也難怪,以往這個時候,他們還都躲在被窩裡面睡大覺呢。
賈步忠將傢伙什丟在一邊,背對著他們,拾掇著他的煙草袋子,「哼,起個早種個地,就是好本事?那往後村裡的那些個庄稼人乾脆都吹自己是能人了!」
「咋說這話呢,孩子好不容易起早干一次活。」師娘埋怨。
賈步忠點燃旱煙,抽了一口說:「那兩娃啥能耐,你我能不知道嗎?要真有本事,不等我們來就把莊稼給收了。」
說罷,他就扛起鋤頭去幹活,全然忽視兩個辛辛苦苦的娃兒。
「倔骨頭。」師娘回瞪了他一眼,緊跟著,將帶來的糖水倒入兩個陶瓷碗中,「根來,光明,來,喝點水吧。」
賈根來抿了下乾燥的嘴皮子,見著糖水以後,二話不說就端了起來。可剛來的及朝嘴裡灌去,卻被旁邊的小師弟給攔下了。
「小師弟,你這是幹嘛?」賈根來看著他道,「剛才幹了幾個小時活,嘴巴老渴了。難道你不渴嗎?」
趙光明發現唐水壺裡面的細節。察覺出壺裡面的糖水並沒有留下多少后,對他說:「水壺裡面的糖水應該是昨天剩下的,本來就沒有多少,你要是喝了。師傅和師娘怎麼辦?他們可都是庄稼人,一彎腰就是一天。沒準比我們還要辛苦。」
賈根來這才意識到自己任性了。想著從小到大爸媽為了照顧自己,從而為生活彎腰辛酸的樣子以後,放下搪瓷碗道:「你小子說的對。我不能只為自己而活。」
說話間,他就拍了拍屁股後面的灰塵,站了起來。拿起鋤頭開始鋤地。
「嘿嘿,這才是我的好榜樣嘛。」趙光明微微一笑,正說著,便追上了他,「喂,你小子等等我……」
兩小子重新跟上賈步忠的節奏,學著他的動作,在地里刨坑。師娘站在地頭邊的谷堆上張望著他們,見他們乾沒干樣以後,捂嘴一笑,心中也跟著暗自竊喜。
想著沒準通過耕種,也能稍微緩和一下他們爺三之間的關係以後。
走上去說:「根來,光明,你兩跟著學點,將來以後娶媳婦免不了這一步的。」
「我說老賈,你這個當老的到底是咋回事啊?還不快點給兩個小輩人示範一下怎麼耕種?怎麼著?看你那不願意的樣,難道想讓以後的兒媳婦給你磕頭啊?」
「……」
2.
兩小子能說會道又勤快的樣子,很快就讓賈步忠這個做師傅的看了,打心裡覺得欣賞。但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從來沒有得到緩解。
為此,又過去了幾天。賈根來忽然間想到了一個鬼主意,特意趁他們都不在的時候,把小師弟叫到自個房間里說:「師弟,你入門比較晚,不知道我爸的脾氣。其實吧,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唯一的樂趣就是嗩吶。而且,對你特別器重。我昨兒個想了一夜,最終還是決定把我所學到的東西都傳授給你。嗩吶,曲子,變調,以及日常演出所用到的各種技巧。完了這幾天你哪也別去了,就跟我待在家裡。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學多學少,就看你個人的天賦了。到時候,我讓我媽在中間牽條線,給你們製造獨處的機會。你當著他的面,把所學的東西演奏一遍。令他滿意以後,自然而然也就不再對你擺著臭臉了。」
「嗯,主意不錯。」趙光明咧了下嘴,隨後又問,「那麼你呢?總不能一直和他鬧著吧。」
賈根來嘿嘿一笑,仿若在聽一句十分平常的話,說道:「我你就用不著擔心了,你沒來以前,經常會是這樣。再說,你覺得我爸會跟一根獨苗較多大的勁?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說的也是。」趙光明逐漸放下心來。師傅師娘門下徒弟雖說很多,可親生骨肉也只有這麼一個。將來以後,沒準會將班子的重任交還到他的身上,怎麼可能一輩子和他計較下去呢?
二人約定以後,就開始翻箱倒櫃,從賈步忠的床底下找來所有的傢伙什,然後,在賈根來的親自傳授下,開始背地學藝。
也許是師兄弟在一起處的久了,趙光明放下了一些沉重包袱。比跟在師傅面前學的東西還要快。才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將笙和嗩吶完美搭配,吹奏出一些莊嚴宏偉,可歌可泣的悲喜調。
賈根來見他並不笨,簡單考核了幾下后,第二天,又開始傳授他新的技巧。
如此循環,不消半個月。趙光明便精通了幾首複雜的曲子,並且,好像和這裡面的所有樂器結緣一般,逐漸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緣。
就好比做一件事情日子久了,就會熟悉掌握當中的套路一樣。如今的他,已經算是小半個師傅。完全可以隨著班子一起演出。
不過,這也只是師兄給他的肯定,要想真的獲得實踐機會,還得是師傅那邊嚴格把關。
於是,月底剛到,賈根來就趁著爸媽閑坐在家,安排好了一切。故意和母親一起找借口離開了家,然後,悄悄的躲在院子外面觀看裡面的情況。
果然,沒過幾分鐘,屋內便傳來一道高亢的嗩吶聲。緊跟著,趁著賈步忠微微動容,準備回頭之際。
趙光明化身一名合格的嗩吶匠人現身!
3.
