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友重逢
行走不過半日,山勢漸淺溪流漸近,道路也慢慢平坦開闊。
前方就是官道,紀公常和陳三望驅馬前行,走到小河岸邊一處草亭歇息。
再走半日,就可以進城了,陳三望一路上胸中此起彼伏,腦子裡是百轉千回。
起的是那雍城夜市裡的流光溢彩遍地紅顏,伏的是這玉牌到底能當個多少銀子。賺了什麼都好說,這要萬一是虧了,我看你老紀怎麼收場,連帶著我都得吃罰遭罪,這往後的日子還怎麼過,真他娘的糟心。
「老紀啊,你說那黑衣公子哥會來還馬嗎?」陳三望一邊在岸邊打水,一邊謹慎的打探著紀公常的心思
「不知道啊,這不押的塊玉牌么,沒事兒」紀公常頭也不抬平淡道
「這玉牌該值不少錢把,你天天跟著老爺出門收貨,見識這種東西得妥妥的哈」陳三望提著半桶水向馬隊走去
「值,但不值錢」紀公常伸了伸懶腰,笑容玩味的瞥了一眼陳三望
陳三望聽完這話,提桶的雙手瞬間頓了一下,心裡咯噔一聲,就像干樹枝一樣被折的嘎嘣脆。他竭力壓了壓怨氣,陰晴不定。老紀啊老紀,你好端端的裝什麼孫子啊,難不成這些年跟著楊老頭後面聽那些歪理邪說給比劃瘋了?自己挖坑自己埋,這倒好,一句商量沒有的就打算連我也一起埋了?你可真是絕了。
「不值錢?..........那到底值啥?」
眼見著陳三望就快憋不住了,紀公常咧嘴笑了起來,他是真樂意看陳三望憋著口氣喘不上來的樣子。
他慢慢從懷中摸出玉牌,在陳三望眼前晃了晃,指了指玉牌上的「雍張」二字。
陳三望一把揪過玉牌,仔細打量著牌子,玉質渾濁中間鑲著銀制方塊,銀塊左右精細雕琢著兩尾錦鯉躍躍欲試,上端是一條大蛟盤踞,坐落正中下方的便是「雍張」。
看著陳三望抓耳牢騷,一臉茫然的樣子,紀公常繼續道
「當朝有本《翰林律官書》,裡面都是些當朝官員們平日里吃穿住用行要遵守的規矩禮儀,此書是由太祖宗廟開國時頒布的法令,一直延用至今。裡面有段說過,朝廷按官員的任職自上而下,皇家藩王外戚人等定為龍、蛟、莽、鯉四階,地方州郡府衙官員分為象、虎、獅、豹、狼、鷹、犬七品,這四階七品各自的尊相圖騰都需刻畫在各自的吃穿住用之中,這樣官員們走動起來,只要看見對方的物件,便能掂量出身份,行事便知進退」
「官老爺們是真會玩啊,這破玩意,做出來估計頂多就值個二兩銀子,也不怕坊間冒充作假嗎?」陳三望戲虐道
「朝廷賜給官員們定級的圖騰后,官員各自府上需要向朝廷的翰林院上報各家的暗紋,並載入當朝文獻密存,最後再報到京督製造局督造發放各地」紀公常繼續說道
他說完停頓了下,又看向陳三望,冷冷的說了一句「民間有偽造者誅三族」
一邊還在聽得發痴,費盡全力試著捋清關係的陳三望,聽了最後一句,瞬間背後透涼冷汗狂飆,甩手就把這塊燙手的山芋丟到了紀公常懷裡,跳腳大怒道
「哎喲我勒個去.........你都知道這是個要命的玩意,你還要他幹嘛,我看你紀公常是活膩歪了啊」
「哎哎哎,不急不急老三,稍安勿躁。這《長懷術》中有言,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你可是要做先鋒大將的人吶,這點小事情你就別操心了。有事,兄弟我替你擋著就是了,哈哈」
陳三望被紀公常幾句文縐縐得言語講的兩眼茫然,後半句聽著倒是舒服許多,可怎麼著出了事就成了你替我擋事了呢,這算怎麼個事兒呢,琢磨半天還是沒弄明白。
紀公常笑嘻嘻的揉搓著玉牌,大蛟為藩王,二鯉左右為肱骨,雍城張府,妥妥太師府的牌面嘛,和這楊老頭平日東拉西扯的字裡行間,還真是瞧見了大用處。
翻過背後仔細端詳著細緻研刻的暗紋,柔美的線條勾勒出一隻九尾狐的圖案,在陽光的映照下若影若現鬼魅至極。紀公常陷入了沉思。
楊老頭提到過一本《南山異物志》,裡面就記載著青丘九尾狐出處的講述。地處南方蠻夷地界的青丘山,也是陰陽宮的起源之地,據傳陰陽宮的開山祖師五衍道人便是受了山中一隻九尾仙狐的靈草丹藥才得以飛升,他留下的道法典籍被門生傳承百年。當代弟子中更是出了極陽散人這樣的大道,十幾年前的蠻夷作亂就是此人在幕後為蠻王謀划。後來一路北上打到了澄陽江畔,直到遇見了當世大儒楊秉義率軍抵抗。兩人隔岸鬥法,江上幾十萬人廝殺,雙方你來我往殺得天昏地暗血肉橫江,硬生生的對峙七日,最終蠻夷兵敗,據說極陽散人當場身死道消人間再無音訊。
