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取勝
?宮玉成內心無比恐懼。方才童莽被咬,頃刻間便一命嗚呼,他都看在眼裡。以他的性子,一言既出,決無反悔的可能,但終究心裡無比恐懼。顫聲道:「如果徒兒僥倖挺過一炷香的世間沒死,那徒兒沒給您丟人;倘若徒兒······被毒蛇咬死了,下輩子再報答您的恩情。」講到此處,已聲淚俱下。
宮玉成給師父叩了三頭,「呼」地站起身來。岑卧嵐急道:「成兒,使不得!」宮玉成頭也沒回,快步走向獨孤異,大聲道:「糟老頭兒,讓我來試一試你的臭蛇到底有多大能耐。」
獨孤異見來到他面前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不免有些詫異,便恫嚇道:「小娃兒,你當真不怕死么?他便是榜樣!」說著,朝著地上童莽的屍體一指。宮玉成戰戰兢兢道:「不怕!」忍不住低頭看去,只見童莽七孔流血,頭大如斗,直看得心中發毛;他慌忙抬起頭,卻更嚇了個半死。——在他眼前半尺,那條青竹王蛇張開嘴巴,露出森森毒牙,紅色的信子幾乎伸到他的臉上,腥風陣陣撲鼻而來。宮玉成感覺褲襠熱乎乎、濕淋淋的一股,順著褲腿淌到腳下。
獨孤異見狀,笑道:「怕了?怕了就趕緊跪下,磕三個響頭,叫我一聲太太太祖師爺,便饒了你的小命。哈哈!」宮玉成定了定神,似乎有些猶豫,低聲道:「真的嗎?」獨孤異見他已有轉意,道:「絕無戲言!」宮玉成佯喜道:「好!那你老人家聽好了。」他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兩手放在嘴邊,呈喇叭狀,對獨孤異大聲喊道:「老烏龜——王八蛋——」
獨孤異本以為宮玉成年少膽小,會對他屈服,乘機可以奚落一番岑卧嵐。沒想到這小子竟然敢戲弄於他。頓時惱羞成怒,連發嘯聲催蛇猛攻,青竹王蛇如閃電般連續地向宮玉成襲來。剎那間,宮玉成的手臂上、臉上被咬傷了多處。立時覺得心跳加速,簡直出不上氣來,緊接著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獨孤異心中惱怒稍減,這才收蛇回身。
宮玉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已死去。眾人無不嘆惜。方才他們親眼所見,童莽身強體壯,只被咬了一口,轉眼間便一命了歸西。這個瘦弱少年被咬得傷痕纍纍,哪有活命的道理?楊心慧心如刀割,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痛哭道:「成兒······」已泣不成聲。一年多的相處,她與這個正直、勇敢、聰明、乖巧的男孩早已親同母子,眼見宮玉成難以活命,怎麼能不傷心呢?
獨孤異卻不以為意,笑道:「三局兩勝,爺爺我贏啦!你們師徒都愛逞強出風頭,連命都不要,那爺爺都成全你們!楊無錯啊,楊無錯,今日你的徒子徒孫都死在我的手上,總算出了口惡氣!」岑卧嵐神色慷慨肅穆,凜然道:「在下願賭服輸,這條命隨便處置!但懇請獨孤前輩不要再為難在場各位英雄!」獨孤異道:「岑莊主果然義字當頭,自己命都要沒了,還在擔憂他人的死活。行,爺爺應了你!只要乖乖把『提籃寶典』交出來,爺爺立馬拍屁股走人,絕不為難各位。否則······」說著從身上摸出一把剔骨尖刀,扔在岑卧嵐腳下,獰笑道:「自個兒剖腹剜心出來吧,爺爺要拿來下酒。」
岑卧嵐苦笑一聲,道:「提籃寶典在下一個字都沒見過。恐怕讓前輩失望了。」言畢俯身拾起尖刀,「嗤啦」一聲,將衣衫撕開,露出結實的胸膛來,舉刀便要刺下。楊心慧何嘗見過這般兇險情狀,任憑是女中豪傑,此時已方寸大亂,
