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障月
……所以這到底是誰,邪月老召出的妖魔,花雲郡的世子,還是山裡剛成精的狍子?
或者三者兼有,就是邪月老弄出來的縫合怪。
李忘情心裡一片茫然,察覺到他好像還很好奇地想捏捏自己的臉,反手捉住他的手腕按下去,口吻嚴厲道:「你捉我有何目的?」
這人沒有回答。
李忘情又問了一遍,他才彷彿回過神來似的,聲音也不再木訥。
他慢悠悠地說道:「我,看你眼熟。」
李忘情:「……我見過你?」
黑暗狹小的棺內相對無言了一瞬,他說道「你捅過我一劍。」
李忘情:?
李忘情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她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罰聖山川,燃角風原只跟師門來過兩次,從未在花雲郡停留過,遑論捅過這世子一劍。
「我幾時捅過你?」
「聽外面那個人類說,你誤打誤撞打了頭剛成精的鹿,被鄉民進貢給給這府中的世子。」
李忘情:「你莫非就是那個世子死不瞑目后的……」
他說:「我是那頭鹿。」
李忘情:「……」
哦,她明白了。
原來小樹林里那頭鹿,其成精后剛睜開眼想看看這花花世界,就被她捅死了,未消散的元靈還被邪月老抓起來當做煉屍的靈材。
邪月老將鹿一分為二,與世子的遺骸頭身互換,如是一來,兩具骸骨互相之間天然有所聯繫,控制住一具就能操縱另一具。
「難怪他人稱「月老」,能將不相干的東西強行結下契約,這等術法修為是真的厲害……」
李忘情這一刻也想通了,尤其在摸到了掉在棺材里的銹劍,刻意將銹劍貼在眼前這「世子」頸側時,才確認了是她誤會了。
本命劍最初感應到隕獸時會劍鳴數十息之久,數十息后劍器為迎戰隕獸會自行冷靜下來形成備戰之勢。
殺隕獸是洪爐界所有劍器的原初本能,靠的這麼近,即便蠢鈍如她的銹劍也不可能毫無反應。
這人……不是,這狍子精莫非不是隕獸?
洪爐界中正經獸類成精不易,剛成精就學會說話的、有文化的狍子精以後前程遠大,是極有希望化形成為人的。
算起來,若不是她當初那一劍,邪月老未必找得到這麼合適的靈獸。
李忘情略感歉疚:「抱歉,我以為你是隕獸。」
「隕獸是什麼?」
「這個說來話長……」
李忘情只是在心裡一想,沒打算解釋,就忽然感到他按住自己的額頭,隔著一層薄薄的紅蓋頭輕輕一抵。
她腦海里空白了一瞬,電光火石間,她彷彿感到有一雙眼睛正俯視著她的意識。
她猛然推開他。
「你做什麼?」
「……隕獸,招引天災,只有修鍊劍器的修真人能察覺。」狍子精不等她有所反應,又躺了回去,「有點意思。」
李忘情微微失色:「你剛才是在讀我的心?!」
「不是。」狍子精挪開李忘情抵在他喉間的銹劍,道,「我有一段這個「人殼」十幾年的記憶,不是很能消化,需要一點印證。」
李忘情的目光有些警惕,拿捏不定他到底是正是邪。
「還有一個疑問。」狍子精好似又從剛才的行為里窺探出了不能理解的問題,「為什麼我這段記憶里會有三個老婆?」
「算了……權當你是繼承了這世子記憶的活死人吧,煉屍術需要血肉滋養、元靈蘊化,煉出的人骸才有靈性。」李忘情回想了一下沈春眠教過的那些術修中的邪道雜學,道,「打個通俗的比方,邪月老之所以給你找三個老婆,是因為你這具身體是餓死的,需要找三個老婆耗盡精力救你,然後讓你成為活死人為他打架。」
此時,他突然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下。
「不是救贖,是獻祭。」
「哈?」
「這不重要。」彷彿老婆對他是個挺新鮮的詞兒,十分關切道,「那我老婆在哪兒?」
李忘情一噎,只得道:「呃……有兩個在外面,一個已經作土,一個生死未卜,眼下你都見不到。」
「哦,她們怎麼稱呼?」
「我哪曉得,就拜堂的時候掃過一眼,你就叫她們老婆甲、老婆乙吧。」
「老婆甲,老婆乙。」他對前兩者反應很平淡,緊接著好奇道,「也就是說你——」
李忘情察覺他的手又在黑暗裡試圖摸清楚她的五官,忙解釋道:「這是個誤會!」
然而狍子精已然頓悟,篤定道:
「你是老婆丙。」
李忘情,「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他突然興緻勃勃地扯了扯自己臉上蓋著的紅蓋頭,道:「老婆丙,我記得我們拜完了堂、磕完了頭,還有什麼沒有乾的?」
完了,這狍子精被邪月老縫合了太多東西進去,開始記憶混亂了。
眼下這情況還能幹什麼,拜天地喝交杯酒進洞房嗎?
