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幕 馬克西莫斯·海因里希
相對於其他地區的文明而言,生活在克里瑪扎羅山腳下的達爾馬提亞人是格外幸運的。這座由火山噴發形成的高山終年積雪,山下的人們在飽覽這片溫帶草原壯麗景象的同時,可在夏季享用從山上流下來的冰水。後來,這份幸運被北方遷徙而來的剛鐸人奪去,並在這裡修建了皇帝的行宮。剛鐸人和他們建立的帝國維持了近二十年的和平,然後為解決日漸無法調和的階級矛盾,對南方的另一個帝國阿爾托曼發動了戰爭。這場將剛鐸帝國轉變為剛鐸共和國的戰爭持續了四年又七個月,最終以埃爾托曼人被趕下巨人堤為標誌而結束。那之後,為回報這場戰爭中的英雄以及共和國的奠基人馬克西莫斯·海因里希,這裡通過戰爭議會決議封作了海因里希的私人領地。但這位英雄並沒有自私地將這裡佔為己有,而是在這裡建成了剛鐸共和國的第一所貴族學校,阿爾諾德學園。
啊,阿爾諾德學園。
剛鐸領下最負盛名的避暑勝地,從這裡開始一年分為四季,且最是夏季美不勝收。自從剛鐸改國體共和國后,貴族名流們便將這裡作為最佳的聚首處。剛鐸共和國有句諺語,「在阿爾諾德度過下午」,意味著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詩人們仰慕這裡的美景,少女們夢想在這裡邂逅情人,商賈與貴族因這裡大把的政治資源蜂擁而至。
但是又與那些只聞其名的追求者的想象不同,阿爾諾德並不是貴族禮尚往來或唆使他們後代互相追求,以尋求政治聯盟的地方。因為阿爾諾德只是一個附屬物,當人們同它的主人一同提起它時,人們只會說:「海因里希的阿爾諾德學園」,而不是「阿爾諾德學園的海因里希」。
「導師」,海因里希。
即使大多數人並沒見過這位年事已高的國民英雄,共和國上下依然對他崇敬有加。如果說驅逐了達爾馬提亞人的剛鐸初代帝王尼撒·岡德基斯是剛鐸帝國的創建者,那麼以「導師」海因里希為首的剛鐸舊幕僚便是帶領剛鐸走向穩定和強大的人。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血色帝王帶來的恐懼已在記憶中逐漸淡去,而「導師」的名號逐漸成為剛鐸國家精神的代表詞。
海因里希今年六十三歲了。年歲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皺紋,皮膚也不可遏制的鬆弛下來。但時間難以改變他身上的軍人氣質,他依然高大,堅挺,只是隨年歲增長而消瘦。他狹長的眼睛很少再睜開,看起來總是和藹的眯著眼睛;臉上的皺紋盤虯般順著顴骨爬下,襯得法令紋愈深。他依然每天將鬍鬚理得整潔,為自己增添幾分精神。不像某位地位相近的共和國領袖,他不再常穿黑色的共和國軍官袍來企圖留住自己的威嚴形象,而是換成了帶一絲博學感的灰色毛呢大衣。幾乎所有的剛鐸早年軍官都患有關節炎,一到冷天關節就疼得厲害,海因里希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常聽見他因為這種病疼痛失聲,學園裡的人幾乎會覺得海因里希不是那個威嚴的國家奠基人,而是個和他們一樣心態年輕的小夥子。
人們把以海因里希的理論為基礎的階級國家的擁護者們稱為制衡派,但這一派的領袖海因里希並不喜歡接受低於他的貴族的巴結,他拒絕了所有想以加入制衡派來尋求政治資源的貴族。因為此舉,制衡派開始受到一些新貴族的質疑,並試圖藉助即將到來的戰爭來改變共和國的制度。
