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弓箭手
公元1111年,宋帝佶政和元年春,一月。
時至正月之初,江南之地仍處於新年之始終,位於宋國邊境之地的環慶路慶州之地,此刻卻一片蕭條,自蔡京在陝西路貨幣改革以來,當十錢的出現,令陝西路百姓備受窮困。
陝西路,環慶路慶州,慶州府建於高山之阜,東西北三面環山,二面環水,削山為城,土台部旁側為陡壁,其上設土牆,赫然是一所天然防禦之所。
慶州城內核心為慶州府署,在其一兩里之處有一布滿霜雪的龐大建築,門前有匾額,提舉弓箭手司。
昔日荒涼的弓箭手提舉司,今日卻格外熱鬧,放眼望去場內約莫有五六十人,有中年男子,亦有面容青澀的少年,他們腳踩未掃盡的殘雪,身著簡陋的衣裳,渾身上下最寶貴的唯有背負的弓箭,臉上帶著焦慮、憂愁、或者興奮,種種表情不一而足。
男人們依次排列為三組,在提舉司小吏這建立檔案,以七斗弓、八九斗、一石,六十步八中五為上中下三等,只要建立檔案后,自由再也不屬於自己,終生不得轉業,無法脫離弓箭手的戶籍,唯有退役,找到子侄代替,才可卸下弓箭手的職責,但卻無法脫離軍籍,世代皆為軍籍,因此若非萬不得已,無人願意成為弓箭手。
寒風吹過,猶如刮骨刀,不少男人們身子頓時一抖,面色發白,一邊咒罵這鬼天氣,一邊裹緊單薄的衣裳,想尋求一些溫暖。
隊伍之中,一名身材中等,身著單薄簡陋衣服的青年,面對寒冷的天氣無動於衷,唯有握著微微顫抖的身子,以及握著發白的指節,可見亦如是。
前排隊伍不斷減少,終於輪到了青年。
提舉司貼書小吏抬頭看了一眼青年道;「姓名、年齡、籍貫,可有兩人擔保。」
劉然拿出憑證遞過去道;「慶州安化縣劉然,民籍,16歲。里正擔保。」
宋王朝預防弓箭手裡出現姦細,需家世清白,且有兩名熟知親密之人擔保才可參加。
貼書小吏看了一眼劉然道;「弓箭手只招募17歲至30歲。」
劉然在選擇弓箭手時,便已知曉,面對貼書小吏的問題,拿下背負的弓箭平靜回道:「我的箭術很不錯。」
貼書小吏望著劉然手中的弓道,凝思片刻,隨後起身與旁側貼小吏交談片刻,對劉然道;「可去射場一試。」
摸著粗糙的弓,劉然平靜的內心泛起了漣漪,而後再度平靜,徐徐朝射場而去。
射場很大,裡面有六個虎侯,宋人稱靶為侯,虎皮為虎侯,雖名為虎侯,卻並非虎皮為靶,而是以雜草充之,為之不損箭頭,此刻在這些虎侯十八丈處,亦有不少中年男子提弓射箭,中者咧嘴而笑,不中者愁眉苦臉,一人剛下,便有小吏拔出箭矢,換另一人上場。
劉然將手中的弓箭,將其交給監看的小吏,小吏拿過官府的特製,以考試的黑漆弓,交給劉然。
劉然接過黑漆弓與箭矢,感受陌生的手感,以及略微重些的分量,來到距離虎侯六十步處,望著遠處的虎侯,閉上雙眼,聆聽寒風呼嘯之聲,而後猛然張開,此刻耳邊再無吵鬧之聲,眼前也無任何人,唯有前方十八丈的虎侯,從背後的箭囊迅速掏出箭矢,沒有任何猶豫,拉弓就放,一切都那麼自然,猶如刻在骨子裡的記憶。
「中!」
遠處報號的小吏,發出喊聲。
在場所有人聽聞報號的小吏之語,紛紛為之側目,望著場中射箭的青年,露出了意外神色,在場的可謂是射術行家,但卻無一人在十八丈試射之時,能做到第一箭便能射中虎侯,此次招募唯有眼前青年一人。
在場所有人都是善射者,初次接手陌生弓箭,分量有所不同,射道亦有所偏離,必然有所不適,且今日寒風凜冽,較之平常更為難中,所以第一箭皆為試射,找回感覺,但此青年卻一擊必中,由不得眾人側目。
劉然眼中無任何人,依舊是重複剛才動作,從箭囊取箭,而後望著虎侯沒有絲毫停頓,對於嫻熟射手,過多的猶豫和動作,只會妨礙命中,再次拉弓射箭。
嗖的一聲,正中靶心。
「再中!」
第二次射中,無論是應募弓箭手的男人,還是招募的官吏,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於宋人而言,軍器三十有六,而弓為稱首,武藝一十有八,弓為第一,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皆以觀看射術為樂。
劉然繼續保持姿勢,再次拔箭,沒有任何猶豫拉弓射箭。
嗖的一聲,再度正中靶心。
三次命中,劉然沒有任何喜色,應募者只要八中五就算通過,但他的情況,有所不同,差了一歲,若是不出色,或有被淘汰的危險,若是淘汰,那.......
