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蛟相
李忘情一路低著頭,像個學徒一樣,儘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麼起眼。
所幸其他煉器師也多少帶了些童子門生來,都沒怎麼注意李忘情的存在。
眾人被帶到了一處白玉砌就的廣場上,在其正中央靠北的方向,有一座高台,隱約有個女子背對他們高坐其上。
李忘情一抬頭,便注意到那女子盤著繁複的高髻,一頂閃著珠寶光澤的三爪銀蛟冠冕戴在頭頂,流蘇垂在肩側,如同百朝遼疆那些國主一般。
毫無疑問,這便是御龍京的蛟相了。
「見過蛟相。」
眾人是最後來的一批,不管有沒有回應,對於一個成名近千年的大修士,還是應抱持禮節躬身一禮。
「銀漢水煉製艱難。」一個威嚴的女聲從高台上傳下去。「還差三滴,請託諸位了。」
這一回,沒有一個煉器師敢反駁。
連剛才那位一直在搞事的皇甫老者也安靜下來,問旁側的宮裝女子道:「春劍侍,銀漢水要從晴夜的星光里所煉,可是眼下烏雲密布,哪裡來的星光呢?」
被稱作春劍侍的宮女道:「皇甫大師且等等。」
說話間,李忘情看見那位蛟相微微仰首,右手朝天一拂,同時輕吐一字:「散。」
霎時間,濃雲密布的夜幕驟然雲消雨散,露出了一輪潔白的明月。
而這似乎還滿足不了蛟相的要求,她再輕聲低語:「掩。」
言出法隨,剛才驅散的烏雲被凝聚起來,僅僅遮蔽了月光,隨後漫天星河呈現在了眾人眼前。
天懸星河,灑落人間。
「這就是第三步大修士,動輒能影響天象。」魏鶴容不免露出欣羨之色,「到了尊主那般境界,以仙神相稱也不為過。」
世間常以礪鋒開刃為第一步,切金碎玉為第二步,藏拙滅虛為第三步。
每兩個境界便是一個台階,個中差別不可謂不大。
煉器師們三三兩兩地進入廣場,每個人都知曉銀漢水的煉製難度,低聲議論著。
「咱們這兒城裡城外加起來五十多個煉器師呢,十連下去總有一個中的吧?」
「那要是沉了呢。」
「沉了就沉了,當算命占卜吉凶了,說明最近不宜操勞,就吃著空餉躺他三個月養一養身體。」
大多數人不抱希望,李忘情順著人流跟著魏鶴容來到一片一丈見方的白玉方磚前。
「用真火煉製銀漢水不得有外界干擾,此地是個陣法,開啟後會有「觀天井」出現在此,進入其中后,屆時再由大能施法引來星光,後面的你就知道該如何做了。」
觀天井,是專門用來煉製與天象有關之物的場所,因所耗甚巨,每次開啟都需要大量靈石激活,尋常的宗門供養不起,也就只有御龍京和行雲宗有。
「多謝前輩告知。」
李忘情最後再看了一眼遠處高台上的那位蛟相,附身按在白玉方磚上,隨著靈力注入,一圈圈散發著靈光的符文亮起,眨眼間,李忘情便落在了觀天井的底部。
正上方的星光如流水一般從「井口」處落下,四周大多數的雜音也消失了。
「許久未煉了……」
李忘情盤腿剛坐下來,突然,上面的井口一黑,竟然被封住了。
「嗯?」
李忘情大為詫異,她沒想到這裡會有這樣的變故,本能地就要抽劍時,她突然一怔,眼神開始迷茫起來。
似乎有一個縹緲的女聲在她耳邊低語。
「離開掃霞城時,今夜煉製銀漢水之事一旦向他人提起,即刻忘卻。」
這聲音帶著一股幽魅迷幻的意味,李忘情感到自己的天靈有一縷清流湧入,全身的經絡被無形地梳洗了一遍,隨後,一縷白霧緩緩地從她眉心浮現出來。
「光陰鮰。」
隨著女聲緩緩說出這個名稱,白霧裊然形成一條指甲蓋大的、霧氣迷濛的小魚。
「收。」
這條小魚正要被井壁所吸走的瞬間,一隻修長的手不期然地將它虛虛攏住,小魚就像進了茶碗一樣,即便掙扎遊動,也只能任其觀賞。
「搶我的東西,不好。」
障月攏著這尾小魚,放回到李忘情面前,小魚慌張地從他指縫中躥出,扭著尾巴回到了李忘情眉間。
李忘情猛地一回神,目光恢復了清明之後,馬上警惕地站起來,沒等她做出攻擊性的試探,頭頂上的井口卻又開了。