此處的九尾狐和太師府,還有青丘山,甚至陰陽宮,會不會有什麼牽連呢?紀公常想著想著有點樂不起來了,這玉牌似乎是有些許燙手。本是打算用這玉牌大搖大擺進出一趟太師府,見見王府嫡系大員家裡的氣派,進了大門裡頭保不齊結識兩個管家僕役之類的人物,以後對當鋪生意可是有大用處,一匹馬又算得了什麼,還是筆借出去無本買賣。頭疼頭疼,楊老頭說過,見識多麻煩就會多,老頭誠不欺我也。
黎民道東靠京師河,繞著龍候山連接著西南北三個方向。站在龍候山的三道嶺向西便可看見彎弧狀坐落的百楊鎮,再向西,小鎮背靠著一座筆直的平坦山丘,山丘連接著小鎮的南北兩頭形成一個閉環,遠遠望去像極了書中拉弓如滿月的描述。
楊老頭穿過山林,追著夕陽向三道嶺漫步而去,路過林間山溪的時候,他順便洗了下臉,整理了一下頭髮鬍鬚,雖然看上去還是個老頭模樣,但憑空多出來幾分儒生神采。一路伴著山中飛鳥走獸的齊鳴低嚎,老頭慢慢走出林間,踱步在三道嶺的頂峰奇石之上。
此時夕陽下寒氣盡散,三千里春風拂面而來,腳下人間萬物舒生,背後的京師河氣勢磅礴洶湧激蕩。
「你家楊大人在此,臭老道心息還是往日一樣怨氣深重,這些年可是一點都沒有長進啊」
楊老頭在心神之中猛的大喝一聲,頓時四周氣海翻滾山林震蕩。
一個黑袍道士褪去披風,從幽暗的深林中走了出來,陰森森的向楊老頭走去
「楊大人?小道敢問楊大人是哪位?一個小小的驛丞都配有這麼不要臉的稱呼?」黑袍道士譏笑道
他露出一張極其年輕俊美的臉龐,兩袖合攏筆直站定,一襲黑袍隨風激蕩,一股大家之風仙人做派,少年眉宇之間透著一股極其老成的氣度,讓人嘖嘖稱奇。這般的人間亮相,不知是要抹了多少情場潘安的脖子,斷了多少懷春少女的紅塵。
「你個臭老道,你以為換了副皮囊就可以捲土重來,繼續禍害人間了嗎?也不去撒潑尿照照自己現在的鬼怪模樣,心息都快入土的老掉牙東西,你還真真正正的裝起了孫子啊..........」楊老頭像被人揭了短一樣,潑婦般的指著少年罵道
少年撇了撇嘴,一臉可惜又嫌棄的看著楊老頭。他一邊聽著楊老頭口吐芬芳吐沫橫飛,一邊隨手一接,攤開手心一看,竟是從楊老頭嘴裡跟著他那磅礴氣息,硬生生崩出來一顆門牙。到底誰才是老掉牙了,少年無辜的搖著頭。
那年澄陽江畔,那個正值壯年名滿人間的當世大儒,萬軍陣前,書生意氣指揮方遒,那是何等的風流倜儻千古流芳。秉義兄啊秉義兄,你是何苦叛出師門,這人間的好日子你才嘗過幾天就淪落到了今時的境界。罷了罷了,今日若不是師門下令要奪你的天命,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坐下來煮酒論論這人間美色。
「好了好了,秉義兄,你歇歇,慢點說」少年手勢向下壓了壓
「當年你能念及同門之誼放我南歸,今日散人我也還你個人情,咱兩就此兩不相欠,以後若再碰到千萬不要惡語相向,大家都是修道的高人,潑婦罵街實在太過有失體面。」少年一邊整了整衣袖一邊繼續說道
「宮裡已暗地裡布局多年,在此地設下五行大陣,宮主觀星測算近日便可啟動,順星宮氣象乘勢一舉斬斷這周氏王朝的氣運命門。識相的趕緊收拾收拾滾蛋,省的我親自動手,髒了衣服」
楊秉義聽完,背過雙手,轉身向西仰天笑道
「百楊鎮啊百楊鎮,原來是百步穿楊的意思,真是天意難測啊。周家王朝本是水龍下凡,壓的你赤火南狐百年不能抬頭。今爾等想以西方金光為箭破龍候山林木生機屏障,再以山土風沙埋了這天水的泉眼,還真是費盡了心思啊」
「你這老頭也真是厲害,偏偏還就追到了這。好端端大朝國師你不做,隱姓埋名跑到這泉眼邊上的茅屋蹲著找死,你說你賤不賤?」被道破了天機的極陽散人滿臉不屑的諷刺道
「天機大道自有萬千氣象幻化成就,豈是爾等想破就能破的。陰陽宮自是有正道飛升的機緣,但絕非你們這群助紂為虐屠戮蒼生的狐狗之輩命數可得。我勸你還是趕緊回到你的山窩裡頭,別等來了天譴,到那時候可就真再沒人能放你回去摟娘們兒了」
「行啊楊秉義,狠話都說這步了,今夜此地可就只有我送你歸天了」極陽散人說著,便後仰躍至半空,雙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詞。
夕陽殆盡,星圖初上,三道嶺上只見兩位天人模樣,盤腿懸於半空對峙而坐。這讓人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場聞名天下的道法大爭,只是那日江上正壯年,今日再見老頭卻已成了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