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贈君以鳳翎
鳳鳴山上暮靄沉沉,太陽早已將自己半埋進土裡。
遠看群峰秀麗,雲霧繚繞,一片昏黃的金色,好看極了。
這便是日薄西山。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人一凰正進行著友好的交流。
不知羞恥的林待之忘記穿上一身體面的衣服,漆黑如墨的鳳凰並沒有好心提醒他。
在這位神鳥的認知中,眼前人類可能也就跟遙遠洛川畔的蜮蟲一般沒什麼區別,盡會些含沙射影的詭秘措辭。
有些手段,但手段不多。
不過既是蟲子,自然也就沒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那人手中的玉簡,它可能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鳳凰目光湛湛,幽冷如兩團巨大的火焰,平靜看著剛說完自己可以的林待之,然後輕鳴了一聲。
鳳鳴聲清亮短促,響徹在這個幽暗的地下空間,在石壁上迴環往複地盪開,盪啊盪的就盪進了林待之的靈墟當中。
在他心湖裡掀起了波瀾。
林待之這次聽懂了鳳凰的意思。
時間不多了,它在讓他快些。
快些?什麼快些?快些說?為什麼要快?
它為什麼這麼著急?
黑火無聲而起,從金線慢慢向源頭延伸。
很快,就在鳳翎上安了家。
灼熱的氣息再度降臨。
如墨的火焰粘稠滲人,在同樣漆黑詭異的鳳羽之上緩緩燃燒著,看著就像一座即將崩塌的巍峨山峰,給人以搖搖欲墜的恐懼。
那對原本溫和平靜的巨大眸子開始顯露掙扎痛楚之色,有血色隱於其間。
於是林待之理解了鳳凰的意思。
原來它真的時間不多了。
這裡的不多指的是它並沒有辦法長久維持目前的狀態。
還有就是,長久的精血流失和對無數死氣的凈化讓它如今的身體不堪重負,恐怕時日無多。
哪怕作為世間最高等的生靈,在只能以死氣為食的情況下,也沒辦法長久維持鮮血的供應。
而如果這隻神鳥再度恢復之前暴戾兇惡的性情,林待之也沒有把握能再次用刻有古語的符籙將它喚醒。
同一種方法很難在這種傳說當中的生物奏效第二次,更何況,符籙本身的用途在於交流而並非喚醒。
如果不是鳳凰能守得住內心的清明,從而將不知從何而起的凶性壓制,那麼他的交流本身就沒有意義。
就像鄰家地痞流氓同人鬥毆,正興起時,林待之騙他說他娘親喊他回家吃飯。第一次,他照做了,喚醒他良知的不是林待之樸實無華的語言,而是他卧病在床的老母親。
第二次林大善人再說這話,在不考慮武力值的情況下,恐怕他能連倒霉鬼林待之一塊揍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所以確實沒必要當個純純的怨種。
林待之展開了玉簡的扉頁。
第一張上,畫著只象鼻犀目、紅白相間的小東西,它打著瞌睡,腹部起伏不定。
林待之虛空一握,抓著牛尾便將裝睡的夢貘揪了出來。
靈體狀態下的小傢伙四足亂蹬,剛一落地便死死抱住林待之的腳,身體微微顫抖,雙目依舊緊閉,連看都不敢看頭上巨大的鳳凰一眼。
「你覺得我之前的方式不妥,想來也沒什麼問題。」抽出玉簡時,林待之發現自己的窘狀,不動聲色換上了一身衣裝。
玉簡能否斬破金絲暫且不談,他自己也沒有絕對的信心能突破那些燃起的黑色火焰,恐怕微薄的劍意還未能展開,就要在一片熾熱中消失殆盡。
歸根結底,還是太弱了。
「夢貘的狀態介於靈體和實物之間,但並不排除還有重鑄機體的可能,如果你願意相信我,那麼可以試試。」林待之神色平靜,揚起了玉簡扉頁。
他這是打算讓鳳凰同夢貘一樣,以神魂形式寄生與玉簡當中。
