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殘卷
第五日,宮玉成已能進食。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看來傷勢治癒在望。
深夜,楊心慧早已入睡,岑卧嵐在做晚功,這是多年的習慣。小周天運行幾個來回后,正準備上床休息,窗外突然傳來叩擊聲。岑卧嵐怕吵醒妻子,壓低聲音道:「誰?」「岑莊主,是我!」窗外傳來細柔之聲,竟是逄夫人。岑卧嵐正色道:「夜已深了,你我男女有別,逄夫人有事請明日再說吧。」逄夫人焦急道:「確有急事,請岑莊主出來說話!」楊心慧忽然翻了個身,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且去看她有什麼事。再說咱們有求於人,也不好拒絕。」岑卧嵐只好披衣下地,出了房門。
岑卧嵐看見門外除了逄夫人,還有僕人來貴兒,心下稍安。便問:「逄夫人,什麼事?」逄夫人支支吾吾道:「奴家······也說不清,拙夫他好像突然瘋······瘋啦!你快和我到妙春堂的木屋······去瞧瞧。」說完轉身匆匆去了。岑卧嵐滿腹狐疑,和來貴兒緊跟逄夫人其後。
來到崖下木梯前,來貴兒嚇得渾身哆嗦,直言有鬼,死活不肯再走。忽聽木屋內傳來「嗬嗬」的慘笑,深夜裡顯得格外詭異。岑卧嵐一聽有異,飛身躍上木梯,接連幾個縱躍,已到了妙春堂的木屋前。外間木屋中,宮玉成依舊昏睡不醒。中間是不足三坪的斗室,這是逄無傷平日私密練功之所,怪叫正是從這裡發出。岑卧嵐推門而入,只見逄無傷趴在地上,姿勢無比奇怪,以胸和下頜觸地,下半身扭曲著倒懸在空中,眼珠凸出,舌頭外吐,牙關緊咬,模樣甚是恐怖。
岑卧嵐急步上前,伸手一探逄無傷的手腕,覺得他周身發燙,脈搏跳動急速,知是練功走火入魔。趕忙將真氣輸入逄無傷體內,助他理脈順氣;但逄無傷體內真氣如洪流泛濫般四處亂竄,根本無法控制。岑卧嵐心知,若自己的功力不足以壓制真氣,那麼二人的境地同樣兇險;但若就此撒手,讓逄無傷一人涉險,他是萬萬做不到的。
岑卧嵐再不多想,施盡全力以助逄無傷。一盞茶的工夫便渾身大汗淋漓,頭頂熱氣騰騰,看似要虛脫一般;但仍不肯停手,綿綿內力不斷注入逄無傷體內。如此持續近半個時辰,岑卧嵐再也支持不住,癱軟在地。逄夫人驚慌失措,便欲扶起岑卧嵐。岑卧嵐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逄夫人,我沒事,你快瞧瞧逄神醫如何了。」逄夫人忙扶住丈夫,在他心口不住搓揉。逄無傷忽然嘔出幾口血來,過了好一陣,才「唔」地哼了一聲,然後慢慢睜開眼睛。逄夫人喜道:「岑莊主,人終於醒了!」
逄無傷看看夫人,又看了看岑卧嵐,十分微弱地道:「多謝······岑莊主!」岑卧嵐問道:「逄先生無礙吧?」逄無傷苦笑一聲,緩慢地搖了搖頭,又閉上了眼睛。岑卧嵐道:「逄先生要卧床靜養。」逄夫人聞言,便去中間木屋掌燈鋪床。
就在逄夫人進門前,卧室內有一團黑影,身形一晃隱沒於黑暗之中。此人乃江湖中有名的竊賊,名叫尹子羊,綽號「通天鼠」,偷盜本領極高,作案乾淨利落,不留絲毫痕迹。近日因手頭吃緊,便摸到妙春堂內行竊,已得手不少財物。正準備悄悄離開,卻聽到聽到有人回來,情急之下便藏匿於窗邊角櫃中。
尹子羊先聽見屋內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又一人進來走到床前,只聽「吱呀」一聲,似乎床上放下一人。他深知逄無傷功力深厚,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發覺,
所以龜息屏氣,躲在櫃中紋絲不動。一人輕聲道:「逄先生,現在感覺如何?」另一人喘著氣道:「夫人,我與岑莊主······有話說,你去沏杯熱······茶來,順便叫來貴兒來一趟,我有事吩咐。」尹子羊心道:「逄老兒竟然受了傷!他口中的『岑莊主』一定是岑卧嵐了,這是個厲害角色,怕是難以對付,要儘早脫身才是。」轉念又想:「逄老兒有何事見不得人,還需要支走自己的老婆!」接著聽到有人走出卧房,想必是逄夫人離開了。
