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編號四千一百七十六
秋濤看著滿屋子的書心生歡喜,把筋疲力盡的孩子們打發走後,他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將圖書室重新整理了一番,這是每個學期開始前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他把一些書放在孩子們視線容易看到的地方,又收起一些書,擱到箱子里。這裡的書籍都是各類助學機構捐助的,來源廣泛,內容龐雜,即有兒童讀物,也有高深的學術刊物,秋濤只是簡單地將圖書分類,無論是寫給大人讀的,還是兒童讀物,都會放在一起,並不刻意加以區分,學生們願意讀什麼他從不干涉,他刻意放在顯眼位置的圖書不過是他小小的個人心愿,要是孩子們沒興趣看的話,隔一段時間他也會默默將它們收走。
這次下山收穫頗多,除了一家瀕臨倒閉的書店捐出了成套簇新的人文自然叢書外,還意外得到了三本電子書,裡面滿滿下載了書籍。另外這次還補充了不少基礎物理和化學教具,甚至獲得了一架完好的顯微鏡,角落裡的那個小小實驗室有了擴展。
他潑了些水鎮住揚起的灰塵,用掃帚里裡外外掃了一遍,又去教室外頭挑水,將廚房的大水缸注滿,劈了些木柴生火燒水做飯,這時已經日落山樑,夜幕沉沉。
誘人的米飯香味開始瀰漫在小小的廚房間,蒸汽在鐵鍋里噗嗤冒泡,他安靜地坐在爐火邊,頭頂一盞白熾燈,接在太陽能蓄電池上,發出昏暗的燈光,手上隨意翻閱著剛帶上山的一本傳記,講述那位集儒釋道大成的心學大家心路歷程,這裡的生活他喜歡,家鄉在哪裡,家人又是誰,他不記得了,抑或根本就不知曉?他不糾結這些有的沒的,書中那句「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倒是正對應著此刻的心情,此心安處是吾鄉。
察覺到本該青春勃發的心境竟有些頹禿,秋濤放下書,拿了套換洗衣物,拎起一桶涼水,來到屋外的那片紫竹林深處。他褪去衣服,全身赤裸站立,一瓢冰涼的山泉水從頭頂淋下,順著結實緊繃的肌肉滾落,寒風掃過,枯黃的竹葉瑟瑟作響,他任由全身顫慄,感受血脈由內向外激發而出的力量。
擦乾身子,換上乾淨的襯衫,他回到宿舍,鐵鍋里的米飯悶得剛剛好,鍋子里,切得薄薄的一碟老臘肉色澤金亮誘人,再煮一鍋青菜,晚飯算是搞定了。
秋濤吃飯很慢很投入,鄭重對待每一口飯菜,或許是小時候在仁愛育兒院養成的習慣,每天吃食都有定量,從每一粒糧食中最大限度地獲得能量半夜就不會餓得那麼厲害了,生活寬裕后,這個習慣也一直沒有改變。
吃光最後一顆米粒和最後一片菜葉子,收拾清洗乾淨碗筷,隨手關燈,秋濤回到隔壁的宿舍,房間陳設簡單,一張油漆斑駁的桌子橫放在窗前,書籍文具排列整齊,靠牆擺著雙人床,上鋪摞著雜物箱,下鋪鋪著藍白條紋的床單,淡綠色的被子疊成一長條靠著牆壁一側。
助學教師君棲的個人介紹攤開在書桌上,資料是建西教師公會郵寄過來的,還包括了樹上基金會授權簽署的助學協議副本。秋濤湊在昏暗檯燈下略略看了一遍,華懋大學他聽說過,世界頂尖的私立大學,在這樣一所大學建築系的女學生學問不會差,只是好奇君棲能在這偏僻的山寨待多久,一周還是一個月?
