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不法天平
李忘情:「老實說,我還想多活兩年。」
李忘情:「我上有三千歲的師尊和彆扭的師姐,下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丫頭,不是很想死在這兒,畢竟我來這兒之前還在弔唁路上去相親,死在御龍京地盤上很麻煩。」
「那你到底是去弔唁還是去相親?」
李忘情:「就結果而言,我恐怕很快就會變成被弔喪的那個。」
「倒也不必提前交代遺言。」狍子精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能給你什麼?」
李忘情質疑道:「因為我不相信你,我對你一無所知,萬一你是什麼剛出生的魔神,再經由我的手解除封印為禍人間呢?」
「我為什麼要為禍人間?」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忽然頓了頓,好似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這麼干過,半晌,回憶無果,接著道,「那眼下你想怎麼辦?」
「我哪知道。」李忘情繼續故作姿態,「難不成我還能一封休書威脅你唯我的命是從?」
「那樣的後果是?」
「你就沒有老婆了。」
對方沉默了片刻,確認道:「沒有老婆在你們這兒是一件挺嚴重的事嗎?」
李忘情想到司聞師叔和羽挽情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這許多年,帶著一絲懼怕道:「還好,只要頭夠鐵,也能湊合過。」
「挺新鮮的。」他笑了一聲,「也算是一種手段。」
李忘情佯嘆了口氣:「可我對你一無所知不是嗎,我就算寫休書都不曉得寫誰的名字,我姓李,你貴姓?」
「……」他這裡好似被問住了,道:「我沒有所謂姓氏,但你可以叫我「障月」。」
障月。
李忘情默念了一聲,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了一下,一股古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又如霧氣般飄散。
「是……」李忘情不自在地將銹劍重新放回到棺材壁刻下的符文上,道,「是哪兩個字?」
「這恕我無法回答,我還不認字。」
「……你說話這麼文縐縐的,居然還不認字?」
「不然,和剛才提到的一樣,把你識字的能為給我,我可以滿足你第二個願望。」
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不似說謊的眼睛,李忘情一時噎住。
他的態度幾可稱得上溫善,但這還打消不了她的疑慮。
「識字的能力?這也可以換?」
「只要你同意。」
不止是這個,散發著瑩瑩微光的「血滴」就近在咫尺,李忘情想不通,為什麼是「換」而不是搶?
他已經能違背她的意願把東西取出來了,但還是要執意同她達成交易,且不像是故意作偽。
這個問題李忘情已經想了很久了,姑且跳過,問道:「一定要交易的話,我能從你這兒得到什麼?」
障月撐著側臉,他的神態一直很溫和,但微光映照下的眼睛卻毫無波瀾。
漆黑的,像沒有星星的夜空一樣。
「我想想……在我當下的權柄能實現的所求中,你需要的是……」他從記憶的深淵裡尋覓了一下本能中帶來的辭彙,「升階?」
「升階?」李忘情試圖理解了一下,「你是說你能讓我「開刃」嗎?」
「大概是這個意思。」
一滴搶來的血,換她幾十年未能達到的開刃境界,這斷不可能。
即使他真的是什麼邪祟,李忘情不信連她師尊都做不到的時,眼前的狍子精能有什麼辦法。
「不過,」障月又說道,「你即便開刃了,也改變不了現狀,外面那一隻仍然比你強,你想收取他的性命,不如提一些更荒唐的要求。」
「比如?」
障月輕笑了一聲,他漆黑的眼睛里瀰漫起了一片氤氳的霧氣。
「比如,和外面那個人類交換修為,當然,是他解除桎梏后真實的力量。」
迄今為止和邪月老的交鋒都是建立在他飽受死壤藤蘿禁錮的前提下,不然按正常的力量對比,礪鋒境之於元嬰期,就如同蚍蜉撼大樹。
「你能做得到?」李忘情遲疑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有些迷茫了起來。
「只要你願意。」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某種奇特的蠱惑感,李忘情從進入這裡后,一直不太清明的腦袋漸漸為這句話有些微醺了起來。
「你背負這份心結很久了,我剛才已看到你鬱郁不得志的一生。」
「確實,在絕大多數弱肉強食之地,沒有足夠的武力就會受辱。」
「即便是某些「弱者」,有能力博取同情從而受到公平的對待,這本身也是一種「力量」。」
「因為教條而隱忍苦難,因為本分而受到鄙夷,你本不該受此屈辱。」
障月冰涼的雙手捧起她的臉頰,他的口吻稱得上輕柔,眼睛里卻毫無感情:
「來我這裡,我會幫你。」
微光跳動的一剎那,有無數記憶從腦海中閃過。
【千錘百鍊,舍死護生。】
這是每個劍修接到本命劍胚時必然被教導的天命,洪爐界自古以來飽受火隕天災之害,唯一能感應隕獸的劍修從選擇這條路以來就要承接天命。
如李忘情的同門一樣,他們平日里暴躁狂傲高人一等,但臨戰之際,越是精純的劍器,越會定會引導他們選擇迎戰。
相較而下,不能開刃一直是李忘情的執念。
礪鋒到開刃看似只是劍修的一步,這一步,她卻走了幾十年。
幾十年間,曾經幼時歡笑與共的同門在歷經磨難后,看她的眼神逐漸輕鄙。
【我這麼拚命修鍊,宗主怎就不看看我!】【幾代門人搏命掙來的燬鐵竟浪費在這廢物身上,笑話。】【有眼色的早就自請離開宗門了】【咱們豈能比得上人家,靠溜須拍馬的本事也能留在四忘川。】
【她憑什麼?】
是啊,她憑什麼呢?