獃獃痴痴地望著岑卧嵐,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白慕禪和裘泰驚呼:「使不得!」二人一起搶到岑卧嵐身邊,將其兩手死死按住。獨孤異冷冷道:「想反悔么?」岑卧嵐道:「願賭服輸,這是江湖規矩。岑某非貪生怕死之徒,兩位請放手吧。」說著便用力要掙脫二人。
「師父!」就在此時,只聽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喊。眾人一看,喊話的正是宮玉成!他剛從地上爬起,臉部腫得老高,眼皮被擠成了兩條細縫,兩隻眼珠卻滴溜溜地轉動。岑卧嵐又驚又喜,激動道:「成兒!你沒事嗎?」說著將宮玉成緊緊地摟在懷中。宮玉成喜極而泣,道:「師父,徒兒還活著。」
眾人看到宮玉成竟然活著,似乎還無大礙,均感到不可思議。不由鼓掌叫好起來。獨孤異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人沖他嚷道:「獨孤老兒,三局兩勝,你輸啦!你這條蛇可真是糞窖里的長蟲,還當成心肝寶貝兒啦!哈哈。」獨孤異怒不可遏,欲出手傷人,卻又硬生生地收回。他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極重信譽,當下忍氣吞聲,一張醜臉紅一陣白一陣,卻也無可奈何。
眾人圍在岑卧嵐師徒身邊,恭維之詞鋪天蓋地而來。岑卧嵐不驕不躁,一如既往;宮玉成卻飄飄然,儼然覺得自己是個大英雄。
岑卧嵐快步來到楊心慧身邊,一臉歉意道:「夫人,適才讓你受驚啦!」楊心慧道:「菩薩保佑。剛才可嚇死我了。成兒也好好的,這也太奇怪啦。」宮玉成向師娘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道:「師娘,我命大,死不了的。」
獨孤異甚感無趣,恨聲道:「年輕人,他日我們再來賭過,必定讓你輸得一敗塗地。」岑卧嵐恭謙道:「承蒙前輩有意相讓,小可才僥倖獲勝。多有得罪,失禮啦!」
獨孤異走至門口,突然折回身來,身形奇快,如抓小雞般一把擒住宮玉成,笑道:「這小娃子有趣得很,爺爺帶他玩幾天,改日再送他回來。」岑卧嵐急道:「獨孤前輩,緣何說話不算?」獨孤異道:「爺爺答應輸了不傷人,可沒答應不擄人哪。哈哈!」眾人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反應,獨孤異裹著宮玉成已出了門。岑卧嵐等人急忙追出,只見獨孤異如大鳥般騰空而起,幾縱幾落,早已不見蹤影,哪裡還能追得上。
宮玉成被負於肩上,只聽得耳畔風聲呼呼地響,眾人的叫喊聲越來越遠。獨孤異一路向東疾馳,不多久便進入巍巍群山中,但他腳步並未減慢,氣息均勻綿長,未感到絲毫費力。宮玉成嘴裡一直沒閑著,大罵獨孤異不講信義。獨孤異怒道:「再不住口,把你個猴崽子扔到溝底!」宮玉成向下一看,不禁感到心驚目眩。原來獨孤異行走在崖邊的羊腸小道上,腳下是萬丈深淵。他當即閉口不敢再言,真怕獨孤異一鬆手,把自己扔將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獨孤異見他不敢講話,故意激他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麼不敢講話了?」宮玉成道:「我是不怕死,但要看死得值不值了。方才若是被毒蛇咬死了,那是死得重於泰山;此刻要是被你摔死了,那便是輕於鴻毛啦。只可惜你的蛇毒不死我,讓你在眾人面前丟臉啦。」