唯有至此,想來才能擺脫如今的困境。
按照林待之的推測,鳳凰那漆黑如墨的形體正是身心被無數死氣和凶煞之氣曠日持久浸染的外在表現,加上常年精血的損失,難以自控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而另一邊,鳳凰自然能看得出來,夢貘如今的狀態是那神物的手筆,但並沒有對林待之的話語作何表示。
不做表示就是最大的讓步。
可是要讓鳳凰失去最重要的形體,然後還得供人驅使,想來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道理很簡單,事實卻很殘忍——如果有個人突然冒出來,說自己可以治好林待之這神仙難救的靈墟,但前提是林待之得當他的狗。
林待之八成不會願意,甚至暗地裡還會罵那人一句神經病。
但或許是身處高位者的大度,又或者是看出了男子隱藏在眉宇間的真摯,鳳凰沒有同他一般見識,只是瞳孔中的殘暴凶戾變得愈發熾熱。
鳳翎微微顫抖起來,連帶著無窮無盡的黑色火焰慢慢流動,眼看便要鋪滿整個地下空間。
就在這個時候。
林待之做了一個決定,他將玉簡遞了出去。
「嘩——」
無數火焰被撕裂開來,分成一股巨浪,盡數沒入玉簡當中。
磅礴而熾熱的靈力匯聚到經脈,在靈墟當中掀起一場更大的風暴。
隨著黑火被玉簡吸收,鳳凰眼神清明了幾分。
沒有任何話語,它極為默契地輕輕展翅,切斷了火焰同玉簡的聯繫,及時將陷入危險當中的無知人類救了下來。
一口鮮血噴出,林待之終於知道了玉簡所能承載的極限所在。
看樣子確實不夠。
如果要將鳳凰盡數煉化,僅憑如今的他和殘缺的歸藏,是遠遠做不到的——連那些有形的黑火都沒法承載,如何去接納無形的神魂呢?
「好吧,不需要你拒絕,我果然沒有這個本事。」他這樣說道。
失去玉簡的掣肘,黑火又重新燃起。
鳳凰並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眼眸當中的痛楚與掙扎更加劇烈了些。
無數的光從它眼中緩緩消失,眼看著便要沉寂下去,重新變成之前那個凶戾嗜血的怪物。
就在最後一絲清明消失之前,鳳凰終於做出了決定,它揚起了極其華美的長頸,發出一陣更為嘹亮的鳳鳴。
地下空間捲起一陣輕柔的風。
一支羽毛從它的身上脫落,轉眼之間散發出光彩奪目的光,如墨的黑色隨之褪去,變成了以赤紅為主的斑斕。
這是真正的鳳翎。
顏色極其瑰麗,花紋無比繁複。
徇爛得像一道虹橋。
虹橋飄落到林待之手裡,溫暖而沉重。
那些從鳳鳴山底一路走來的暗傷,包括跳井時摔斷的腿,在一瞬間都恢復如初,甚至連那該死的飢餓感都少了幾分。
握著羽根的手微微顫抖,林待之看向了鳳凰。
此時的它已被黑火盡數淹沒,只剩下華美的頸部和精緻的頭還***在外。
一場風暴無聲無息,在它那對巨大的眸子里降臨。
那半是溫和,半是掙扎而又毫無悲喜的目光盡數化為了冷漠與凶厲,鳳凰揚起了雙翼,黑火洶湧當中,一陣溫和的風落了下來。
林待之轉眼便消失在這個黑暗的地下空間。
手中的溫熱尚在,那是鳳凰未乾的血液,一切都不是幻象。
林待之睜開了眼。
落日西沉,淡月如鉤。
這裡是鳳鳴山。
地點有些熟悉。
是幾天前裴清語帶他來的地方,也就是當初狐妖案的最初地點,那具屍體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
他發現不遠處站著位如桃花般灼灼耀人的美麗女子。
身影曼妙,青絲飛舞,在一片餘暉當中散發著難以言明的美。
一如當時在南荒初見她的模樣。
那是蘇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