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交易
石秋從黑暗中醒來。
他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見他之前為虎作倀害過的那些人,都變成了冤魂來找他索命。
他師父為了救他受了重傷,然後受到正道修士的圍剿,好不容易殺出來后,將一身本事傳授給他。
而他由此踏上了修仙路,成了一位劍修,從此和師父一起踏遍山海去救了許多和他一樣有隕火瘡的人。
然後……然後呢?好像是,他想家了。
石秋想起了他那脾氣不好的娘親,想起了他家門口那把將他掃地出門的竹帚。
——等我在海桑國挖到了了寶礦,發了大財,一分錢也不給你這個老婆子花!
臨走時的狠話,是母子間最後的告別……
石秋多想讓他娘像師父起初時那樣,鼓勵他,認可他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對了……師父呢?
「醒了?」
石秋緩緩睜開眼,他看到了一雙幽幽的眼睛。
那屬於一個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的、渾身散發著一股危險氣息的少年人,他正坐在師父的「連理鼎」上,手上玩著石秋娘給石秋的黃銅九連環。
「你是邪月老什麼人?」荼十九一邊玩他的九連環一邊問道。
石秋咽了一口口水,緩緩後退,出於謹慎,他沒敢回答:「我不認識。」
「不認識?」荼十九把九連環掛在手指上轉著圈,冷笑了一聲,「你渾身上下都是死壤的味兒,和那老鬼相處時日不短了吧?」
石秋移開視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算了。」荼十九拿出一個水晶瓶,裡面是一團紅色的血,他敲了敲瓶子,問道,「邪月老把這瓶里的隕獸血藏到哪兒去了,只有他和李忘情碰過,我查過乾坤囊,不可能憑空消失。」
李忘情……他們認識?
石秋愣了一下,遲疑道:「邪月老,他怎麼了?」
「死了啊,他的本命法寶在這兒,多半就是在這裡死的。」荼十九露出探究的神情,「怪了,即便李忘情出劍了,那老鬼也有足夠的時間奪舍你,他怎麼這麼好心放過你一馬?」
石秋啞然。
師父死了,就在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聽眼前的少年說,是被李忘情殺的。
石秋以為自己本該鬆一口氣,沒想到到頭來竟然還是難過。
「我……」石秋也只能承認,「回稟仙師,我是他記名弟子。」
「我想也是,那你——」荼十九緊緊盯著他,「把邪月老怎麼用這隕獸血的法子告訴我,那東西不可能只是一團普通的血,真正的隕獸血的去哪兒了。」
一股殺機籠罩了石秋,他慢慢後退:「我真的不知道……」
「不殺凡人是罰聖山川和燃角風原的盟約,蘇息獄海從來沒有這一條。」荼十九抬手一抓,將石秋提離了地面,「如果不是邪月老用的,那就是李忘情騙了我……我這個人啊,喜歡騙人,不喜歡別人騙我,明白嗎?」
石秋抓著他的手,臉憋得發紫:「我,我真的,不知道……」
荼十九冷冷地看著他數息后,手一松,周圍驀然生出許多藤蔓將他吊在一棵樹上。
「行,看你一副蠢樣,應該不至於說謊。正好那姓李的女人應該還沒走遠,在這十萬大山裡宰了她,等她宗門找上來,我早就回死壤了。」
石秋瞪大了眼睛:「你……她可是行雲宗的弟子,你怎麼……」
怎麼敢的?