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宮女的聲音從上面飄過:「星光已至最充沛之時,各位煉器師,可以開始煉製銀漢水了。」
隨著她說罷,四周都響起了真火燃起的聲音。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動靜。
李忘情貼在井壁上,聽了好一陣,她扭頭問障月。
「我失神那會兒,你還清醒著?」
「對。」
「我身上缺東少西了嗎?」
「比如說?」
「像被噶了腰子之類的……」
障月歪著頭凝視了她片刻,星光落在他眉睫上,像是鍍了一層薄淡的霜。
然後,他視線落到李忘情的腰上,伸出雙手:「我不能肯定,讓我捏一把——」
「去去去。」李忘情已經習以為常,熟練地躲了一輪,然後盤坐下來道,「我剛才聽到一段聲音,應該是這位蛟相同時傳聲給我們這些煉器師,然後……」
「她說,光陰鮰。」障月隨意地靠坐下來,「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光陰鮰。
該死地耳熟,但李忘情即便想得腦袋發痛也回憶不起來這到底是什麼。
回憶未果,李忘情只得推測道:「「銀漢水」只能在七日內起效,那估計像這樣的布局也不是第一次了,否則她手裡已經煉製成功的銀漢水又是從何處來的?」
「你是想逃,還是想留?」
李忘情撐著下巴思索片刻,道:「留,記憶都抽走了,就沒必要再傷人性命,留下來看看這大太子的喪儀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呢?」
「你繼續看著我。」
「保護你的腰子?」
「就當是吧。」李忘情從乾坤囊里掏了掏,拿出一塊半涼的老婆餅,啃了一口遞給他,「還挺酥,拿著一邊吃一邊玩兒去。」
然後她抹掉嘴邊的酥皮碎屑,背過身,掌心一團紅色的火光緩緩浮現,千絲萬縷的焰絲開始與星光交融。
這是煉器師的天人感應,試圖從星光里攫取那星漢的一滴淚。
說起來但凡有真火的修士都可以嘗試,可難就難在,其原理像是撒出一張漁網,去撈一片海域里的一根針,對真火的操縱要求極高。
不過李忘情似乎對此很有經驗,她手上的真火在開刃之後便漲至兩指寬窄,焰心跳動間,她目光一定,開口道:
「鍊氣千萬法,窅然有玄意。
琴棋剛中辟,斧鉞柔中取。
玄黃三尺明,神素八丈虛。
水火造神器,陰陽定玄理。」
隨著她所念煉器真言,真火一分二、二分四,逐漸化作千絲萬縷,直至肉眼幾乎不可見,進而織成一張網,撐在了她頭頂上。
星光灑落,如同清晨凝結在蛛網上的露珠,細碎的光點絕大多數轉瞬即逝,只有少數几絲順著真火網緩緩凝結,直至李忘情再催一次真火,大約一刻鐘后,那些星光逐漸向網中央聚攏,凝結,最後一滴半個指甲蓋大小的「銀漢水」落在了她指間。
它又半個指甲蓋大小,如同冰晶一樣,但只要注入靈力就會軟化下來,可以包裹住雞蛋大小的一塊東西。
「手生了。」李忘情收在掌中,然後她發現自己開刃之後真火漲了三倍,思前想後,總覺得不能這麼輕輕鬆鬆地出去,便第二次開始催動真火。
「你不是完成了嗎?」
「我這麼快出去,讓別的煉器師面子往哪兒擱。」
主要還是因為外面有個鱗千古,李忘情不確定當時自己滿面血污的容貌有沒有被他記住,行事還是以低調為上。
況且,這裡可是掃霞城,除行雲宗外靈氣最濃的地方,往後可能就再沒有機會,讓第三步修士降下這麼濃郁的星光了。
作為半步器宗,第二次李忘情就輕鬆了許多,火焰在指間如紡錐一樣來回穿梭,很快,第二滴銀漢水便很快自星光里析出。
這第二滴銀漢水,便是她的底氣,先前在花雲郡被她一碰就報廢的燬鐵塊,其中蘊含的毀滅之力似乎並沒有消失,李忘情隱約能捕捉到那麼一丁點兒,只是無法駕馭而已。
這銀漢水,就是拿來承載燬鐵之力的最終後手。
「……出門在外,還是要靠手藝吃飯。」李忘情自己盤算了一下,她大概還得等到碎玉境的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器宗。
