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卜筮
提舉弓箭手司。
風雪交加,天色愈加寒冷。
在提舉司內的場地,諸多弓箭手皆為招刺,此刻他們依舊在排隊,在他們前方一名倉官,正不斷的發送朝廷對弓箭手的獎賞。
為了吸引眾人成為弓箭手,宋王朝頒布政令,只要成為弓箭手,那便可依照等次領取賞賜。
在劉然前方的隊伍不斷減少,每個人都因領取賞賜而興奮不已,時至正月,天寒地凍,眾多弓箭手依舊身著單薄衣裳,而宋王朝的賞賜之中,就有冬衣。
因此不少領到賞賜的弓箭手,此刻猶如稚童般,為能夠穿上領取的冬衣,而露出高興的神色,哪怕明知成為弓箭手,前途一片凶機,此刻也無法掩蓋弓箭手那高漲的情緒。
輪到劉然之時,倉官看著劉然的木牌寫著中等,給予了冬衣一件,栗米十升,布匹兩尺。
接過冬衣,劉然未曾穿上,而是鄭重的將其與糧食,布匹小心翼翼的抱在懷中,站在與其餘弓箭手一起,顯得有些另類。
約莫一柱香,眾多弓箭手已然全員領取了獎賞,這時監官來到場中央道:「汝等已成慶州軍第一將,第玖指揮,切記明日前去報道,若是有人膽敢脫逃,必嚴懲不貸。」
眾人紛紛應是,連道不敢。
監官見此,不再多說,每年招刺弓箭手,皆有人會想冒刺弓箭手,領取獎賞而逃脫,但最終都被抓獲。
監官擺了擺手道:「汝等且回,切記明日前去慶州軍報道。」
諸多弓箭手紛紛退散,來時如潮,去時亦如潮。
在諸多弓箭手皆退時,倉官露出笑容心中道:「此些弓箭手,每人皆扣半物資,大家分了,雖不多,任可去勾欄遊玩一番。」
來到提舉弓箭手司外,劉然看著在遠處一名衣著寒酸的老者,他蹲在屋檐下,而在他身側有一身著樸素的清瘦女子,將頭髮紮成髻后,赫然是一名婦女。
老者與婦女望著劉然,連忙招了招手。
劉然身邊跟著六名漢子,皆是同鄉,一起來到老者處。
老者看著眾人,又看向劉然道:「可成?」
劉然連忙恭敬道:「里正,成了。」
隨後將手伸出,那本鮮血淋漓的手背,此刻已結痂,依稀能看出慶州軍第一軍第玖指揮的墨色字跡。
一旁婦女望著劉然的手背,頓時淚水從眼中流淌,連忙抓住劉然的手道:「二郎,疼么!」
在射場也未曾慌張的劉然,望著女子的眼淚,頓時慌了神,有些緊張的將袖子伸過去,擦拭女子的眼淚,連忙道:「阿姊,莫哭,我不疼。」
而阿姊眼淚止不住的落下,輕輕抓住劉然的手,望著手背上的血跡,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讓弟弟感到疼痛。
而里正那邊,看著自家村裡的漢子都招刺,眼中露出了一絲哀愁,嘆了嘆氣,弓箭手,這並非是好去處。
但這年頭,實在是非人所願也。
望著里正嘆氣,有壯漢面帶勉強的笑容道:「里正,何故嘆氣,你看我這冬衣如何,新衣就是暖和,這鬼天氣冷的直叫人哆嗦,如今穿這新衣只覺渾身暖和,怕是你也沒穿過。」
里正見此,也勉強笑道:「張介,這新衣我也就三十年前穿過,如今早已忘卻那是何滋味,要不借我試一試。」
張介搖頭道:「這可不行,這可是我拿命換的。」
二人笑鬧間,將略有悲傷的氣氛打破。
隨後張介轉頭對婦女道:「劉娘子,莫哭,有我在,二郎安危可安心。」
劉娘子聞言,咬著嘴唇道:「張介,二郎你看著長大,且年幼,他日在戰場,還請你多多幫襯。」
