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光
趙秀病得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仍在想,要如何對付明容和她背後的主使,又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未央殿的廢物。
他知道,父皇雖然表面上對那人不聞不問,卻不會任由他把人弄死。
他需要一個萬全的計劃。
就在制定計劃的具體實施步驟時,他的眼前驟然一亮,心裡又升起了那股熟悉的感覺。
輕飄飄的,身不由己的,怪異感覺。
彷彿踏在雲間,俯瞰人世。
他的魂魄如柳絮般隨風揚起,飄過山川湖海,穿越晝夜交替,來到一處平坦的草地。
不遠處,兩扇黑色的鐵門高高聳立,形狀和樣式都十分古怪。
鐵門旁邊掛了一塊牌子,上書兩行小字。
[明氏莊園]
[Mie]
第一行勉強能看懂,只是不知為何,好好的字,非要橫過來寫。
第二行,卻是字不像字,符號不像符號,形狀不似形狀,毫無意義的塗畫。
從鐵門進去,又是一片巨大的草坪,如一座複雜的迷宮。當中以幾個雅緻的花壇作為點綴,兩邊都有僕人在修剪灌木。
另有古怪的四輪車穿行其間,車身左右兩邊無門,前面的車蓋上塗寫幾個字:專用高爾夫球車03號。
草地的盡頭,是一座佔地極廣的宮殿。
樓高四層,樣式奇特,非神州大地所能見。
更離奇的是,最高的那一層,竟然從上到下都是透明的窗戶。
他的魂魄下降到窗口。
這裡面應當是一間卧房,有床有桌,也有柜子,充滿令人不解的異域風情。
卧房的色調以柔粉色為主,妖嬈艷.俗,品味清奇。正對他的一麵粉牆,掛滿了千奇百怪的畫像,有貓、有狗,有小馬駒,大多則是……明容。
露脖子,露小臂,露腳踝的明容。
瞧這奢靡的宮殿和住所,這丫頭出身非富即貴,年紀雖小,卻也是名門閨秀,穿成這樣招搖過市,還叫人留下畫像,就不怕清譽盡毀,名聲掃地么?
那一幅幅惟妙惟肖、堪比真人的畫像中,明姑娘幾乎都在大笑,雙眸彎成月牙。
——真乃世所罕見的大膽潑辣。
趙秀並不關心這些。
他的視線在畫像當中梭巡,仔細尋找趙檢的身影,亦或穿著鄰國服裝的男女。
沒有。
所有人都奇裝異服,但沒有神州大地上任一國家的服飾,更不見趙檢。
趙秀繞樓層一周,偶爾有人影出現,男女皆有,髮型和穿著都非正常人。
他猜這些人是宮裡的僕從,因為他們執行的大都是洒掃任務。
最詭異的當屬一名年輕的小丫鬟。
她抱著一疊衣服進來,張嘴說了句「開燈」,房裡的燈火便依次亮起,宛若鬼火!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趙秀始終保持警惕。他生怕這是詭譎的巫術,因此只在外面觀望,不敢輕易穿越門窗和牆壁,闖入室內。
遠處傳來模糊的人聲。
他循聲而去,來到宮殿的後花園。
他,看見了明容。
不會有錯。
那張小臉分明屬於不久前對著他放肆大罵,又哭著認錯的丫頭。
可她看起來又不太一樣。
她的頭髮短了許多,衣裳比畫像中更放浪,上半身就只有一塊破布似的圍兜,用兩根細細的帶子吊在肩膀上,搭配一條短褲。
她戴著一副叆叇,奇就奇在竟是茶褐色的。戴這東西,好比瞎子眼上蒙布條,毫無作用。
可明容顯然看的見。
因為,她正站在一個大型人造水池旁,水是可怕的淡藍色,水深足有一成年人高。稍一不慎,掉入其中,恐遭滅頂之災。
她卻在那兒蹦蹦跳跳。
她手裡拿著一根粉色的短棍,人來瘋似的揮舞著,笑得露出小白牙,「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我的粉絲都太熱情啦!」
趙秀回頭,四處看看。
沒見哪兒有粉絲吃,倒是隔開十幾米遠,有兩個男人架起鍋爐烤肉,香飄十里。
方才只注意明容,這會兒才看見,原來水池邊的人不少,多是青年和中老年男女,瞧面孔,不正是園子里和宮殿內部打雜的僕人么?