既不能痛痛快快地做個惡人,也不能挺劍出征護佑蒼生,從頭到尾都只活在師長、師姐失望的眼神里,渾渾噩噩度日。
她幾十年前反覆請出、被師尊無視時就已經負氣出走過了,扔了玉牌在外面找了個小宗門打算養老,沒過半年,宗主親自來接走了她,那個小宗門後來也散了。
李忘情當時也沒料到自己一個礪鋒境的弟子值得師尊親自來找,而對一個小宗門而言,藏匿行雲宗宗主的嫡傳弟子,不滅門已經算是最大的仁慈了。
她那大部分時候都很隨和的師尊從不解釋他的行徑,只對她說——不許走,不要問。
這種異常的「偏愛」帶來的就是同門的孤立。
障月像是翻書一樣慢條斯理地看完了她的一生,每個字眼都說進了她心裡:
「那麼,你既然已經到了可以豁命的地步,又何妨更過分一些呢。」
「不得志的人突然得到奇迹,讓那些輕視你的人震驚於你的改變,不是每個人的夢嗎?」
「任何荒誕的願望都可以在我這裡實現,你只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李忘情的意識有些混沌,甚至認為對方說的話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是真正可以實現的。
其實他的措辭、語句都和常人不同,但奇怪的是,李忘情都能理解,而且認為理所當然,毫不起疑。
儘管這本身就很古怪。
李忘情好似就這樣被蠱惑了,她微微啟唇,道:「……我應該怎麼做?」
障月似乎終於滿意了,像對待邪月老一樣,他緩緩道:
「向我許願吧,這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呼喚你心底浮現的那個尊名。」
「在天平的此端放入「血」換取彼端的「開刃」,價值不等,即行成交。」
李忘情感到自己一片心海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個難以形容的巨大人影。
他的面容隱藏在灰袍下,僅僅露出下半張面容。
李忘情感到他那隱沒在黑暗裡的雙眼,帶著某種嘲弄眾生的笑。
最後,他山嶽一樣的,布滿模糊符文的「手」懸在她頭頂上。
比起尋常人皮肉骨皆具備的手,他……不,祂的雙手被一層齒輪狀的鎧甲覆蓋著,齒輪轉動間,祂的手指上垂落的鐵索也為之轉動。
鐵索的末端系著一架天平。
它的一端架在黑夜,裝著寧謐的月亮,另一端架在藍天,盛著刺目的太陽。
天平不向任何一側傾斜,但它絕不公平。
它絕不能公平。
李忘情坐在其中一側的「秤盤」里,渾渾噩噩地伸出手,在天平的一側放入了一樣東西。
琅鐺一聲,砝碼落下。
「很好。」
【不法天平,往還易成。】
如同以往無數個順理成章的不平等交易一般,無論哪一方的大地上,生靈皆無法克服自己的慾念。
障月退出了她的意識,伸手籠住眼前的光。
但下一刻,另一道光在眼前亮起。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墨色的眼仁映出了李忘情手背上那金色的、如同火焰般的異紋。
漆黑的棺材里,早先被李忘情刻下的符文一個接一個亮起。
障月彷彿遇到了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
「你為什麼,還沒有被我「污染」?」
李忘情反客為主,冷冷道:
「我沒想到,原本用在道侶身上的「交心血契」會用在你身上,不過……也沒別的辦法了。」
