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列王血誓

第一章 列王血誓

重新聚焦的視線里,是那雪白如薄霧般的層層紗幔。

徐徐睜開的眼眸中,逐步凝起了往日的神采與柔光。

朦朦朧朧的燈火亮起時,武洵遊離的意識,從一座冰冷深湖中緩緩浮起。

五感恢復時,腦袋中仍似被針錐攪過,一片的昏沉與刺痛。骨骼間隱隱的酸澀感更是難以抹去。

鬆軟的床榻外帷帳重重、燭光漫漫。身上的被褥更是被小心掖好的,顯然是有人在悉心照料著他。

少年攙扶著紋金綉紫的床架,踉蹌著從床上爬起,艱難起身。

裝潢華奢的宮殿內空無一人,金絲勾嵌的香爐靜靜焚燒,惹起青煙盤繞、異香陣陣。在大堂正中央的位置上還有一座池塘,此時雲舒風歇,故而水面空明、光亮如鏡。

草木的芳香中,武洵獃獃凝望著自己在水池中的倒影。

飄帶束髮,袖織錦緞。剪裁得當的華衣上綉滿了許多雲紋。氣度華貴、又格外明秀雋逸的眉眼朗若深潭,雖淺凝威儀深沉,卻又無絲毫高傲凌然。

鬢角一綹零散的垂髮飄落頰畔,繚亂舞動,遮住了他微白的臉兒。

武洵輕輕捻了捻那縷垂髮,神色憂淡。

這裡不是王宮,這座寢宮亦非他所屬,那麼自己為何……會在這裡蘇醒呢?

靜行在書案與暖爐間,武洵遍歷著這裡的陳設,神情幽幽。

浩如煙海的藏書、煊赫輝煌的壁畫,讓他很快就猜測出了這裡的主人。

在大武中,也唯有一人。

桓侯、武桓。他父王的胞弟,也是自己的王叔。

他從小就在武都長大,而這位王叔則一向遠居封郡,從不踏足武都半步。所以他雖遙聞其名,卻是從未得以一見,至於父王更是從來不提。

直到……那一天。

記憶的碎片拼湊而來,他瞳中驀然浮現幻想。

————————————

時間倒退至三日之前。

「父王。」

書房內,武洵恭敬而拜后,雙手又極為安恬地放回膝間,規規矩矩地席地跽坐。

一綹束著玉珠的髮絲從他的左鬢垂下,在微風裡飄蕩著。幾名大臣候於身側,視線匯聚其上時,目光中泛動起的分明皆是崇敬之色。

因為,這是武室王族的象徵!

檀木製成的桌案后,一個威嚴的明黃身影靜聲正坐。

此時,他正在翻看著手中疊放的書簡,屬於少年的清瘦字跡齊整映入瞳孔,令他那深蘊威凌的目光都頓時緩和了許多。

「很好。」一番審閱過後,武王微微頷首,頗有寬慰地將之合上,「看來,這些日子你在書房的確用功。」

一直局促不安的武洵頓時如釋重負。

「恭賀王上,恭喜殿下。」幾位大臣亦是稱讚道。

「先都散了吧。」武王招手示意了他們一下,眸光中少了幾分威冷,顯然是心情大好。

「洵兒,來,到父王身邊來。」遣退旁人後,武王目露微笑,向著身前的少年一聲輕喚。

武洵連忙站了起來,小跑了幾步,徑直奔向主位上的父王,小腿貼地,又重新在他的身邊落坐。

「洵兒,你做的很好。」武王把少年摟在懷裡,用眼神掂量了一下他,「似乎……又長高了?再這樣下去,父王以後怕是要抱不動了。」

身份所限,他註定不能時常與幼子共享這般天倫之樂,但此刻難得閑暇,又豈容半點的錯失。

他對武洵寄予了太多太重的厚望,對待他雖時常嚴厲苛責,但亦可稱溺愛。

武洵忸怩了一會兒后,才悄悄地捏了捏武王的衣袖,懇求道:「父王,你就不給洵兒點嘉獎么。」

「哈哈哈!」武王朗聲一笑,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目中現出慈祥之色,「那午後就准你一日假期,如何?」

「……」武洵撇了撇嘴,略有失望地重新依回武王身旁。

「咳……咳咳。」這時,他身側的父親忽然發出了幾聲微弱的咳嗽。

「父王?」武洵一驚,有些擔心的問道。

「不打緊。」武王手按前額,微微蹙眉,「也許是這幾日國事太過繁重了吧。」

「洵兒,你今年也有十三歲了吧。」他目光移過,神情溫和。

「嗯。」武洵小聲應著。

「十三年了。」彷彿觸及了心間最傷痛之事,武王閉上眼睛,整個人也忽而變得寡淡起來。

武洵安靜地望著父王掠過哀慟的雙眸,情緒亦是難掩低落。

他是父王登基后的獨子,可在他出世那年,王后就因難產薨逝。十三年來,父王一直深引為痛,為表追思,一直都未曾續娶。

稍整心緒后,武王神態漸攏,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在武洵好奇的注視中,他自桌下的一個抽屜中,取出了一個束好的捲軸。