只聽岑卧嵐道:「逄先生如何練功走火了?」此後是一陣靜默,屋內死一般寂靜。尹子羊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彷彿也聽到了血液汩汩流動聲。不一會兒,終於聽逄無傷開口道:「岑莊主俠義為懷,適才捨命相救,不盡感激呀!老朽就不再對你隱瞞什麼了······
「一年前,我在秦嶺採藥時邂逅一人,當時那人已病入膏肓,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老朽略施手段,替他減輕不少苦痛。那人臨終時拿出一本殘卷,小心翼翼地贈於我。你猜這是什麼書?」岑卧嵐道:「岑某愚鈍,請逄先生指點。」尹子羊聽到此處,不由得好奇心大發,當即靜心側耳,且聽逄無傷的下文。
逄無傷沉聲道:「就是失傳多年的『提籃聖典』!」尹子羊聽聞吃驚不小,心想:「早聽說『提籃聖典』記載了一種絕世武功,不知是真是假。」但聽岑卧嵐僅「哦」了一聲,似乎對此並不為意。逄無傷奇道:「難道岑莊主一點耳聞也沒有嗎?」岑卧嵐道:「江湖傳言是一本曠世奇書。據說原本是奉天聖教之物,上面記載一種絕世神功。可惜隨著奉天聖教覆滅,早已失傳。莫非它又重現江湖嗎?」逄無傷道:「正是!這些年老朽痴迷修身之術,早聞『提籃聖典』的武功精深莫測,故得此卷如獲至寶。一年來,我閉戶不出,日夜參悟,像中了魔一般,一心專研聖典上的武功。只可惜得到是殘本,總共只有幾十頁,內容斷斷續續也不連貫。即便是管中略見一斑,也能感受到『提籃聖典』的精義,簡直通天達地,奧妙無窮,絕對是武林至高內功。
「練習者能打通「任督二脈」,「任督二脈」通則「奇經八脈」通,「奇經八脈」通則全身百脈通。全身經脈四通八達,再無死角,百骸皆可吸取日月之精氣,以養自身。更絕的是練習者能以意念控制體內氣血,或正或逆行雲流走,隨意運行大周天。所以練習者武功突飛猛進,直至天下無人能敵;更能受天地之造化,逆轉生命機理,便入長盛不衰之境。」岑卧嵐不以為然道:「這樣的武功聞所未聞,未必可信!」
逄無傷冷笑一聲,道:「令徒中毒已深入臟腑,尋常之法根本無力回天。老朽便以『提籃聖典』之內功,使其氣血逆行,使擴散之毒重新歸攏原處;然後將『食毒蠱』種入傷處,吸食劇毒。短短几日內令徒傷勢好轉許多,你說此法管不管用?這武功可不可信?唉!只怪老朽一時沖昏了頭,太過貪功冒進,以致今夜練功時走火入魔。」
可能是逄無傷講話太多之故,聽到他呼吸急促,好像有些喘不上氣來。只聽岑卧嵐打斷道:「逄先生歇息吧,以後再講不遲。」卻聽逄無傷道:「無妨,這把老骨頭一時還丟不掉。只是令徒的傷令人擔憂,需要趕緊想辦法才行。『食毒蠱』尚在他體內,沒有我的獨門之法決計是驅不出的。它食完宿主體內之毒,無毒可食,就會在體內四處噬咬,然後進入頭顱吸食腦汁,那時人就會失去神志,變得瘋傻癲狂,直至死去。」
尹子羊這才明白,原來岑卧嵐來此,是為徒兒治傷的。聽逄無傷描述的慘狀,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逄無傷又道:「由於此卷缺失太多,文不達理;老朽又資質不佳,某些地方實難融會貫通。早聽聞岑莊主武功超群,悟性又非同一般,何不與我參詳參詳其中的關鍵?」隨即聽到一陣窸窸窣窣之聲音,想是逄無傷在翻衣衫。逄無傷道:「岑莊主,這份殘卷我一直貼身攜帶,從未示人。老朽信得過岑莊主的為人,故取將出來。請過目!」尹子羊好奇心大盛,一顆心痒痒,他何嘗不想看看傳說中的「提籃聖典」?但還是紋絲未敢稍動。只聽岑卧嵐急道:「此等貴重之物,岑某還是不看為妙。逄先生安心靜養,岑某先行告退!」
這時逄無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然後又聽「哇」的一聲,似乎口內有物噴出。緊接著聽到「噗噗」兩聲,好像是點穴的聲音。只聽逄無傷驚呼:「岑莊主,你······」又聽岑卧嵐低聲喝道:「別說話!」尹子羊心中一凜,莫非岑卧嵐臨時起意,欲奪寶典?不多時,只聽岑卧嵐喊了一聲,「不好!」隨後打開房門,急忙走了出去。
