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氣章 向背無常

第一百二十氣章 向背無常

「怎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見透特思考得有些久了,所羅門便率先發了話。

「是的,陛下。」透特坦率地說,「在北境,符合您定義的普通人接近六十萬,除了最基本的年齡性別之分,他們還有著不同的家庭背景和職業背景,教師,木匠,擠奶工,銷售員,培育師等等,恕我難以一言蔽之。」

所羅門發出一聲輕笑,意味深長地說:「你當真不知道我想要問什麼?」

透特微微一笑,露出不多不少的八顆牙齒,「您真是說笑了,讀心可不屬於我的權柄啊。」

「損害帝國利益,破壞帝國秩序的不止是那些陽奉陰違,尸位素餐的傢伙,還有那些因閱歷和壽命限制,短視,愚昧,極容易受到唆使的平民。」懶得繞圈子的皇帝直接把話說開了,「在風暴信徒乘著海浪沖向貝克蘭德的時候,全國各地都發生了暴動——平民們將污水潑向貴族的家徽,用石頭砸向貴族家的窗戶,試圖將那些紀念功勛的雕塑推倒——錨點的動搖使得我的精神狀態一時滑向危險的深淵,如果不是亞當的及時安撫,我恐怕無法以全盛之姿迎戰風暴,烈陽和智慧。」

透特沉默了一下,心想在我們這些活了成百上千歲的老妖怪看來,普通人多少都有點毛病,但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撐,我們也會傾頹倒塌,所以與其把他們說得這麼無可救藥,倒不如把他們往積極的方向引導,他們也會反過來給你創造驚喜。儘管心裡不贊同,祂還是不露聲色地問道:「所以您覺得,這些平民需要為帝國遭受的損失負責?」

「我先前也和不同的人談過這個問題,他們的觀點大都是『用嚴刑峻法將非分之想從平民的腦子裡榨出去』。」黑皇帝轉了轉手上的寶石戒指,「但我想聽一些不同的意見。」

透特簡直想冷笑出聲。祂突然很想問一問親愛的同僚們口中的「非分之想」到底是什麼——是一周三十道菜不重樣還頓頓有剩的,還是一年到頭根本不會穿幾次的衣服堆在三十個衣櫥里發爛發臭?根據透特自己的情報來看,那些發生暴亂的地區在過去五年時時有天災人禍發生,而按照某個阿蒙分身更細緻的描述:「當貧民試圖剝樹皮充饑的時候,貴族們還在將吃剩的甜食丟進下水道。」

在貴族的邏輯里,如果吃穿用度被拉到和平民一個等級會令家族蒙羞,所以他們寧願將那些精緻的吃食倒掉,也不會分給飢腸轆轆的平民。

透特在眨眼間想到了很多事,但祂將情緒收斂得很好——畢竟利害關係都計算得很清楚的真神級律師可不是那種會為仁人志士而感動的類型。

「請恕我無法回答您的問題。」祂用一貫平和的聲音回答道。

「隨便聊聊罷了。」黑皇帝半是揶揄半是敲打地說,「難道你跨越紀元的智慧還不足以支撐這一段小小的談話?」

「我知道您在思考該如何合理地對待平民,但北境和帝國的大部分地區情況不同。」透特和和氣氣地說,「最大的不同在於,北境沒有『貴族』這個概念。」

在舊時代的遊子看來,「貴族」和「平民」這兩個詞代表的是階級固化,階級固化會導致社會的貧富差距越來越明顯,上層人總會擁有更多的資源和機會,而下層人卻很難尋得出頭之日。這種局面輕則壓抑社會的創造力——如果無論如何努力都沒有出頭之日,普通人便不願繼續奮鬥,而那些一出生就握有財富的人則會安於現狀,耽溺享樂;重則激起社會動蕩,當弱勢群體的負面情緒積攢到閾值,他們就會用激進的手段爭取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流血犧牲——無論是作為一個還算有點良心的人,還是一個一個看重錨點神,透特都不想讓北境走到這一步。

因此,祂極力將「平等」的觀念通過信仰滲入到北境的每一個角落,在時常被傳頌的聖典里,祂讓普通人們知道自己並不卑微,哪怕為自己平凡的職業感到驕傲也沒有問題,因為擠出的每一桶牛奶,紡織的每一塊布料皆是與生活息息相關之物;也讓高位者謹記,自己能走到如今的地步離不開神明的垂愛,離不開清明安定的社會,離不開悉心關愛他的親朋,更離不開辛勤勞作,產出物質的普通人,所以切不可妄自尊大。