張介拍了拍胸口道:「有我在且安心,若是耕田相安無事也罷,倘若來了,我和二郎一箭一個,也試一試那都頭的滋味,到幾年後,也叫那衣錦還鄉,到時你家二郎的門檻,都得被媒婆踩踏,哈哈哈哈。」
看著自家長姊神色稍愈,劉然也鬆了口氣,自家從小困苦,阿姊如母,見她哭,心如刀割,卻不知如何安慰。
隨後劉娘子看著劉然,未曾換上冬裝,連忙道:「天冷,冬衣且穿上。」
劉然看著身著單薄樸素的阿姊,略微有些顫抖,不知是冷還是擔心,只是笑了笑,將衣服蓋在了阿姊身上,而後道:「阿姊,切莫拒絕,你知曉我的性情。」
劉娘子抓著劉然的手,沒有拒絕,略微仰頭望著他,昔日她抱著的稚童,如今長的比她還高,而今又成為弓箭手,要離開自己了
劉娘子對劉然道:「二郎何日去?」
劉然看著阿姊的眼神,張口猶豫片刻道:「明日。」
劉娘子聞言,未曾說話,只是緊緊抓著劉然的手,母生有三子,她為長姐,還有大郎與二郎,大郎早夭,家中弟弟唯有眼前的二郎。
望著劉然青澀的臉龐,眼中熱淚又落下,明日一別,再逢之時,不知何年月。
里正再度嘆氣,他為里正,這場景每逢一年,便見一次,但人非草木,豈能鐵石心腸,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兒郎。
一年又一年,將村中壯年送於弓箭手,數十年,百人去,無人歸。
熙河之戰,他的父兄身死,元符河湟之役,村中百名壯漢與兒子,無人歸,家家縞素。
劉娘子抓著劉然的手,想到了什麼,對里正道:「我二人還有事,先行離去。」
里正擺手點頭道:「去吧。」
隨後二人先行離開,其餘漢子也紛紛各自提著糧食離去。
劉然的右手被阿姊抓著,左手提著糧食和布匹跟在身後道:「阿姊,這方向,你要帶我去何處?」
劉娘子不說話,只是拉著劉然走。
一直行走約莫三里路,劉然才知曉阿姊的意圖。
仲淹廟,位於提舉弓箭手司四里處,修於神宗年間,慶州百姓感恩范仲淹,因此修繕了仲淹廟,為慶州祠神。
此刻仲淹廟前,亦有不少人在此,尤以破落戶居多,還有雜耍賣藝,為人卜卦的算命先生。
望著眼前仲淹廟,劉然猜到了阿姊的打算,正要勸說阿姊,只見劉娘子的目光堅定,素知阿姊性情與己相似,劉然便熄了勸說的心。
劉娘子帶著劉然在仲淹廟前,誠心跪拜,又捐贈了香火錢,買了一道護身符。
又來到算命先生那兒。
算命先生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一本快翻破的書,發現有人來,抬頭道:「不收當十錢,可測字、可卜算,問前程問姻緣。」
劉娘子適才未曾看清,走近前才發覺這算命先生是一個青年,皺眉打算換一個,劉然則開口道:「需多少錢。」
李禾望著劉然雖然青澀,但見其手拿布匹與糧食,略微一思索,就明白了對方的身份,開口道:「不貴,五錢即可。」
劉然點頭,五錢並不貴,昔日五錢可買糧一斤,而今慶州物價高漲,三十錢才能買一斤。
劉娘子見劉然點頭,捏了捏他的手,打算換一個年老者,但劉然卻道:「可用栗米換?如若可,便算前程。」
李禾道:「算前程,可,八字還是銅錢占卜?」
「占卜。」
李禾從懷裡掏出三枚廢棄的當十錢,對劉然道:「擲六次。」
劉然接過手,開始投擲,第一次投擲,李禾默記陽爻,第二次陰爻,第三陽爻。
一共六次。
李禾皺著眉看著眼前的組合的卦象,這是一個火雷噬嗑卦,心想如若要是按卦言,他怕自己今日會遭橫禍,隨後笑道:「郎君從軍也?」
「是。」