只是介於海因里希的態度,這座學園的政治氛圍並沒那麼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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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的風輕輕撩起窗帘,
陽光在睡在躺椅上的海因里希臉上一陣斑駁。他緩緩睜開眼睛,手下意識地在胸口口袋裡尋找單片眼鏡,弄得蓋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了。
他有些不滿地直起身,環顧四周。
女僕長明娜出去了,塞拉竟然也不在。
海因里希俯下身去,撿起那張毯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起身去拉開窗帘。這間辦公室雖然不大,但是很得他的心意。屋內的色調以棕色為主,略微顯得昏暗。屋裡只是擺放著辦公桌、書架、會客桌以及兩張柜子就已經容不下其它傢具了。
但也因為房間很小,壁爐可以烤得這間小房間很暖和。辦公桌的側邊有扇小窗,辦公時只要抬頭便能將南方的景色一覽眼底。
明娜有時會看見海因里希站在窗前一言不發。
每每望向南方,總能讓海因里希想起一些與尼撒·岡德基斯鬥爭時的激情歲月。那時的公爵同盟為推翻帝制的同仇敵愾讓人熱血沸騰,蘭卡德、梵德、巴爾等一個個名字湧進海因里希的腦海。
當然,也包括沃蘭德。
海因里希閉上眼睛,眉頭又些微皺起。
那是他的戰友;也許也並不只是戰友。
他又轉頭看看桌上的幾本書,他寫出書目讓塞拉放在桌上的幾本:《剛鐸史》《機械動力學:齒輪》《機械動力學:紅冰》《理性理論》《紅冰的形態研究》《阿爾托曼語:商貿》《韋塞爾人種在剛鐸民族中的地位》等等。
他感到自己有一絲局促,他也知道這是為什麼。為抵消這份局促,他隨手拿起那本《理性理論》,但卻沒想到裡面夾著的一張樂譜掉了下來。
——何塞史詩:巨人國。
樂譜上一段文字映入海恩里希的雙眼。
就在此時,響起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那是明娜敲門的聲音,這個女人有一雙像貴族女人一樣玲瓏的雙手,也會彈鋼琴。她喜歡用指關節有節奏地叩門,海因里希一聽就知道來客人了。
「進來吧。」海因里希將樂譜拿在手裡。
約頓推門進來:
「您叫我。」
「約頓。」海因里希點點頭,卻又為了強調什麼似地,重複了一遍約頓的全名,「——約頓·韋塞爾。」
約頓微微弓身,行了個簡式貴族禮。
「沒有其他人的話可以不用這樣。」海因里希笑了笑,隨之又正色道:「你應該知道今年年初我們和阿爾托曼再次開戰了。」
「嗯,您告訴我剛鐸人應該無懼戰爭。」即便是約頓此刻也乖巧地說出討好海因里希的話,「人種並無尊卑,但卻存在差異。剛鐸人是征服者、統御者,就應該將此特點發揚光大。」
「我更願意稱我們為『啟發者』。」海因里希坐到會客桌旁,也示意約頓坐下,「啟發怠惰的民族。剛鐸王國成立數百年間,恩蘭人、以賽亞人先後被剛鐸人征服。恩蘭人浪漫多情,以賽亞人天資強壯,他們加入剛鐸之後能更好地掌握自己的位置,發揮自己的作用。」
約頓點點頭,順勢入座:「南方傾頹的阿爾托曼人將是我們要征服的下一個人種。」
海因里希又說:「我注意到你主修了阿爾托曼語。你對阿爾托曼人有了解嗎?」
「書中說阿爾托曼人善於建造和貿易。」約頓確實對阿爾托曼有些興趣,「據說石心城的前身安庭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阿爾托曼人勤奮的天性讓他們產出世界上最好的建築大師。」