獨孤異打賭輸於岑卧嵐,猶自氣惱不已。此時,聽宮玉成提及此事,言語中有炫耀輕侮之意,當即勃然大怒。在一平緩處停下腳步,將宮玉成猛地摔於地上,又重重地踢了幾腳,怒罵道:「小王八羔子,倒會頂嘴!你說說為何毒你不死,若敢撒謊把你腦袋擰下來。」宮玉成揉著痛處,一臉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估計是你的綠菜蛇不夠毒吧。」獨孤異怒道:「放屁!什麼綠菜蛇?這是條百年難遇的青竹王蛇,經過爺爺的精心培育,劇毒無比,一滴毒液毒殺幾頭牛都綽綽有餘,何況是你這個瘦猴崽子?你師父可提前給你服過解藥?」宮玉成搖頭道:「沒有啊。」
獨孤異道:「還不說實話!」一把抓住宮玉成的手腕,還未見用力,便掐得骨頭「喀喀」作響。宮玉成疼得眼淚直流,大叫道:「我講真話你偏不信,難道讓我編瞎話騙你才好。」獨孤異沉吟道:「這蛇毒除了我,別人根本無葯可解,看來他確實沒有撒謊。難道這猴崽子天賦異稟,生就有御毒之力?怪也!也罷,且將這小子帶在身邊,遲早會弄清楚的。」想到此,一把拉起宮玉成,屁股上踢了一腳,道:「起來走吧,爺爺懶得扛你了。」宮玉成道:「帶我去哪裡?你還是放了我吧!」獨孤異道:「爺爺去哪裡,便帶你去哪裡!啥時候放你,要看爺爺的心情啦。哈哈。」說罷,自己先大步朝前走去。
山路難行,宮玉成故意放慢腳步,走得慢吞吞的,沒走幾步便落在後面。他正尋思如何逃走,突然聽到「噗!噗!」兩聲,雙膝一麻,不由跪倒在地。獨孤異頭也不回,冷冷道:「小娃兒,還不跟上?膽敢耍花樣,小心打折你的狗腿。」宮玉成無奈,只得爬起來,快步跟了上來。
天色暗下來,東山頂上升起一鉤彎月,深藍的夜幕中綴著幾顆疏星,顯得特別明亮,就像調皮孩子的眼睛,不停地眨呀眨的。
山中寒氣逼人,宮玉成覺得又冷又餓,腳步越發沉重。孤獨異仍不住催促急行,稍有延遲就非打即罵。峰迴路轉,二人轉過幾處石崖,卻發覺不遠處有火光躍動。在一平坦背風處有一簇熊熊的篝火,火上正烤著幾隻野味,陣陣肉香飄來,讓人直咽口水。有幾名商旅模樣的人圍坐旁邊有說有笑,幾張風塵而疲憊的臉龐被火映得通紅。發覺他二人到來,這幾人也不排外,顯得十分熱情,紛紛起身相讓,道:「二位行色匆匆,也錯過了宿頭。都是出門人,也就不用客氣,和我們一道胡亂吃些,明早再趕路不遲。」
獨孤異冷冷道:「你們幾個將酒肉留下,趕緊滾蛋吧,滾得越遠越好!誰若滾得慢了,爺爺便抓回來烤了吃。」幾人從未見到如此不講理之人,十分生氣,紛紛辱罵起他來。獨孤異心頭火起,伸手便向一人的喉嚨抓去。宮玉成知道這一抓下去,這人必死無疑,情急之下大喊道:「不可!」
獨孤異稍作遲疑,宮玉成急道:「你與我師父賭輸了,便答應從此後再不殺人。要是堂堂的玄武尊者說話不算,傳出去可是讓江湖人笑掉大牙啦。」獨孤異怪眼一翻,道:「爺爺只答應不殺當時在場的幾十人,可沒說從此後不再殺人。」宮玉成道:「即便如此,眼前這幾人絲毫不會武功,你殺了他們也會損了你的名頭。人們便會說,堂堂的『玄武尊者』武功差勁得很,不敢和高手過招,只會殺一些沒有絲毫武功的人出氣。」
獨孤異勃然大怒道:「放屁!爺爺想殺誰就殺誰,隨便別人怎麼講。」話雖如此,卻將左手從那人的喉嚨上鬆開,轉而抓向一塊堅硬的崖石。只見石屑紛飛,竟硬生生地從崖石上抓下一大塊來,五指用力一握,掌中石頭化為齏粉。獨孤異道:「你們的喉嚨可有這石頭硬嗎?」
那幾人嚇得心驚肉跳,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連行囊都沒顧得上拿,連爬帶滾地逃遠了。
獨孤異在篝火旁坐下,從火上取下烤好的野味,大嚼起來,不時仰脖灌下幾大口酒,吃得甚是爽快。他吃了個半飽,這才撕了半隻山雞扔給了宮玉成。宮玉成本想做個有骨氣的男子漢,拒絕「嗟來之食」;但是飢腸轆轆,實在忍受不了饞蟲的誘惑,猶豫著便撿起山雞大吃起來。