這是一首端莊喜悅的《大花轎》,不論是曲調本身,還是身為嗩吶匠人趙光明一身的氣質,都足以讓很多人聽了以後為之駐足。
賈步忠怎麼也沒想到,一向手腳笨拙的趙光明,如今卻在短時間內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大花轎》起調部分還好,可是,越往後就越是考驗一個人的肺活量。尤其是高潮部分,就連他這個年紀,也不敢隨意挑戰。除非是某一天觸景生情,又或者說情緒到了以後捨命完成。否則,平常時候都不怎麼演奏。
他站在趙光明的對面,仔細的打量著這個小娃娃。一開始,並未伴隨有太多的肢體動作。可是直到後來,高潮部門來臨時,這才忍不住用手指揮了一下。隨後,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忽然間叫停了他,走上去說:「不錯,至少能扛起這首曲子的半部分,你娃確實比以前開竅了許多。但是,還有很多細節上的錯誤。你看,當你演奏到第一部分的起調末梢時,手法上比起專業的人來說,稍微遲延了幾下。如果是正規演出,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允許存在的。師傅給你演奏一遍,你看好了。」
說話間,賈步忠從他手裡接過那根嗩吶,深吸了口氣,開始示範,「滴滴嘟嘟滴滴嘟,滴滴嘟嘟滴滴嘟,末尾那個音,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就好像歌唱家演奏到一定部分比較注重鼻音一般,拖長一下,然後,再承接高潮部分。手呢,也要按在那兩個孔上一段時間,等待三秒鐘以後,再次挪開。就像現在……怎麼樣,學會了嗎?」
趙光明從他身上感受到几絲親和力,自然也和之前不同,放下心中的敬畏,湊上去點了點頭:「嗯,會了。」
「那好,你再次演奏一下。」賈步忠說完,便將嗩吶遞給了他。自個在旁邊隨時監督。
趙光明抱著憑藉這個和他化解矛盾的因素,大膽起來,接過嗩吶重新開始演奏。在第一部分起調末梢的時候,特意心細的提醒了自己一下,按在那個兩個音孔上,拖長了三秒。等到心裡數萬數以後,便開始承接高潮部分,持續忘我的演奏著。
「師傅,感覺怎麼樣?」演奏完畢后,趙光明清了下嗓子。
賈步忠背過身來,說了句馬馬虎虎,但實際上已經開始笑了。
趙光明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接著說道:「要不然,我再演奏一首別的曲子?」
「哦?你還會其他曲子?」賈步忠立馬興奮的轉過頭來,「快,快點讓師傅聽聽。」
「只會那麼一點點,還是《西遊記》的主題曲。」趙光明毛遂自薦道,說話間,舉起嗩吶,演奏了幾個調調,「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4.
這是《西遊記》的主題曲,但熟悉曲子的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叫《雲宮清音》。往常演出時,也只是在老人家過壽時,和班子里的人合奏。相對來說,比《大花轎》的曲子簡單一些。
但是,新過門的徒弟很少會有這份造詣。就連賈步忠當初剛入門那會,也只能吹奏幾個音而已。如今,趙光明居然能從駱駝蛻變成一匹野馬,無疑讓他這個做師傅的盛讚不已。
他獃獃的望了對方几秒后,拍了拍手,「不錯,你娃果真在悄無聲息的進步著。」
「謝師傅。」趙光明在心裡竊喜了一把,但在師傅面前,還是一副嚴肅的樣子,「您老只要不生我的氣,我寧願以後多學一點。」
賈步忠聽完笑了笑,「這些話都是你師兄教的吧?」
「有那麼一點點……」趙光明在他面前不敢撒謊,同時也感嘆,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的心思?
不等他接著回應,賈步忠便走到他跟前說道:「你從入我門下以來,都不喜歡恭維誰。而剛才那番話,顯然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
「還是被師傅給看穿了。」趙光明垂下頭來,「師兄知道你責怪我們,並不是因為小人書,而是因為我們在嗩吶方面不太成器。於是,為了能緩和我們師徒間的關係,就開始教我各種曲調和技巧。我比較笨,短時間內也只能學到這麼一點。只要師傅不嫌棄,往後再多花時間跟著師兄學習學習。」
「哈哈哈……」賈步忠忽然間仰天大笑了幾聲,「想不到我身為班主,到頭來,卻連自己的兒子也比不上,可笑,可笑……」
「你們兩個也別藏著了,出來吧。」賈步忠笑著笑著,回頭看了一眼。
直到此時,賈根來和師娘才知道,師傅早就識破了他們的那點小心思。靠在牆根處楞了楞,重新走回大院子里。
賈根來像是一個犯錯的小孩子一般,回想著剛才父親說過的話,略覺諷刺,低著頭道:「爸,我沒有要和您爭長論短的意思……」
「你娃在這裡想啥呢?」師娘在旁拍了下他的後背,「你爸這個班子,早晚不都是你的?你難道聽不出來,他是在給你開玩笑的嘛?」
「奧。」賈根來這才鬆了口氣,抬起頭來,直視著父親,「對不起,爸……」
「算了,那件事就當這麼過去吧。」賈步忠說道,「不過,你小子要是再敢忽悠你師弟學壞,小心老子真把你給我削了。」
賈根來臉上寫滿了笑意,「知道了,爸……」
「再有一個月就是金鼓會了,您門下現在一共有六個徒弟,加上小師弟和您的話,剛好就湊成了八台。到時候,我們和幾個班子碰面,剛好可以一展絕技。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賈家班每個人的靈魂演出。」
賈根來不提這茬,身為班主的賈步忠還不曾想起,時間居然會過得這麼快。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趙光明的身上,一臉滿意的看了他幾眼后,交代兒子道:「就知道你小子鬼點子多,愛表現自己。要不怎麼能把我這小徒弟教得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