「去石心城看看吧。」海因里希不無負罪感地說,「當年下令用炮擊毀滅那座城市的人是我。現在的石心城已不復當年安庭一半的榮光。」
「不過,它依然足以讓你為阿爾托曼人的勤勞而感嘆。」海因里希見約頓接不上話,又補充道,「如果你還能去到更南邊的地方,你也許就能見到那座我也沒見過的城市,東堡。」
「從東堡回來的商人甚至說再給阿爾托曼人五年時間,他們將把東堡建設得比當年的安庭更雄偉。」約頓說。
「那麼,去見證,然後征服吧。剛鐸最偉大的盟友,韋塞爾公爵。」海因里希輕輕地說。
自從涅歷267年沃蘭德·韋塞爾戰死之後,其麾下的數個軍團以及韋塞爾人種的多位權力者就一直受到海因里希的管理和控制。海因里希宣布自己成為下一代韋塞爾公爵的臨時監護人,期限為下一任韋塞爾公爵有能力重新操起韋塞爾人種的大權。
剛鐸共和國最高權力者輕輕的一句話,便勝過有無數奴隸準備數月的受冕儀式。
約頓感覺自己彷彿走上了一個台階,權力如堅石般堅不可摧,又如屍體般柔軟不可信任。約頓就這樣被權力的台階舉起,他的喉結上下一動,權力的訴求便噴涌而出:
「海因里希公爵——您覺得恩蘭人和韋塞爾人真的是平等的嗎?」
「你愛上了一個恩蘭女子,這無可非議。」海因里希說,「但你居然想以她來搭配你那必定不凡的一生?」
海因里希公爵略微激烈的語氣,竟沒有嚇到這位無知的韋塞爾公爵:「這所學校里也有恩蘭人。您允許他們通過知識改造自己,卻放任剛鐸人對他們卑鄙的歧視。」
「人對人的歧視從未有消弭過。」海因里希托起下巴。
「這是不合理的。」約頓低聲說。
「你知道嗎?剛鐸人在征服恩蘭人數百年後才征服了以賽亞人。那時的恩蘭人對待以賽亞人可比剛鐸人對恩蘭人所謂的『歧視』要狠上千百倍。」
「我不能說這是上行下效帶來的後果,但至少現在恩蘭人受到不公的待遇與你說的是兩碼事。」約頓抬起頭,目光里滿是堅定。
「哈哈。」海因里希打了個響指。「我要給你的邏輯學加分,約頓。」
他頓了頓,又說:「你所關心的恩蘭人,因為他們的出身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這種事情是很難干預的。」
他見約頓不說話,繼續說:「假如給他們某種特權,那是不是說明我們站在領導者的角度承認了他們的弱勢地位呢?」
「他們沒能力憑自己獲得大家都能得到的東西,他們就是弱者。」約頓說。
「那麼,假如這種特權被反過來利用,成為一種優勢呢?」海因里希托著下巴,一副在思考的模樣,「假如這種優勢又被其他人妒忌,將這些你所謂的弱者孤立起來呢?」
約頓低頭,不言。
「我不會幹預這些事情。不過,我會關注那些在這個環境下仍然能保持自身不受影響的人,並在恰當的時候給他們一些上升必要的資源。」
「您不同情弱者嗎?」約頓目光灼灼地望向海因里希那眯成縫的眼睛。
「那是一種餘裕。」海因里希悠悠地說,「你和你父親真的很像。請容我站在個人層面來形容你們——你們都有一種對平等,不,那應該是一種更完美的狀態;你們對那種狀態有著近乎天真的追求。」
「民主。」約頓低頭說,「我父親這麼形容這種狀態。不過我更喜歡這麼說——「共治。」
約頓看見海恩里希目光里一閃而過的回憶。他站起身,約頓才發覺他的高大——校長那寬闊的雙肩幾乎遮住了窗戶,令整個房間都隨之一暗。
海因里希從書架的最頂端拿下一本書。
「社會的效率,還有你所說的公平,是個永恆的話題。不過既然從這裡說起了,那麼我們的第一課就從這裡上起吧。」海因里希揚揚手裡的書,「——《巨人國》,這是本奇幻小說,是阿爾托曼人塞疆·薩維提斯寫的。」
約頓仰起頭,看著書本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這本書認為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巨人。」海因里希說,「書的內容很滑稽,講述的是在茹毛飲血的早期,一個叫做約頓的巨人用現代人的方式去生活的故事。」