當然,除了諄諄教誨,嚴刑峻法也是必不可少的,半神犯罪與普通人同罰,有時還會被通報批評,全境皆知。

「一個人之所以高貴,不是因為他從誰人的子宮中落地,也不因為他的血管中流淌著黃金白銀,更不因為他身上穿著如何華美的衣袍,而是因為他有著怎樣的言行舉止,比如他的言語可曾撫慰過受傷的心靈,他的雙手可曾扶起過奄奄一息的弱者,他的寶劍可曾指向張牙舞爪的邪魔,他的才智可曾用來為大眾謀福祉而非攫取私利……」

黑皇帝抑揚頓挫的念誦聲將隱匿賢者從自己的思緒里拉出來,只見這位上司換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的聖典中總是充斥著優美動聽的語句,就像孩童的睡前歌謠。」

「您想說這些句子是哄騙未經世事者的花架子,對吧?」

一貫給人留面子的隱匿賢者難得如此直白,饒是伶牙俐齒如律師也頓了一下,隨即也換上了更為坦誠的說辭:「造物主的聖典中也曾出現過類似的句子,在祂動人的號召下,擺脫奴役的人類也曾如兄弟姐妹般親熱,但安寧的日子過得太久了,那些攜手對抗異族的先人早已死去,他們的後輩比起崇高的精神更看重切實的利益,而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正是他們攫取利益的方式——貴族們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對我們這個層次的存在來說,執著於證明自身的正當性是很可笑的事情,我更在乎現有的秩序是否穩固,如若這樣的言論外傳,激發庶民的叛逆情緒,你和諸位臣子的關係,和我的關係將會變得很難堪啊。」所羅門似笑非笑,「我想你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不是嗎?」

在這個本該暢遊夢鄉的時候,許多貴族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冷汗涔涔,瑟瑟發抖——靈性直覺告訴他們有不妙的事情發生了,而天使們的感覺顯然要比尋常非凡者敏銳,他們已經將目光投向了異動的根源地,那片露天的雕塑區,而作為二十二個途徑中最能跑路的學徒,伯特利·亞伯拉罕已經背著手無所顧忌地進去了。

「嗯?這是……」

祂踩到了一塊殘破的甲片,越看越眼熟,最後想起這甲片來自飢荒騎士身上,祂曾經記錄過那一則「神秘再現」,所以有些印象。掃視一周,果然,那些襯託大理石雕塑的豐茂花木都只剩了枯黃的莖幹,而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也沒好到哪兒去,「紅石榴少女」被攔腰劈成兩節,「愛人」的頭顱不翼而飛,最凄慘的當屬「揚帆起航的水手」,他站在船頭眺望大海的身姿看似完好無損,但伯特利從他身邊走過時驚起一道氣流,他身上便綻出道道裂縫,然後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但伯特利知道,這副慘狀已經是那兩位收斂過的結果。

不遠處,黑皇帝和隱匿賢者隔著很長一段距離相對而立,察覺到伯特利的到來,透特回眸一笑,但笑意不達眼底,祂紫色的眼睛已經盈滿了前所未見的瘋狂,那是伯特利第一次見到祂這般模樣;與此同時,成千上百隻幽邃的窺秘之眼也一齊向祂看來,那目光就像一把把鋒利的手術刀,彷彿要把每一面血肉切成薄片然後放在顯微鏡下觀察——饒是自命不凡如「門」也不由得呼吸一滯。

「大眼!」一道流焰自遠處奔來,梅迪奇落到地上,向來掛著挑釁笑容的臉上難的是一副嚴峻的神情,壓低了聲音問:「什麼情況?」

「沒什麼,我們去吃早餐吧。」透特神態自若地無視了梅迪奇的問題。

饒是見過大場面如梅迪奇表情一時也有些崩裂,但看著透特身後臉色陰沉的所羅門,祂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

「現在天還沒亮你吃什麼早餐?」梅迪奇沒好氣地說,「還不如跟我玩兩局。」

「好啊,走著,下棋還是打牌?」

「斗魔鬼我已經玩夠了,你那副牌還有別的玩法嗎?」

那是所羅門帝國所有天使印象無比深刻的一個凌晨,那位一向注重禮節,總是掛著溫和笑意的隱匿賢者就那麼施施然地無視了尊貴的皇帝,沒有行禮,也沒有告退,若無其事地和紅天使玩二十一點去了,彷彿身後的斷壁殘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緊接著各種小道消息都圍繞「隱匿賢者和皇帝陛下鬧掰了」這一中心流傳出來,且越傳越玄乎,因為雙方都沒有做像樣的解釋。

