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塵夜話
陸文昭近來的心情非常好。
已成心腹之患的寶能會被順利除掉,那個知道了太多秘密而且一直不聽話的師弟再也不能來煩自己,籌劃已久的大計也萬事俱備,馬上就要進入實施階段。眼看多年來慘淡經營就要開花結果,他沒有理由心情不好。
剛剛到信王那裡彙報過寶能會善後事宜的陸文昭步履輕快的回到自己同樣位於昭回靖恭坊的宅院中。
宅子不大,但對一個錦衣衛千戶來說,只靠俸祿是絕不可能在這個位置有這樣一所宅子的。
剛一進到院中,陸文昭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輕聲慢步走到堂屋門前,推開雕花梨木隔扇門,皎潔的月光便直接打進了屋內。
屋內一個人影雙腿岔開坐在正當中。
陸文昭瞬間後退半步,右腿微躬,左腿綳直,手按在腰間刀柄上,隨時準備抽刀迎敵。
屋內本來側放在牆邊的太師椅此刻被擺在大堂正中間,一個身著黑色勁裝,頭束青黑髮帶的消瘦身影正大馬金刀的坐在太師椅上,雙腿岔開,雙手放在身前拄著一柄黑鞘雁翎刀。
伴隨著陸文昭的推門聲,這個身影緩緩抬起了頭,月光打在他沒有絲毫表情的半邊臉上。
正是蘇然!
定睛看清了蘇然的臉,陸文昭乾咽了口唾沫,站直了身子,走進屋中,臉帶笑意,邊走邊說道:「原來是師弟啊,我這幾日忙於公務,倒還沒有好好感謝你呢。」
陸文昭的語氣仍然帶著親近,但他的右手卻始終緊緊握住腰間的刀柄。
蘇然沒有廢話,直接問道:「師兄,從一開始,你就打算對寶能會斬盡殺絕,對嗎?」
「不錯,師弟,這麼多年我們從寶能會那裡支取了成千上萬的銀子,甚至有錦衣衛直接藏身其中保護製造靈火的秘密,裡面到處都是我們的痕迹,要想抹除一切,只殺兩個人可不夠。你殺了靈光上人和基耶薩后,我便動用潛在寶能會中的暗線,操持選舉新教主和聖使,將上層教眾齊聚一堂,而後一舉殲滅。」到了此刻,陸文昭目的均已達成,也沒必要再做隱瞞,痛痛快快的說出了自己的計劃。m.
果然如此!深吸一口氣,蘇然問出了自己最後的疑問:「……既然你在寶能會中安插有暗線,就憑靈光上人和基耶薩身邊的護衛力量,你又何必要我動手?」
「我當日便說過,這不是我要你來京當錦衣衛的目的,只是一時人手短缺,才去找你。你若當時不答應,這事我便會讓丁顯去做。」
丁顯,那個長著娃娃臉,如今化名靳一川的小師弟,他的身手,辦成此事並不難。只是他身有舊疾,為何不讓寶能會中的錦衣衛動手?蘇然便又問道:「丁顯身有舊疾,為何不讓潛在寶能會中的錦衣衛動手?」
「哈哈哈哈,我的好師弟,你還不明白嗎?因為我還需要他們召集教眾選新教主和聖使,自然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二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蘇然瞳孔猛的一縮,他徹底明白了:陸文昭所謂的對寶能會斬盡殺絕,是要連帶其中的錦衣衛。因為這些錦衣衛才是最了解他這些年所做的勾當的人。若是讓他們動手除掉靈光上人和基耶薩,難免有聰明人察覺到其中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意味。只有讓其他人動手,做成江湖仇殺的模樣,這些錦衣衛才會毫無防備的召集各路信眾聚集起來,最終被他利用王恭廠火藥庫全部炸死。
好狠的師兄!