荼十九不在乎地一笑:「行雲宗?你提醒我了,我才剛挨了他們的打,該是找補回來的時候了。」
看著荼十九遠去,石秋腦內一陣暈眩。
師父死了,眼前的這個人,要去殺李忘情。
他獃滯了一陣,驀然抬起頭,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
「你說的,是那一瓶……金色的血嗎?」
荼十九停住了步子。
「師父早就用了,師父還說……」石秋牙縫裡幾乎要咬出血來,「等他修為恢復了,要在死壤放一把火,把你們那棵什麼勞什子母藤,燒個精光。」
晚風吹過瑟瑟發抖的深林,荼十九被陰影籠罩的雙眼慢慢回望向石秋,此時他耳上是銀色耳飾散發出一抹幽光。
他垂眸,似乎在和遙遠的地方、某個聲音對話。
「對,已經死了……不是我殺的,是行雲宗某個劍修,他們的少宗主。」
「不曉得,還剩下個凡人,可能是那老鬼收的記名弟子。」
「呵……凡人也滅口?」
「介懷?怎麼會,殺就殺了,隨手的事。」
石秋看到他娘給他的九連環被荼十九掛到腰上,一股逼命的恐懼徹底籠罩了下來。
荼十九看向他,口吻輕柔道:
「我對找死的人一向很優容,你想……怎麼死?」
……
障月果然沒有留在原地。
回到原地的李忘情現在相信他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了,鬼知道他往哪個方向跑了,偏偏她還不能亂走。
荼十九和剛才那撥劍修就在這一帶,萬一第二次弄出來個百里劍鳴,她肯定會被剛才那撥劍修圍剿。
莫名其妙白死了,還捎帶著污了行雲宗的名聲。
不知道為何,李忘情心裡越發躁狂,她四處搜尋,直到天黑時,她終於從某處高山上看到山腳下有一列燃著火把的凡人車隊。
她心裡微微一動,和障月之前立下的道侶契約多少起了些感應。
「終於找到了,這死狍子精。」
李忘情隱匿身形落在地上,遠遠地便聽見趕車的人正在同車廂里的同夥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語調中帶著狂喜。
「這下發財咯!原本還想著這批沒採買到什麼像樣子的「肉貨」,那些達官貴人會降罪於我們,沒想到路上撿了個沒腦子的。」
「是那個被你騙上車的漂亮公子吧,他怕是不知道你牛牙子的大名,哎你說說他是怎麼個沒腦子法?」
說話的是個戴著頭巾的髭鬚大漢,他拿出一塊玉佩:「看到了沒,這夕霞玉的玉佩。」
車廂里的同夥探頭看了一眼,道:「喲,這可真是好東西,是那公子的?」
「當時啊,他就站在路邊,身上沒錢,俺老牛原本也沒想圖他那賣身契,只是看中了他的玉佩,想出幾十兩銀錢低價買下來。」牛牙子道,「你猜怎麼著,他說他不要錢,說看我的蒲扇不錯,想用蒲扇換。」
「啊那蒲扇才幾文錢一把,這不是虧大了嗎?傻子才換吧。」
牛牙子道:「是啊,我又看他那玉帶鉤是個好東西,喜服也是拈金線的。就說公子穿得這般華貴,在這十萬大山裡行走恐怕遭搶,倒不如一併賣了。」
「他不會真的賣了吧?」
牛牙子大笑一聲,再喝一口酒,臉上滿是醉紅:「他問俺識不識字,俺說認識幾個,他就說拿俺識字的本事來換就行。你說這人有沒有意思,識字的本事哪能換呢?」
車廂里的同夥安靜了片刻,有人壓著嗓子問:「你不試試怎麼曉得?你看車頭上的燈,那字可還識得?」
「那咋不識得嘛,俺牛家的隊,在這百朝遼疆以東是響噹噹的牌子,都十幾年了。」牛牙子抬頭一看,只見車上燈籠搖晃,一個「牛」字白紙黑字,落在眼裡卻分外陌生。
「哎?莫不是俺喝多了……咋不認得了?」
車廂里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只和他做了這兩樁生意?」
「啊?」牛牙子的聲音有了少許茫然,「當然還有啊,畢竟他那麼好騙,長得又標緻,不騙他個賣身契賣給達官貴人,俺不是瓜批嗎。」
此時,馬蹄突然一頓,牛牙子被一把扯進車廂里。
只見一個清麗的人影逆著光,纖細卻緊實的手臂把他一個七尺大漢按得死死不能動彈。
「娘嘞,劫道的?!」牛牙子大驚,「你可曉得俺老牛家在這一帶可是響噹噹的……」
「你和他第三樁生意,做了什麼?」李忘情毫不客氣,直接劍架在他脖子上逼問,「說話,換了什麼!」
「俺說俺說!」牛牙子慌忙道,「他說要俺這一隊人的「身份」,俺都聽不懂啥叫個身份……」
李忘情一窒,此時車隊已經到了一處驛站,他們的家眷早早就提壺攜漿地等在驛站邊。
牛牙子耳朵算是尖的,聽到家人的聲音,連忙道:「女俠,你看這天色晚了,要不改天換個別的車隊劫?」
「確實晚了……」李忘情面無表情地扔下一句話,離開了馬車。
外面似乎無人覺察李忘情來過,牛牙子聽到自己家老婆孩子的聲音,連忙爬下來。
一個胖胖的婦人牽著孩子快步走來。
牛牙子慌忙下來要迎接,突然,他老婆視若無睹地越過他,連帶著他的孩子也張口叫著「爹~」蹦蹦跳跳地奔向了車尾另一個人。
他抬頭望去,燈籠下有個長身玉立的人影,一身文士素服,卻有一股姑射仙人般的風姿。