李忘情突然失去了解釋的慾望,應付道:「然後你就該抱著蘋果在洞房裡蒙著蓋頭等我。」
「入洞房?」
「早著呢,我還沒吃席。」
此時外面似乎爆發了什麼極大的變故,整個棺材震動了一下,滾落在地上倒轉了過來。
「嘶……」一陣天旋地轉,李忘情的腦袋重重磕在了棺材壁上。
自然,剛才身子下面的狍子精此刻也壓在了她身上。
從上面垂盪下來的紅蓋頭輕輕刮著臉頰,李忘情感到一股冰涼的吐息落在臉上。
半人半靈,四不像的怪東西離她很近的地方說道:「外面有些吵,這就是「鬧洞房」嗎?」
李忘情一滯,挪開臉拉遠了一些距離:「啊對對對,外面在吵著吃席。」
她是這麼說,但心裡並沒有對這狍子精做任何指望,畢竟這棺材是邪月老的法器,不是那麼輕易打開的。
即便是自爆本命劍,也不一定能出去。
自爆本命劍是劍修的最後手段,一個劍修自爆本命劍時往往是在九死無生之地,帶著與敵人同歸於盡的覺悟去做的,一旦折劍自爆,能發揮出越級全力一擊的力量。
一般開刃境對外面的邪月老沒有什麼用,但李忘情有所不同,她的銹劍是燬鐵所鑄的廢劍,一旦自爆,在燬鐵渣迸發之下,便是切金境、也即對應術修的結丹期敵人不死也會重傷。
這是最後的手段,可前提是她得出得去。
思量了片刻,她的銹劍在手上轉了轉,當成個錐子開始在棺材壁上嘗試刻下一些符文。
這時候,狍子精彷彿在這一片黑暗裡如看穿了她神情的變化一般,輕聲問道:「老婆丙,你在做什麼?」
「我在刻符籙,一會兒試試點爆了炸開這棺材。還有別叫我老婆丙,我不是你老婆。」
「那你叫什麼?」
「我叫李……」話到嘴邊,李忘情出於謹慎又咽了回去,她還未確定這狍子精的來頭,不敢把自己的真名交託出去,誰知道他知曉後會不會下個什麼邪魔歪咒。
「我是路過的普通仙女,你就叫我李仙子吧。」
「太長,不想記。」
「不都是三個字嗎?!有什麼不好記的!」
「老婆丙。」狍子精根本不理她,敲了敲棺材壁,聽著外面隱約傳入的雜音道,「外面還在鬧洞房嗎?」
李忘情還在摳腦殼想辦法,敷衍道:「不知道,可能在吃席。」
說完,她肚子咕嚕了一聲。
嘖,她就是這點有別於其他修士,雖然已經是辟穀之身,不吃不喝也無所謂,但每天不吃點什麼,肉身就一定會犯餓,是以嘴總是不能閑著。
狍子精關切道:「你是不是想吃席?」
李忘情苦澀道:「我想吃,但出不去。」
「我可以幫你。」
「你要是能幫我,就不會跟我一起關在這兒等死了。」
李忘情說完,下一刻就感到他的手又搭在她腰上。
雖然是個沒有心跳的活死人,她還是感覺到了冒犯:「你再瞎摸,我等下自爆本命劍的時候就不會再考慮你的死活了。」
狍子精點了點她腰上的乾坤囊:「你這裡面有個東西,給我,換實現你一個願望。」
「是何物,靈石?還是丹藥?」
他說:「我的血。」
李忘情愣了愣,在這月老廟的詭異事件里,她拿到的奇怪東西就只有一個。那就是邪月老交給石秋讓他拿去戕害自己的金色的不明水滴。
如果她記得不錯,這東西是邪月老拿來和凡人們定下契約抽取生機的。
按現在的目的來看,李忘情瞬間想明白了這東西的來由——極有可能是隕獸血。
回過神來時,李忘情已經本能地將銹劍從棺材壁上拿回來,重新壓在他脖頸上。
「我最後再問一次,你到底是什麼人?」
銹劍粗糙的劍鋒壓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對方卻笑了起來。
「老婆丙,你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對劍修而言,翦滅隕獸永遠是第一位的,我不能拿著方圓百里的人命冒險。」
眾所周知,隕獸一旦被殺,其骸骨很快便會自行燒成灰燼,其隕火灰燼中可能會產生燬鐵,但絕不會有屍骸殘留,更不可能有「血」。
鬼知道邪月老哪裡拿來的「血」,倘若隕獸的「血」能召喚隕獸,那這背後的訊息就極為可怕了——任何人只要持隕獸血潛入各大勢力腹地製造火隕天災。
當然,前提是,他得是隕獸。
「所以,你最好說真話,如果你不是隕獸,那你為什麼認為邪月老用來召喚隕獸的「血」是你的?」
狍子精道:「真的是我的。」
李忘情不信:「你叫它一聲它答應嗎?」
「萬一它答應了呢?」
李忘情不屑:「那你求我啊,你叫破喉嚨它也不會——」
「過來。」他說道。
這聲「過來」並不是對她叫的。
下一刻,李忘情就感到自己乾坤囊里那從石秋身上拿來的水晶瓶「砰」一聲自行碎裂了,一滴金色的水滴衝破乾坤囊,如同一簇小小的燭光一樣,漂浮到了李忘情眼前。
狹小的棺材里,黑暗被幽微的光碟機散,李忘情看到面前的紅蓋頭緩緩被扯落下來,露出半面清逸如天輝出雲似的面容。
李忘情不期然地想到了羽挽情教過她的一段詩。
天上一低眉,人間滿霜降。
而這輪天上的月光看到她時,驀然流蕩出了些溫煦的笑意。
「那,我求你了,和我換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