尹子羊聽得再無動靜,暗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急忙從櫃中跳了出來,借著昏黃的燭光,只見逄無傷胸前血跡斑斑,一動不動,似乎已然氣絕。他冒險在逄無傷床邊翻檢一番,哪裡還有提籃殘卷的影子!想不由暗罵道:「他娘的!岑卧嵐這個偽君子妄稱俠義之名,竟然趁人之危,生搶提籃殘卷!」尹子羊不敢多逗留,輕輕打開窗戶,手托窗欞,兩足向上一勾,便勾在屋檐上,然後又輕輕將窗戶閉上,翻身上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岑卧嵐為避瓜李之嫌,抽身下了石崖。迎面正好遇到逄夫人和眾家僕,以及燕虹飛、周淦等一眾外客。眾人詢問逄無傷之況,岑卧嵐道:「逄神醫方才又開始嘔血,岑某點了他的勞宮和神門二穴,暫安定下來。岑某一時沒有主張,正想叫人來出出主意。不想大家都來了。」他刻意避談提籃寶典之事,免得處於嫌疑間。這時忽見摩崖木屋上有火起,起時焰火閃閃。崖上風大,風助火勢,不多時已燃成熊熊大火。眾人驚呼大事不好,急忙趕去救火。岑卧嵐、燕虹飛、錢石火等人已搶先上了木梯,只見妙春堂火光四起,難以近人。錢石火將宮玉成搶了出來。燕岑二人試著去救逄無傷,卻已不能夠,眼見逄無傷葬身於熊熊大火之中。
眾人想去救火,可是絕壁之上取水困難,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木屋化成灰燼。這一把火燒得蹊蹺,岑卧嵐心中更是疑竇重重。他記得從木屋離開時那份殘卷就在逄無傷的手中;但當返回救火時,那份殘卷卻不翼而飛,莫非逄無傷又藏了起來;或是另有他人搶了殘卷,然後放火滅跡。岑卧嵐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般棘手的事情。
宮玉成被從火中搶出,驚魂未定。周淦心道,這一趟結伴為這小子治傷,本想著功成能在武林同道露個臉,以後走鏢好方便些;誰想到人沒治好,反搭了人家逄神醫的一條命。雖然和我沒有直接關係,但總歸是不光彩的事。逄夫人兀自啼哭不已。岑卧嵐心下既沉重又愧疚,道:「逄夫人請節哀!逄先生突遭不測,皆因小徒而起。岑某萬死難辭其咎!」逄夫人傷心道:「拙夫命該如此,又與諸位何干!岑莊主在危難之時伸手,奴家感激不盡才是。」
次日,燕虹飛、周淦等人出谷下山。眾人在官道的岔口道別,燕虹飛和周淦各自上路返家。錢石火卻有些難捨宮玉成,道別再三,才與其兄錢秋水離去。
岑卧嵐夫婦帶著宮玉成直奔太原而去。一路上,岑卧嵐不住地回想昨晚的情景。一定是有人一直躲在暗處,等自己出門后,奪走殘卷,並放了一把火。隱在暗處之人到底是誰?他將身邊之人都捋了一遍,都覺得似是而非,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宮玉成跟著岑氏夫婦默默前行,何嘗又不是心事重重。想起所發生的這一切,就似恍然一夢。記得在穆府被游姓老翁打了一掌,此後便毫無知覺了。後來他蘇醒了,而且傷勢逐漸好轉,陸續地聽說起此間的經歷。最興奮和驕傲的是,他竟然成為自己仰慕的郭總兵的義子,也成為岑莊主的徒兒。眼前這對夫婦,他既十分崇拜又感覺陌生。能做他們的徒兒,按理說他應該高興才是;但他高興不起來,心底卻更想念尤伯伯和小柔溪了。
宮玉成終於忍不住道:「師······師父。」岑卧嵐親切地問:「怎麼啦?」宮玉成看了一眼師父,低下頭道:「我想讓小柔溪、尤伯伯和咱們在一起,好么?他們都很可憐,希望師父能收留他們。」說到最後,聲音低得感覺自己都聽不清楚。楊心慧道:「我記得你中掌后,有個小女孩哭得很是傷心,身邊還有個老者。可是那一老一小嗎?」宮玉成忙不迭地道:「對對對!就是他們。」岑卧嵐痛快地答應:「好啊!咱們先回浩氣山莊,然後安排人去穆老英雄府上將他們接來。」宮玉成高興道:「真的?不會騙我吧?師父,你太好啦。」岑卧嵐看著他微笑不語。楊心慧在他臉上摩挲著,柔聲道:「傻孩子,你師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怎麼會騙你呢?」
自母親去世后,宮玉成還未感受過這般慈愛。心底漾起陣陣暖流,不由得眼圈發紅,眼眶有些濕潤。他覺得和師父、師娘一下子親近了好多,話也多了起來。一路上,宮玉成滔滔不絕,講述以前之事,並問東問西。師父、師娘一直耐心陪他說話,絲毫未覺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