放下資料,秋濤拿起厚厚歷史文獻,這些大學研究生院的教材不清楚是通過什麼助學途徑捐到了山寨小學來的,這些年來像這樣高深學問的教材和書籍輾轉流落到他的圖書室真不少,他從不退回,
也不會束之高閣,學問不分大小,那怕孩子們翻翻,也有益於開闊眼界、敬畏知識。
孩子們閱讀的習慣和愛好各不相同,德春江會去翻看那些艱深生澀理科教材,看得那裡算那裡,看不懂就放下,過段時間又會去翻閱,樂此不疲,思考的時間比花在讀書上的時間要多。
德福山看到字多的書就腦殼疼,會邊讀邊唉聲嘆氣,圖書室里的連環畫都被他翻爛了,那些插圖多的雜誌也會被他偷偷藏起來,怕別人拿走,最近迷上了一本東瀛菜譜,精美的圖畫上滿是口水。
他的哥哥德江山卻是個讀書胚子,看書時規規矩矩,腰板挺直,特別坐得住,手也特別巧,書上那些摺紙遊戲,他總是第一個學會,除了跟著嘎道士學習草藥攤醫外,圖書室僅有的醫學院臨床教材他已經翻得卷了邊,阿爸臨終前受病痛百般折磨的苦難模樣一直燭刻在他心裡。
澄紅纓喜歡美術,一套殘缺的《跟著大師學素描》她視若珍寶,不光看,還喜歡照著臨摹。最近總抱著巨厚的一本《植物圖鑑》痴迷不已,滿山滿坡地找各種草木對照,描繪其中的經脈紋理。
澄桃喜歡小說,特別是言情小說,代入感強烈,隨著書中情節,時而嬌羞不已,時而泫然欲泣,時而歡欣鼓舞,時而面如土色。她還喜歡朗讀書中的對話台詞,在這些個孩子中她京州正音最准,完全聽不出建西口音。
澄崖跟著嘎道士采草藥學武術,一套太祖長拳打得虎虎生威,得空就會翻一翻《草本正典》,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功夫小說,讀到痴迷處,也會打坐運氣,腿肚子上總纏著沙包,希望終有一天能練成絕世武功,揚名江湖。
澄馨蘭除了數理化,什麼書都喜歡翻一翻,文學詩詞歌賦這類的書籍尤其喜歡,喜歡的圖書一冊在手,霎間像換了個人似的,調皮搗蛋的小丫頭消失了,整個人迅速安靜下來,深沉而內斂。最近小姑娘喜歡上了神仙志怪類的小說,總纏著秋濤多搞些這方面的書籍,捐助的書籍中這類書很少,所以秋濤還去了趟書店自己掏錢買了不少。
秋濤三年前來到這裡的時候,大部分村民已經遷居山下,沉雲所小學日慚凋敝,學生們隨著父母陸續離開,三位老師走了兩個,最後一位也在兩年前謀得了山下的教職選擇離開,集體宿舍成了秋濤的單人宿舍。建西教師公會曾經打算關閉山上的學校,老澄頭拼光了積攢多年的人緣和關係,再加上助學機構的支持,公會勉強同意暫時維持,附加條件是要求每年做一次教學評估。生源枯竭,教師匱乏,繼續維持下去也不現實,這次下山教師公會特別約了秋濤談了話,大概意思是拖不過明年夏天,無論如何剩下的學生都要轉到山下的學校就學。
他捨不得讓這些孩子歸於平凡,小小的山寨能孕育出七個天材地寶的學生實在是罕見,他不希望看到孩子們在山下的學校里被拘束到整齊劃一的模子里,天賦的光芒一天天黯淡下去,最後泯然眾人而已。
秋濤對父母的養育沒有印象,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他自打記事起就在慈善育兒院里生活,管教嬤嬤非常嚴厲,每天幾十個一般大小的孩子過著紀律嚴明的集體生活,五點準時起床直到晚上九點熄燈,誦經早課勞動進食甚至體罰都在一起。所有人都沒有姓名只有編號,秋濤的號碼是4176,4代表來自東方,1是男孩,76表示他分配在第76號床鋪,只有管教嬤嬤不在場的情況下,少數相熟的孩子才敢私底下稱呼他「秋」,算是保育院集體生活里翻騰起來為數不多的個性化泡沫。要知道像這樣的昵稱是冒著風險的,管教們鼓勵孩子之前相互監督揭發,獎品是被揭發者的伙食,對隨時處於飢餓中的孤兒非常有誘惑,為了避免處罰,每個孩子的心中都設有門戶,小心翼翼地關閉著。
離開保育院后,秋濤遊歷過不少地方,體驗過不同的生活,直至來到沉雲所,面對七個性情迥異的孩子,他的心湖似乎才真正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許多原本沒有注意到的本真逐次覺醒,通透明亮了起來,相互成就的感覺真是美好。
秋濤快速地翻看著厚厚的論文彙編,在每一頁上停留最多不過數秒,眼睛就像一台高速掃瞄器,把內容蝕刻下來,在大腦中批量處理,融會貫通。他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特殊的天賦,那些艱澀的宗教經典他可以過目不忘,其中的意思稍微思考一下很快就可以領悟,甚至字面底下那些聖徒們彷徨猶豫掙扎的筆觸他也能感受到,當然這些大逆不道的含義他不敢去和任何人分享的,褻瀆妄議聖典的罪過可不是罰頓飯那麼簡單了。
在山裡的這三年,他覺得自己的天賦能力有了進一步提高,不光是閱讀的速度和記憶的能力,對完全陌生領域的理解能力也有了質的飛躍。
翻閱過後,他覺得這冊論文彙編質量參差不齊,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明天放到書架上去,他覺得江山和春江或許會對其中的內容感興趣。
擱下書,關上檯燈,秋濤盤腿坐在床上開始冥想,看過的書,想過的事通通放空,心湖中燭光亮起,柔和而溫暖,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