所以知道的秘密比這些人只多不少的自己呢?師兄當然也不會放過。
沉默了半晌,蘇然終於徹底下定了決心。清冷而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師兄,十年了,師傅已經走了十年了。」
「師傅走那一年,我十一歲,關外的冬天真的很冷。我為了不去想師傅,拚命的練武,結果受了風寒,你整夜不睡的用被子捂著我,讓我出了一身大汗,後來又在雪地里趴了一天,終於獵得一頭丈許長的老虎,扒了皮給我做了個夾襖,從此我冬天再沒受過凍。」
「後來師姐收了幾個徒弟,我和他們一起跟著你和師姐練武讀書。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們幾個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咱們住在山裡,糧食只是勉強夠吃,但每次我的碗里,飯都是冒尖的,丁修他們都嫉妒的很。」
「你總在深夜對月獨坐,心事重重,我知道,你憂心於了大明江山,我當時雖小,也能和你縱論時局。雖然我們多有分歧,但講到興起處,你卻也能用豪言下酒,慨然有矯世變俗的志向。」
「師父死了,雖然朝廷對不起他,但你這一身能耐不能一直埋在山裡。你參了軍,靠著一身好武藝,很快得到了山海關總兵杜松的重用,正是建功立業,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可惜薩爾滸一戰,你們全軍覆沒,你僥倖撿了一條命回來。」
「從那以後,那個意氣慷慨的陸文昭就死了。變得鑽營世故,變得夤緣攀附,你進入了錦衣衛,我的那幾個師侄也成了你不擇手段向上爬的棋子,替你做了不少的臟活。」
「之前雖然你對我的諸多見解並不認可,我們總還算和而不同,可從你加入錦衣衛后,我們便屢屢發生爭吵,後來我便離開了你和師姐,獨自到江湖上闖蕩。」
陸文昭一直沉默著聽蘇然回憶過去,此時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不錯,師弟,我以前可有半點對不住你的地方?」
「師兄,無論如何,你對我只有恩情,沒有你和師姐,我活不到今日。所以我當年離開時,說過要赴湯蹈火為你辦三件事。」
談到這段往事,蘇然心情激蕩,閉上雙眼,陷入回憶,聲音也不自覺的抬高了。
「天啟四年,吏部尚書趙南星被閹黨迫害,削籍流放代州。你得到消息,閹黨爪牙將要在路上截殺,於是找到我,讓我保護趙大人到代州。我同幾個江湖上的朋友一路護送,擊退十餘批閹黨殺手,身中九刀,不辱使命,使趙大人平安到達代州。這是第一件事。」
「我傷好之後,你讓我帶著丁泰、丁翀去找平遼總兵官左都督毛文龍。毛文龍這些年孤懸海外,亟需糧餉。到那裡后按照他的安排,我帶著丁泰、丁翀到韃子地盤采參換錢,多次與韃子交手,險些丟掉性命。他二人自此便常年留在關外,以搶掠來的人蔘、皮草與毛文龍結交。這是第二件事。」
「前幾天我又為你除掉了寶能會教主和聖使,你藉此徹底摧毀了寶能會。這是第三件事。」
「為了這三件事,我輾轉奔波萬里,期間數次險死還生。當年的承諾,我做到了,欠你的恩情,也都還上了。師兄,我說的可有假話?」
「師弟,你言而有信,這幾件大事辦的實在漂亮。」
蘇然突然轉變話題,問道:「師兄,當年你教我讀史記,我最愛范睢蔡澤列傳,你道為何?」
「范睢和蔡澤忍垢於魏齊,而信威於強秦,歷經坎坷而銳志不磨,終成秦相,實乃大丈夫之楷模。」
「哈哈,我卻沒那麼多想法,只是愛讀其中一句話。」
「哦?不知師弟愛讀哪句?」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蘇然一直低垂的雙眸忽然抬起,眼中的殺意四射,即使在黑夜中也讓陸文昭一陣心悸,他猛的後退一步,瞬間拔出了腰間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