「老婆餅。」障月在後面慢悠悠地問道,「你手藝這麼好,為什麼從前過得這麼慘?」
李忘情本來是想裝沒聽見的,但無奈這個問題問到她心坎上,只得道:「作為宗主的弟子,除劍器以外,這些手藝在他們看來都是旁門左道。」
「倘若是旁門左道,眼下的情形又當如何?」
「劍修並不倚仗這些五花八門的法寶,本命劍就是最強的法寶,多了分心,反而對修劍不利。」李忘情嘆了口氣,「何況煉器用的是真火,往往會傷及根基,肅法師和師姐就不許我做這些。」
「這就叫「擔心」?」
「不錯啊,你都學會什麼叫「擔心」了。」李忘情語調舒緩了一點,「像他們一樣,雖然嘴上不饒人,但總是不自覺地為人著想,外人看不到,但我曉得他們是擔心我。」
「你的脾性向來這麼寬容嗎?」障月問道,「哪怕被打傷、被驅逐,一點也不記恨?就沒想過,像你之前殺的那個人一樣……回以顏色?」
李忘情頓了頓,道:「不必激我,我不是沒逞兇鬥狠過……意氣用事是有代價的。」
她言語里彷彿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戒懼。
「但是你凶我就毫不猶豫。」障月低語道,「可以告訴我緣由嗎?」
「我哪有?」
「是因為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嗎?」
李忘情手上的真火陡然跳動了一下,火網登時散落下來。
紛飛的火屑里,李忘情紅著耳尖,帶著半分惱意:「是啊,特別煩人,你給我吃的苦頭我至死難忘。」
障月這回倒是沒有再追問,他把手上圓圓的酥餅轉了轉,眸光低垂,看向那餅上被咬出的一個月牙豁口,慢慢地送到了唇邊。
一樣的位置,他落下了一個重疊的咬痕。
其實他沒有告訴李忘情的是,他一直感受不到所謂的酸甜苦辣,但現在他似乎有了幾分體味。
「不苦,是甜的。」
……
廣場上,一道道陣法的亮光如蜂巢般佈於地面,夜晚的星光如同流水般傾瀉而下。
鱗千古緩緩走上高台,垂首一拜:「蛟相。」
這位御龍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修緩緩回頭,她有著一雙滄桑的眼眸,神態裡帶著幾分倦意,隨著她輕輕一動,脖頸圍著的一串極寬的珊瑚鑲金鏈也跟著發出好聽的聲響。
「今晚是最後一批元嬰以下的煉器師了。」
「是。」鱗千古猶豫了,目光瞥向蛟相膝蓋上放著的、一口彩瓷魚盆。
看起來並不起眼,但當中霧氣瀰漫,好似有一尾尾小魚在其中遊盪。
他記得,此物是太上侯的重寶,如今託付給蛟相,足可見其信任。
「有一言,事關三日後的大殿下喪儀,老朽不知當講不當講。」鱗千古道。
「說。」
鱗千古猶豫了一片刻,試探著問道:「這些年尊主閉關不出,只有您覲見過,以至於外界一直有些荒謬的「傳聞」。不知……喪儀上尊主在可能露面?」
蛟相眼底的倦意更重了一層:「比不得從前那些不成器的義子、傳人們,大殿下和二殿下是尊主的親子,他……必會到場,至於外面那些對尊主壽元的謠傳,不必當真。」
鱗千古面色一緩:「那老朽便放心了,主要是此次到場還有行雲宗那養狗的老東西,到我御龍京來耀武揚威,甚是叫人不快。」
提起肅法師司聞,蛟相倒是提起三分精神,嗤笑了一聲:「聽聞你在花雲郡的火隕天災里挨了他的奚落?」
「蛟相見笑。」
「不過他也只能欺負欺負你罷了,在御龍京,他翻不出什麼水花。」蛟相說著,驀地眉心微皺,只見高台下,廣場內五十幾道星光,有二十餘道接連黯淡下來。
「能煉出銀漢水的,大多在一個時辰上下,結丹期煉器師的真火只能撐半個時辰,畢竟是勉強了些。」鱗千古搖搖頭。
蛟相沒有多說,彷彿是意料之中的事,此時一隻玄鳥飛落下來,叼著一片玉符。
她接下來一看玉符中的內容,便起身道:
「二殿下又想闖尊主的閉關之地,被趕出來了,本座去處理一下,此地交你主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