明容竟在僕從面前穿破布,狀若瘋癲,毫無半點大家閨秀的端莊。
不,市井小民都不會如此無禮。
……這個瘋丫頭。
只有一人不像僕從。
那人也是一名小姑娘,年紀比明容大幾歲。
她坐在一張躺椅上,椅子邊立著一頂鮮艷的圓頂傘蓋。她的左右兩邊都是躺椅,左手邊坐著一隻吐舌頭的傻狗,右手邊蜷縮一隻懶洋洋的蠢貓。
狗穿著小裙子,貓正在舔舐點心。
這兩隻畜生竟也有人伺候。
此時,負責烤肉的其中一人走了過來,將一個精緻的骨瓷小盤放下。盤裡盛著切好的幾塊牛肉。
他說:「沒刷調料,沒加鹽,豆豆和小胖豬可以吃。」
豆豆和小胖豬?
陌生女孩抬手,撫摸小狗的腦袋,「小胖豬真乖,吃肉肉。」
原來那兩隻畜生,一隻叫小胖豬,一隻叫豆豆。它們有人服侍,有牛肉吃,還有專門的飲品。
趙秀陷入一陣冗長的沉默。
他明白了,這唱的是一出什麼戲。
酒池肉林,狂歡作樂,驕奢Yin逸至此!古往今來的大貪官大女干臣,不過如是。
也不知明容究竟是哪一國的臣民,她那裡的皇帝又知不知道她家斂了金山銀山的財富,家養的貓狗,都比一般富戶人家過的奢侈。
他懶得再看,往別處去。
這座莊園大得駭人,水池之後,又有圈起來的不同場地,許多不知作何用處,唯獨一處比較明顯,應是蹴鞠玩樂之地。
再往後,竟有房舍和馬廄,還有跑馬場。
馬都是千里良駒,一匹匹膘肥體壯,毛髮油光水亮。
——這戶人家豈止豪奢?簡直,富甲一方。
遠處的聲音再一次飄來。
趙秀一怔,回到水池。
明容握著粉色的短棍,正對著圓滾滾的一頭動情的唱:
「……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有錢了不起,姐也很自強,不懼風霜雪雨逆風飛翔,活成一束光,世界都照亮!」
一邊唱,一邊揮動手臂。
曲調之怪異,聞所未聞。
趙秀只有魂魄,沒有切實的肉身,但他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心底湧起的涼意。
明容看起來像個瘋子,但她不是。
她通曉巫蠱奇術。
她只是用平常的聲調唱曲,並未歇斯底里的咆哮,可她的聲音卻響徹雲霄,轟動天地,在莊園外都能聽見!
「……自己的人生無需憑藉誰的光,不做誰的公主做霸氣的女王!」
明容還在唱。
趙秀聽著她大放厥詞,心思已經從驚疑變為忌憚。
此等逆反的唱詞,私底下偷偷寫作已算的上膽大包天,可她偏偏還敢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大聲唱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想造.反。
郎朗乾坤,竟有這等悍匪!
若非夢中親眼見證明容的真面目,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那張稚嫩的臉龐背後,那具弱小的身軀之內,潛藏的是宏偉的帝王之志。
她連公主之尊都不屑,牝雞司晨也無法滿足她的野望,她竟想謀朝篡位,妄自稱帝!
更願化作日月,與大千世界爭輝!
可她憑什麼?憑這幾個干雜活的僕人,就敢揭竿而起,自立為王?
天真。
明容唱完了。
周圍掌聲四起,有人激動的喊:「小姐,唱的太好了,你一定能當大明星,我們永遠支持你!」
還有人說:「你一定會成功的!」
……
果然,這些人都是她的屬下,他們瘋了嗎?認一個黃毛丫頭當大而明亮的星辰,還支持她那不切實際的豺狼之心?
明容得到誇讚,高興極了,扭過頭叫:「姐,姐!」
躺椅上的女孩回答她:「容容,再唱一首。」
明容說:「姐,你放爸最喜歡的。」
「好!」
不一會兒,樂音又起。
不見絲竹樂器,不見奏樂之人,那曲子卻激昂。
明容斂起嬉笑的神色,左手抵住心口,深情唱起:
「沿著江山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放馬愛的中原愛的北國和江南,面對冰刀雪劍風雨多情的陪伴,珍惜蒼天賜給我金色的華年……」
她的聲音是孩童的清麗嬌嫩,神色卻嚴肅,情到深處,抬起一隻手,比向長空烈日。
「看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
「願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趙秀注視她,面無表情。
——好一個凌雲壯志定乾坤,豪氣衝天震山河的亂世女梟雄。
*
下半夜,趙秀總是睡了一會兒就醒,醒了咳嗽一陣子,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他心中不快,不止是因為明容的狼子野心。
到底為了什麼,又說不清楚。
直到再一次醒來,天光破曉,窗外一片蒙蒙的灰白。
他凝望虛空,看的久了,心底忽然有個酸酸澀澀的念頭破土而出,從深埋的角落瘋狂生長,越發清晰——
明容的宅子,怎麼比他的東宮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