「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你是偏向主這邊的。」一個月後,前來拜訪的梅迪奇提起了這事,「所以有很多人猜測是不是主要和所羅門的盟約要作廢了,嘖嘖,人心惶惶了好長一段時間。」

透特微微一哂,隨即繼續搗鼓手中的神秘學裝置——那是工匠轉窺秘人的眷屬送來的新玩意,「要是我們親愛的皇帝陛下連安撫人心,穩定輿論這種小事都做不好,還是趁早讓賢吧。」

祂們現在身處一間放著各種儀器,牆上挖了無數個方形凹槽,凹槽里束縛著種種非凡物品的房間,由於有兩位天使坐鎮,即便是活性強烈的非凡物品也不敢造次,安靜如雞。

「你可真是比以前刻薄多了。」梅迪奇臉上流露出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情,「所以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我看看亞伯拉罕家的小輩編的哪個版本更合理。」

「伯特利真是太縱著他們了,什麼都該往外面穿。」透特搖了搖頭,老神在在地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我早就不記得說了什麼了,哎喲,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不好。」

梅迪奇翻了個白眼,「你上次還跟我說過你十五歲那年的家長里短!」

「我倒是記憶猶新,畢竟上一次看到祂這麼陰陽怪氣還是在紛爭年代呢。」阿蒙走進門來,滿臉寫著「我知道快問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梅迪奇省略了習慣性的嘲諷,直接給了阿蒙這個展現自己見識之廣的機會。

「那天晚上所羅門對祂教育子民的方式表達了不滿,並且想如幾百年以前一樣敲打祂……」阿蒙一邊說著,一邊瞥著透特的臉色。

「但今時不同往日。」透特氣定神閑地接話,「幾百年前祂可以敲打我,是因為Alex的狀態不好連帶著我的心情也很糟糕,思維也不怎麼活躍。」再加上有一點「墮落」權柄造成的污染,但現在透特已經明白了該怎麼和自己的陰暗面相處。

「然後所羅門得到了一頓極其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阿蒙回想了一下,隨即模仿出透特當時那種膈應人的做作語氣,「天哪,陛下,瞧您說的,您該不會以為我和您的關係真的很親厚吧?您該不會以為幾杯酒,幾句套路式的問候就能把我們變成親密無間的好朋友了吧?我想那種天真質樸的少年時代已經離您很遠了。」

「再則,您完全不用擔心我的教義是在針對您什麼的,一來您頭上的寶石帽子好歹是在Alex……我是說,真實造物主的見證下戴上去的,我很尊敬他。」

「二來,我把這些教義寫上去的時候,您和諸位同僚沒準還是在乳母懷裡流口水的奶娃娃,您說我沒事跟奶娃娃計較什麼?吃飽了撐的嗎?」

「三來,比起我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窺秘人,您還不如多關注一下特倫索斯特和圖鐸——當然,祂們是您『最忠誠的天使』,但當年智慧,烈陽和風暴也是以虔誠著稱的,可結果呢?」阿蒙聳了聳肩,「就是這樣。」

梅迪奇的眼神變得微妙起來,「最後一句你是隨口說的還是……?」

「一種設想。」透特小心翼翼地把研究完的神秘學裝置復原,「紛爭年代那會兒,造物主的神國雖不復光明,但寶庫中仍留有不少高序列非凡特性,在和那幾個叛徒幾番鬥爭后,我們有得有失。一旦這個國家出現裂痕,祂們就會用晉陞的契機引誘各位天使。」

「然後就會有好幾個新國家誕生並爭先恐後地宣告自身存在的正當性。」梅迪奇從褲袋裡摸出煙盒,「我們又要考慮和誰撕破臉,和誰維持廉價的友情。」

「你這麼快就開始考慮以後的事情了?」透特驚訝地挑了下眉,「我還以為……」

「以為我今天是來責怪你的衝動的?」梅迪奇一巴掌拍上透特的肩膀,因為沒有收力,窺秘人並不以結實著稱的身板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虛假的和諧是那些毫無見識的傢伙才會在乎的東西,但對見慣了紛爭的我來說,碎了就碎了,根本不需要撿起來拼好!」

「你把不毛之地建設成如今這個樣子又不是靠的祂所羅門。」梅迪奇狠狠地吐了口煙,「每年送點兒礦產,按時繳納賦稅祂就該感激涕零了,而不是把手伸那麼長!」

「總之你別虛,反正我和大蛇還有主都是支持你的,畢竟我們可沒忘是誰幫忙把神棄之地的遺民帶出來的!」

「謝了,道理我明白。」透特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那隻手,「但是不要在實驗室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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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之主同人:起床了,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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