捲軸通體呈現淡黃之色,質地則是上好的絲綢。

武王看著掌中的捲軸,原本慈和的眼神聚起了一抹突至的凝重:「父王今日召你而來,過問功課是其次,更多的,其實是想讓你看……它!」

武洵好奇的看著父親鄭重其事的樣子,心中暗暗思忖著。

在少年的注視中,武王大袖揮動,徐徐展開捲軸。

長卷沿桌鋪展間,金光流溢的頁面頃刻映入眼帘。而其中所刻寫的字跡則呈現出暗紅之色,如同由鮮血所書般,驚心怵目。

「洵兒,你念念吧,有父王陪著你。」

輕垂眉眼,微默片刻,少年接過捲軸,目光移至長卷右側首列,隨後朗聲誦讀起了其上鐫寫的文字。

「世之為王,當明齊日月,道合四時,弘文尚德,賓士國邦,上可挽覆天之危,中以修聖明之德,下以救貧賤之厄……」

「然人心不軌,斗亂難除,長鯨觸世,禍心昭彰。列王失德,擄掠權柄,故世失其序,歲亂其秩。以致刀兵驟啟,血火彌空。蒼生塗炭,天下繚燎……」

武洵話音忽的停頓,他抬頭望向父王肅重如霜的面孔,眼眸中浮現恐懼狀的疑惑:「父王,這是什麼?」

「洵兒,繼續讀下去吧。」武王又靜靜地摟住他,神色不動。

武洵只得重穩心神,繼續看向下一列的字跡,嘴唇顫動。

「……萬生哀戚,九州震蕩,天道悲憫,為順萬民之志,亦應人心之向……」

「……九天之野,神光佑世,聖峰垂雲,永鎮蒼穹。奉擇九使,諭天承命。碎不公之權柄,誅萬死之罪族;墜邪佞於死淵,拯萬生於水火;熄四海之烽煙,掌維序之重責;赦列王以寬恕,賜臣民以安和……」

武洵微顫的雙手捧著長鋪的古卷,這一段金芒流溢的蒼勁字跡映入他稚嫩的瞳孔,刻下一抹久久不散的魂光。

「……道昭悠代,勛格煌穹。九州歸心,列王仰德。欽順神諭,肅承天序。歃血為誓,偃武息戈……」

隨著頌讀的繼續,他的心神,彷彿也在墜入一個越來越看不到盡頭的深淵。

「……若有昭心之長鯨,當系力同伐,絕禍患於未然,滅異端於須臾,維世以序,統世以御……」

武洵停頓了半分,輕輕撥起頰側的那一縷垂髮,在武王的注視下,于堅定有力的目光中,念出了最後幾個擲地有聲的字眼。

「九野為證,梵天為鑒,背誓罪愆,天人共戮!」

武洵的誦讀聲終於停止,可那彷彿蘊含著某種神秘的餘音卻依然繞樑未散,為寧靜昏暗的大殿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雲。

「咚咚!咚咚!!」

這是少年無法抑制的急促心跳,他的額頭上,已然浮現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在念誦其上的文字時,不知為何,他竟感覺到似乎有一隻大手自蒼穹探下,牢牢地攫住了自己的七魂六魄,這令他的心神在飄忽中凝滯,幾近窒息。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武王的威音打破了殿內壓抑的死寂,「洵兒,為父可曾對你這般講過。」

「是……」武洵緊緊地咬著唇,全身上下都是大汗淋漓,目中一片迷茫。

「列王割據,共分九州,權傾一國,位尊人極。但……」

「人國之上,」武王眸光緩緩抬起,看向了幽深邃暗的大殿穹頂,「尚有天道!」

「天道?」這是武洵顫抖的低語。

「是的。」武王鄭重道,「天道有眷,監察人間,列王承命,是為維序。也正如此『列王血誓』中所敘,天道懷以恤世慈恩,擇選九使,賜下強大無匹的九野神力。命其清患除禍,收繳權柄,重規整道,還四海清平。」

「權柄?」武洵疑問道,「那是什麼?」

「世生權柄,散落四海九州,皆有摧山滅海,顛倒乾坤之能,馭之可調御天下,位凌凡靈,昔時烽煙驟起,列國覆亡,也正因如此啊。」武王嘆道。

「……」武洵緩緩吐氣,神色震動:「父王,那這些被收繳的權柄,又去了哪裡呢?」

武王神色陡暗,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回答。

「自有它們的去向。」他的目光又看向了那個金光流溢的紙卷,將之捲起收起,像是在避諱著什麼一樣,「權柄「正位」后,九使就號令諸王聚梵天古城,共立此『列王血誓』以及著名的「守約者安,背誓者死」的碑文。」

武王深深看了一眼神情飄忽的少年:「而我大武王室的先祖,自然也是諸王其一。」

「如今,九使御世,鎮巡九州。監裁列王,誅邪滅罪。方換當世以河清海晏,長治久安。功偉之巨,可謂世間無二。」

「背此血誓,為當世之禁忌。」武王緩緩閉目,語重萬鈞,「我武桁身為武王,而汝為吾子,今後承嗣,亦為世之列王。而列國內事,雖為諸王所馭轄,可天下大勢,則皆受九使所控。

「諸國暗潮洶湧、勾心鬥角。九使尚可容忍,權當未見。倘若勤兵黷武、背棄誓約,或是暴虐無道、昏殃臣民。則戎首元兇,必受懲裁!」

武洵咬緊嘴唇,朦朧的目光透過燈燭,注視那道表面嚴厲苛責,實則隱帶牽挂的身影。

緘默良久后,他輕輕點頭:「洵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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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人神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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