「此卦為火雷噬嗑卦,下離上震,第一爻為屨校滅趾,無咎。佔得此爻,郎君日後可犯枷鎖之罪。」
劉然聞言,面不改色,他前世生於紅旗底下,所信為馬列,豈能信這卜筮之說,所謂卜筮,不過是死的算你的,中的算我的。
而劉娘子則是一臉緊張道:「先生何解?」
李禾微笑道:「此爻好破,郎君日後擇事當熟慮之,是否正當,是否合法,若是不法,有人警醒,自當警惕,以免釀成大錯。」
劉娘子對自家兄弟性情素知,緊了緊他的袖子道:「先生說的,可曾記下,莫要犯渾,釀成大錯!」
劉然雖不信,仍對阿姊道:「我已記下。」
「第二爻為噬膚滅鼻,無咎,此爻郎君為施刑之人,無甚大害,但切記他日若富貴,不可濫用刑法。」
「可記下?」
「記下了......」
「第三爻,噬臘肉,遇毒;小吝,無咎,追求功利如噬有毒之肉,有小凶而無大凶,有小吉,郎君日後切記越權之行,以免遭人嫉恨。」
「可記下?」
「已記下.......」
「第四爻,噬干胏,得金矢,利艱貞,吉,郎君前路雖艱難險阻,於艱苦堅守正道,亦可收穫。」
劉娘子嚴肅道:「可記得先生所說,切莫銘記當走正道。」
劉然略有無奈點頭道:「自當銘記於心。」
「第五爻,六五,噬干肉,得黃金;貞厲,無咎,雖前路艱難萬險,當守正道,可得結果。」
「可曾記下?當走正道,守正道!」
「記於心。」
李禾面對最後一爻,心中思考如何說,這最後一爻是最難以啟齒的,求卦求安心,這一卦若說了,保不齊飛來橫禍。
撇了撇劉然那身板,以及背負的弓箭,李禾覺得勝算頗低,雖慶州弓手巡檢不遠,但他亦不想因卦平白挨打。
「這最後一爻,乃是上九,何校滅耳,凶,此爻不難。」
看見劉娘子聽到凶時,面色有些難看,李禾則道:「此爻不難破解,郎君在日後若擇事,當銘記旁人勸告,切莫一意孤行,做那無勝算之事,若不然便會耳目堵塞,聽不見,看不到。」
「否則,其結果便是身死,切莫一意孤行。」
劉娘子面色難看的對劉然道:「可記得,莫要一意孤行,日後與張介兄弟在時,多聽話,莫要生事。」
「阿姊所說,然自當謹記。」劉然聽著阿姊的話,心中無奈,這算個卦,阿姊將自己當成了他日罪犯,生怕自己一步踏錯,成罪人。
「此卦之意,為噬嗑,吃也,上下相合,物在願問,飲食之事,聚會相延,財爻持世,求之不難,所為事理,內外皆安,動無不吉,盡獲周旋。」
「此卦之意,郎君當上下顎咬合,將東西咬碎,將一切亨通,此卦主刑法,郎君前程雖艱難險阻,亦守正道,自當無災,一切亨通。」
李禾看著二人道:「卦已解,郎君可付賬。」
劉然並未想賴賬之意,雖不信卜筮,但看阿姊鬆口氣時,也值得了,明日自己便離開,今日就陪阿姊做此些事。
結賬后,劉娘子將護身符掛在劉然脖上,眼中熱淚頓時又盈出,低聲抽泣道:「二郎,好好保重,要活著!」
「阿姊,我會活著。」
.......
「下離上震,震為雷,天雷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當為驚天動地之事。」
劉然二人離去,李禾低頭想著剛才的卦象,隨後搖頭笑了笑,這世道,還怕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么,更何況,他讀的聖賢書,卜筮,那只是為了一口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