牛牙子的老婆熱情地上前,對著他說:「夫君,哎呀這回走貨辛苦了,來喝口漿吧,才磨好的。」
他孩子還抱著對方的胳膊:「爹呀,這回走商有給我帶什麼好東西玩兒嗎?」
牛牙子獃滯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過一個同樣一臉痴傻的同夥:「俺不是看錯了吧,俺老婆怎麼……」
「大哥,不止你,我娘也——」
他們的家眷紛紛朝著同一個人圍上來,場面當時就亂了起來。
「這是我夫君啊,你為什麼貼上來?」
「胡說八道,這是我兒子,都幾十年了,怎麼可能認錯。」
「你們都發癔症了吧,這明明是我大哥!」
一群人混亂里,忽然一道大風卷著枯葉刮過,等人們睜眼時,被他們認作的夫君、兒子、大哥的那個人已經原地消失了。
……
「你可真厲害。」
李忘情重重地把人摔在一棵樹上,單手「咚」一聲在他肩膀邊的樹榦拍出一道掌印。
「欺負凡人算什麼本事,強佔別人家室算什麼邪神?」
障月垂眸看著李忘情,緩緩舉起雙手。
「我沒有強佔別人家室,這是你情我願的交換。再者……我不是什麼邪神。」
「那他們的身份是怎麼到你身上的,幻術?媚術?」李忘情其實也是虛張聲勢,「……你真的不是什麼邪神?」
障月托著下巴想了想,道:「你所謂的「邪神」如果是指那種喜歡炫耀武力來展現威嚴、沒了信徒就衰亡的低維意志,那我確實不是,我比那些東西強。」
「……」李忘情,「說點我能聽懂的?」
障月禮貌地說道:「反正,我沒錯。」
李忘情忍了又忍,道:「行吧,那伙人也不算什麼善民。話說回來,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手腳,為什麼離開你百里之後,我身上就有變成隕獸的跡象?」
障月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意:「沒有吧,難道不是你太想我了的緣故?」
李忘情手上青筋都綳出來了:「我現在可以冒著性命之危掐死你嗎?」
障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明示她還有一條命寄在他那裡。
「然後這個世間就再也沒有人管我了,挺好。」
好氣啊怎麼這麼氣啊!
李忘情肚子里像是吃了串辣椒,壓著怒氣道:「所以你這「交易」到底是怎麼個規矩,那交易只是頭領一個人跟你做的,其他人可沒答應。難道區區一個我空口白話要把宗門賣給你,你就能憑空佔山為王不成?」
「那倒也不是。」障月回味了一下,「可能我「生意」做得不夠多,等做多了,你說的這種事……也未嘗不可。」
李忘情瞳孔微微震顫了起來。
至少在她認知里,從未見過這等詭譎的手段。
他現在只是換人身份,將來呢?換那些大能修士的修為,換天災地害,換整個洪爐界?
所幸他看起來的確記憶不全,否則便會像無底洞一樣,「生意」越做越大,膨脹到誰也無法制約的地步。
「啊對了。」障月抬眸看向她,「我覺得姓牛不是很好聽,要不然,我跟你姓李吧?」
「我們老李家的祖墳不埋騙子。」李忘情強勉著鎮定下來,「你這不是強買強賣嗎?」
「好像有的位面確實罵過我是強買強賣之神。」障月露出回憶的神色,片刻后,他稍有得意,「但是祂們並不能把我怎麼樣。」
……雖然聽不懂但好想打他。
李忘情只好先撿緊要的說:「那你再說說,我離開你超過百里便會化身隕獸,這又是什麼緣故?」
障月:「我也不清楚,醒來之後只有一點模糊的記憶,怎麼來到這個世上的、怎麼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的,我一點也記不得了,當下只想先學學怎麼做人。」
李忘情質疑道:「真話?」
「要不然,」障月靠近過來,他的眼眸帶著一抹真誠,「我們換換記憶?老婆丙。」
李忘情聽到「換」這個詞,立馬警心大起,抽身後退。
「我不會再和你做任何交易了,總之……」
她咬了咬牙,衡量再三,道:
「你既然要了識字的本事,我姑且相信你真心想學做人,跟著我,有的是不用交易也能學到做人的法子,你……願意嗎?」
一陣柔煦的松風拂過,除了自己的「權柄」,障月對於從前的記憶大部分都很模糊,只記得冥冥之中似乎有個如天幕般浩大的聲音與他對過話。
【你是否篤定,你能用你這份權柄得到一切?】
【光明與黑暗,星辰與虛無,連同其他意志的權柄,世上無我所不得之物。】
【那就做個賭約吧,就賭……終有一日,你總會有權柄無法換取之物。到那時,你才能成為真正的「天平」,而非「不法」。】
算了吧。
不知道是誰立下的無聊賭約,祂輸定了。
「我問你吶。」李忘情道,「走不走?」
障月很快將這浮現在耳邊的無聊對話扔在腦後,走近了他的新玩具。
「你可別再把我弄丟了,我真的會亂跑。」
「謝謝,已經體會過了,我會記得打斷你的腿。」
「好啊,那你要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