因此,雖然三射中三,但劉然依舊不敢有絲毫鬆懈,而是繼續準備拉弓射箭,此前一直默不作聲的考官,此刻忽然出聲道:「退之二十五丈。」
劉然聞聲,緩緩退於距離虎侯二十五丈的距離,眉宇間沒有任何神色,再度望著前方的虎侯,拉弓射箭。
前方報號的小吏,繼續高聲大喊道:「再中!」
監考的考官未曾出聲,劉然深吸一口氣,沒有任何停留,拉弓射箭。
「中!」
監考官又再度發聲道:「退三十丈。」
其餘射手望著監考官露出疑惑神色,他們來此之前就已經打聽過,應募者只要十八丈八中五就好,眼前這監考官卻連串的讓那青年加強難度,顯然是在刻意刁難。
來至三十丈,劉然從箭囊拔箭,冷風迎面,令他變得更加精神,但握弓的手也因此變得更加寒冷僵硬,深吸一口氣,搭弓射箭,一氣呵成。
「再中虎首。」
此刻,場內的射手與官吏也忍不住露出了驚奇的神色,目光里滿是波瀾,陝西五路與西夏交際,民風彪悍,民眾從小習武學射,有天賦異稟者,不算太稀奇,但眼前少年,猶如閑庭散步,無任何緊張。
監考官眼中露出喜色,十八丈中五者,為招募弓箭手標準,但眼前少年在軍中,也算善射,尤其是那毫無緊張的心態,他可做包票,此少年定然會成神射手。
而招募弓箭手越多,等次越好,身為招募官吏的他們,獎賞也會越多。
雖是如此,但監考官再度出聲道:「退於三十三丈。」
他們想看看眼前的青年,究竟何時不中。
劉然此刻來到三十三丈處,三十三丈的距離,常人看那靶子只能看到一點微黃,正中虎侯是難上加難,唯有常年習弓之人,才能勉強射到虎侯,但射中虎侯中心那也是極難的。
望著那微黃的靶子,劉然腹從傳來咕咕叫的聲音,那是胃部因為缺少食物產生的蠕動聲。
今早雖吃了點栗米粥,但長途跋涉,再拉弓幾次,早就令他飢腸轆轆。
但他那發紅的右手,依舊沒有任何動搖,緊緊握著弓,左手拿起箭羽,拉弓放箭。
嗖......
箭離靶子半尺處跌落。
小吏眼中閃過一抹可惜的神色,未中,直射三十三丈,這是一名神射手和普通弓箭手的分水嶺。
能夠直射三十三丈,還能箭中靶心,那需要超乎尋常的技藝,以及過人的臂力。
眼前青年只要臂膀再強一絲,便能射中靶子,到那時招募一名上等射手,他們就能賞賜一千文。
「未中,再射。」
聽見小吏的聲音,劉然不動聲色,拔箭,再射。
「未中,再射。」
拔箭,再射。
「未中。」
直至八箭射完,也未曾中一箭。
對於劉然的結果,監考官皺眉思量片刻,三十三丈,足夠上等,但考慮其年齡未滿,便給了中等的木牌。
對這結果雖在意料之中,但劉然仍有少許遺憾,不僅僅是等次問題,而是在應募成功之後,會有一場賞賜,這是宋帝的恩賜,換取弓箭手的忠心,但能拿多少賞賜,則以等次來換取。
拿過木牌,再度回到提舉官處,將中等木牌遞上。
望著劉然的牌子,貼書小吏最終點頭道:「前去等長丈處丈量身高。」
在等長丈處有監吏在此等候,指引劉然到一木頭處,木頭上刻著尺數,而後寫下五尺四的數字,交給劉然,又令其力,一切完畢之後,劉然再度回到貼書小吏處。
一切完畢,貼書小吏,適才在書頁上寫下記錄,將民籍改為軍籍,又寫上姓名、貫處、身高、膚色,而後在這些資料後面,寫上慶州軍第一將玖指揮。
接過代表弓箭手的軍籍,劉然望著手中的木牌,略微出神,這木牌此後代表了他的一生,若是日後有妻、子,那他們也為軍籍,不得轉業,在他因死傷無法從事弓箭手,那就由兒子來接任。
隨後搖了搖頭,這世道,活著不易,若當下無法苟活,何談日後。
......
慶州軍第一將玖指揮。
一名發色花白的老者,拿著一張紙端詳了一會,拿出一枚鐵針放在火上烤了一會,對劉然道:忍著點。」
火烤過的鐵針帶著灼熱扎在手背上,熟練的刺字吏,如同在紙張寫字般,一針一針刻畫。
不多時,粗糙的手背上已經血肉模糊,不見膚色,刺字吏拿出一瓶帶著濃重氣味的黑色藥水,倒在手背上。
「好了,這幾日切莫沾水,兩日後便會痊癒,」而後不再看劉然一眼,對其餘人道:「走上前來。」
劉然起身看了看手背,有點疼,但更多的是無奈,歷代以來除卻五代和宋代,就沒有別的時代當兵需刺字。
這刺的不是字,而是人格,就連後面的武穆岳飛,也因不願在臉上刺字,才以武勇之實,得以效用軍,刺手背為效用二字。
隨後便轉身離開此地,漆黑的藥水和鮮血混合,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