二人吃飽喝足。獨孤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往地上一歪,然後朝宮玉成一努嘴,道:「呶!睡到這裡來。」宮玉成不敢不從,依言躺在獨孤異身旁。那條青竹王蛇又爬出來,蜷作一團卧在獨孤異身上,蛇頭昂起,隨時保持警戒狀。獨孤異道:「你若敢動一動,它便立即衝上來咬你幾口。前番算你命大,再咬了你可就沒那麼好運啦。」說罷便合眼睡去,不多時鼾聲大作。
夜已深了。篝火暗下來,火苗跳動越來越弱,最後明火徹底熄滅,只剩下一堆暗紅的灰燼。宮玉成保持一個姿勢,始終不敢動彈一下。怕萬一驚動青竹王蛇,即使毒他不死,也會驚醒獨孤異。微弱的光亮下,青竹王蛇更顯得猙獰可怖。宮玉成暗罵道:「這條臭蛇!天這麼冷了,不找個洞穴去睡覺,卻盯著我作甚?」如此,他也不敢有逃走的想法。
一鉤彎月已升高,天上繁星點點,一條玉帶般的天河懸著當空中,橫貫東西。宮玉成仰望著天河,感覺很十分遙遠,又似乎觸手可及。
他不禁想起夏夜躺在娘的懷裡,聽著牛郎織女的故事,可是娘卻早已埋在黃土下。又忽然想起了小柔溪和尤伯伯,一年多了仍杳無音訊。不過時間久了,對他們的思念不像以前那麼強烈。看來時間真是最好的療傷葯,尤其是醫治心裡的創傷。眼下最挂念的還是師父師娘。雖然和師父師娘只分別半日,但好似分離了很久,也不知師父的傷得重嗎?師娘身體好轉沒?想到此處,他情不自禁叫出聲來:「師父!師娘!」
獨孤異止了鼾聲,突然道:「小娃兒,想你的師父了?」宮玉成有些吃驚道:「你,你沒睡著呀?不知師父的傷勢怎樣了?他老人家肯定會擔心我的!」獨孤異「哼」了一聲,譏諷道:「你和你師父真是師徒情深哪!你個小娃子還很孝順嘛。」宮玉成道:「當然!作為弟子,就是為師父赴湯蹈火也是應該的!你要是有徒弟,他肯定也會這樣對你的。」獨孤異看著宮玉成認真的樣子,不由心頭一動。
他習慣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從未有過收徒的想法。此刻,想到自己年紀已大,總歸有百年之時,到時將一身的絕世武功帶到墳墓,豈不大大地可惜?這小娃子骨骼精奇,資質極佳,是個練武的好苗子,更難得的是對師父一片忠心,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何不把他收為弟子,做自己的衣缽傳人呢?
獨孤異坐起身來,對宮玉成「嗬嗬」一笑,和顏悅色道:「小娃子,你做我的徒兒吧!還不起來給為師叩頭?」宮玉成一骨碌爬起來,急忙擺手道:「不成!不成!別開玩笑了。我已經有師父啦,怎麼能再拜你為師呢?」獨孤異一臉不屑道:「姓岑的武功不及我十一,就是你師祖楊無錯也抵不上我一半,做他的弟子有什麼好!」宮玉成聽他貶損師祖和師父,心中有氣,便譏諷道:「你早成了師父的手下敗將,還敢託大?再者,即便武功高又如何?師父常說,習武之人以德為先,懲惡揚善,為國為民,才是真正的豪客大俠。似你這般,做你的弟子,豈不也成了玩蛇的叫花子?」
獨孤異怒道:「小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倒教訓起爺爺來。爺爺從來說一不二,你還是乖乖地磕頭拜師得好。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惹惱了爺爺,自有手段整治你。」宮玉成骨子裡自有一股倔強之氣,慨然道:「大不了一死!有本事殺了我,否則斷難從命!」
「死?想死可沒那麼容易!」獨孤異冷笑道,「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活著!有一種活著叫生不如死。爺爺有一百零八種折磨人的法子,待會兒一一用在你身上,叫你嘗嘗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