「我認為它是一部迎合上流階層的娛樂小說。」海因里希又說,「這位叫做約頓的巨人生活在一個不適合他的環境里,當然是在消耗光熱情后鬱鬱而終了。」
海因里希抬起頭,目光向窗外望去,彷彿越過了長久的時間:「但這一版是不同的。」他將書本翻面,作者署名處赫然寫著:
沃蘭德·韋塞爾。
「巨人。」他又說,「他們又笨又丑,卻又從動物里脫穎而出。他們由一個強壯的頭領帶領,共同狩獵、繁衍。」
「然而卻有這樣一個巨人——」約頓和著海因里希,一同語調高亢地說。
「這是你父親的口頭禪。」海因里希微微笑。
「是的。」約頓報以微笑。
「然而卻有這樣一個巨人,」海因里希繼續說,「給自己起名叫約頓,用樹葉遮蔽下體。一個不服從最強壯頭領的巨人,竟不去試圖挑戰他,而是去煽動每個人共同享有團體的指導權——」
「何其愚蠢,何其高尚!」海因里希似乎在複述書中的內容,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你的父親似乎在這個名為約頓的巨人身上找到了認同,並私自改寫了這本書。我不好在文學性上評價你父親的改寫,約頓作為一個與小丑角色,被你的父親賦予了他的理想,一套有核心思想的社會體系。」
「在你父親的這一版《巨人國》里,巨人們終於走向更複雜的社會,並且他們的體型逐漸變小,成為了更加文明的物種。」
海因里希嘆了口氣。
「我從那時就意識到我們的想法會終於形成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我的思考為現在共和國的體制提供了理論原型,我喜歡稱之為『社會階梯制』。而你父親,卻在將自己的意志外化的過程中付出了生命。」
「您認可他的戰鬥嗎?」約頓問。他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哈哈哈!」海因里希突兀地笑了,那是一種夾雜著得意、無奈與不屑的笑聲。他似乎無視了約頓,向著韋塞爾公爵回答:「絕不認可。」
「可是我會繼承我父的意志。」從心底不滿的約頓低聲說。
「如果你父親在安庭攻城戰中沒有選擇和自己的部下平等地衝鋒在最前面,他就不會死了。」海因里希故意刁難約頓似地說。
約頓不說話。海因里希的旁徵博引讓他啞口無言,但他更想用自己的視角去經歷那些塑造了沃蘭德和海因里希的事。
「你和沃蘭德一樣。」海因里希又不舍地說,「擁有甜美如飴糖一樣的夢想,讓人想要結交為摯友的純潔。你們甚至對待我一樣的出言不遜。戰爭沒有改變他,我希望戰爭能夠改變你。」
「絕不。」約頓回答。
海因里希並沒對約頓的桀驁回答什麼,他像是示弱一樣提起了自己的擔憂:「如你們所見,我沒有兒子。我的女兒希爾維婭便處在了對我權力爭奪的中心。她尚且年幼,情竇初開,急需一位門當戶對的年輕人來——保護她。」
「我要娶明娜。」
「你不怕就因為你的這句話,我會把那個女孩從暗地裡抹除掉?」海因里希開玩笑也似地說。
約頓的臉色變了又變。
他說:「您是個好人。好人不會幹這樣的事情。」
「別再說這些蠢話了。」海因里希逐漸對約頓感到不耐煩了,「那個女孩的生命和給你一個教訓這二者讓我很難抉擇。你該去見見希爾維婭,年方二九,美得不可言會。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就在幾周后的受冕儀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