「不就是一點小小的代價,什麼都能換嗎……那就這樣吧,我一文不值的「心」給你,那滴血也封在裡面,就是所謂的「定情信物」,你可以得到它,但只要我不索回,你永遠也碰不到它。」
「你長成這樣,早晚是要被女人騙的,遇上我,算你倒霉。」
障月沒有再說話,他看著面前的女子聲音幽柔地說著話,雙手捧起他的臉,然後低頭……微涼的雙唇碰上了他的,略一猶豫后,便堅定了下來。
這是個冷淡的吻,他感到一口腥甜渡進了他口中,麻木的軀殼久違地……可以說是隔了不知多少歲月地,有了一絲燒灼的感覺。
「血」進入了他的身體,但「血」又無法被他收回,像是被封印在一塊不化的冰裡面,而冰的源頭……
李忘情撐起身子,抹掉嘴角那一線鮮艷的紅,眼神冷漠如冰:
「禮成了。」
……
月老廟上方,莫大的危機之下,爭執還未停息。
「二太子正以真火煉化月老廟,此時中斷必會重創本命劍!」
「那又如何,御龍京莫非是怕死之輩!」
「放肆,我御龍京百姓還在下面,還有你們行雲宗的少宗主,劍陣一旦啟動,豈不是全都一道殺了?!」
「她算什麼少宗主——」
兩邊聲音吵嚷不斷,羽挽情突然厲聲道:
「夠了!」
她盯著月老廟,眉心深深蹙起,隨後飛近御龍京眼下修為最高的鱗千古。
「鱗前輩,是我宗冒失行事,眼下最棘手的莫過於這月老廟的人血大陣,您可有對策?」
鱗千古道:「恕老夫直言,隕獸固然是彌天大禍,但二太子身份尊貴,接下來便要繼承大太子的遺志坐上御龍京之主的位置,老夫在此地,就斷不能讓他有失。必要之時……雖然代價大了些,老夫也有手段保住太子。」
只保二太子,意思就是,緊急關頭鱗千古會選擇放棄月老廟裡的凡人,和他們行雲宗的弟子。
在場之中,鱗千古修為最高,在這樣的局面下,羽挽情也無法阻止他。
化神期修士有一說一,底線亮出來就絕不會更改。
羽挽情沉聲道:「現在還未到「必要之時」,晚輩還有一對策,請前輩一聽。」
「請講。」
她朝遠處虛虛一勾手,拖著傷腿跟著一起來的成於思帶著一個身上貼了一圈定身符的少年上前來。
「師姐,我不想看管他了,這廝一路上實在太……」
「閉嘴。」羽挽情拎過翻著白眼的荼十九,「邪月老乃是蘇息獄海逃犯,而此人就是為追殺邪月老而來,他手上必有鉗制邪月老之法。」
此言一出,本來就緊張兮兮的御龍京修士齊刷刷怒視而來。
「羽少宗主未免也太放肆!」鱗千古看著荼十九,眼底一沉,「我御龍京大太子剛剛隕落於蘇息獄海,倘若處理本宗下轄之地的火隕天災還要依靠蘇息獄海之人,豈不是笑話!此事斷不可能!」
這時,羽挽情瞥了荼十九一眼,道:「前輩息怒,此子並不是蘇息獄海挑釁者,其身份不凡,還帶著他們大祭司的密信,正是關於大太子隕落之事,正要呈交御龍京。」
鱗千古火氣一滯,道:「是何密信,快拿來老夫一觀。」
羽挽情從荼十九身上掏出一封加蓋了靈印的信,遞給了鱗千古。
後者閉上眼將靈印層層打開,最後展開信箋時,卻發現是一張白紙。
「這為何……」
「長老!」旁邊御龍京的人失聲道,「她趁你拆信,把那蘇息獄海的小子放進月老廟裡去了!」
鱗千古定睛一看,只見荼十九從羽挽情背後直接衝進了月老廟的大陣里,其月老廟門前的藤蔓彷彿對他失去效力一般,任憑他落地,還「略略略」地朝他做了個鬼臉。
鱗千古暴怒,這才知曉被羽挽情騙了:「羽少宗主,你!」
「事急從權,只有蘇息獄海的死壤聖殿才最知曉怎麼克制其死藤禁錮的逃犯,前輩海涵。」
羽挽情說完,不再理會鱗千古,她提起劍,聚精會神地看著遠處緩緩浮出陣法外、凌空懸浮的漆黑火繭。
「還有,我們沒時間爭吵了,隕獸的「繭」已經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