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一百零三章:險灘急
幫主大殿內,倒掛的鄒華一躍而下,「嘩啦」一聲掏出了腰間的九節鞭,局促不安的眼神射向大門口,心中忐忑不安。
「怎麼?」頭頂傳來一聲喝問,語氣十分不愉,鄒華知道那是「蝙蝠」的首領,雖然在成為「蝙蝠」后,眾人沒有互相通報過姓名,甚至連自我介紹都沒有過,只悶頭做事,可經過多年的相處,他們內部還是形成了一套自有的命名方式。
譬如,武功最高,最得陳翹楚信任的,大家便在心中暗稱為「首領」;似鄒華這樣斷了一隻手臂的,便被稱為「獨臂人」或是「斷手」;而其他的則要簡單的多,大都用兵刃或是武功命名,使雙截棍的就叫「雙截棍」,用伏虎拳的就順理成章的叫做「伏虎」了。
很多人也許會奇怪,這群「蝙蝠」在加入之前,無一不是窮凶極惡之輩,似鄒華這樣的禽獸,論心腸之毒,手段之狠,在這群人中也不過排在中上。為何這樣的一群人,會心甘情願的認某人當「首領」?
其實這道理不難——因為他們是「蝙蝠」,蝙蝠是不能見到陽光的,而「首領」卻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因為陳翹楚時常要用到他,所以「首領」拋頭露面的幾率被大大增加,這基本等同於,死亡的幾率大大增加。
在鄒華成為「蝙蝠」后的這幾年裡,他已親眼見證了六個「首領」的死亡,就說上一個首領,使一對雙手
子母鉞,近身纏鬥好生了得,眾人無一不服,卻就是因為某次任務耽擱了時辰,比原定時間遲回來了半炷香時間,恰好與陳翹楚招待的貴客打了個照面,便在三日後曝屍荒野,眾人這才知道,這使雙手子母鉞的首領,在成為「蝙蝠」之前,是那位貴客的結義兄弟,貴客某次與人結仇,便將身家性命託付給他,他卻在背後暗算,與貴客的仇家勾結,害了貴客性命,奪了對方家產並霸佔其妻女。
本來此事在江湖中也不算罕見,雖然人人痛斥此人,卻始終抓不到他背叛的證據,只得不了了之,可奈何那貴客好生了得,竟在仇家手中逃了出去,在外躲了幾年,不知是碰上什麼奇遇,再度歸來之時,已成了武功超群,人人敬仰的武林大豪,人們聽說貴客被「子母鉞」背叛的事,個個義憤填膺,誓要將「子母鉞」碎屍萬段,「子母鉞」無可奈何,只得倉皇逃竄,最終被人所救,送來這兒當了一隻「蝙蝠」,還成為了「首領」。
他的結義兄弟,正是如今在湘州鼎鼎有名的武林大豪趙三爺,武藝高強,任俠好義,加之門生無數,廣交朋友,雖然並未開設門派,可湘州武林同道,無不賣他面子,隱隱是本州武林的領軍之人。
那一天,他受陳翹楚之邀,來江岳幫總舵做客,陳翹楚心中自然有打算——江岳幫要借趙三爺的武林名望,若趙三爺
這樣的人物與江岳幫公開交好,那就相當於向整個湘州武林發出一個信號,自此以後,江岳幫也是大家的同道中人,其他門派的人,想「替天行道」也好,「匡扶正義」也罷,總之不能再咬到江岳幫頭上。
說到此處,也許大多數人便不解——這趙三爺不是任俠好義,是個十分了不起的正道人士么?他難道不知道江岳幫在湘州的所作所為?竟自甘下流,與江岳幫交好,豈不是墮了自己的英名,反倒助長了武林的歪風邪氣?
有人罵趙三爺不愛惜羽毛,紛紛與之斷交,並揚言此人倒行逆施,我不願與之為伍。所有人都以為趙三爺會就此眾叛親離,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可過了幾個月,卻發現趙三爺手下的門客不減反增,而且又包下了上千畝的田產,生活越發紅火,出手也更加闊綽了,「趙三爺」這三個字,成了湘州武林的金字招牌,人人都以能與之結交為榮。
大夥這才恍然大悟,人人都說趙三爺不愛惜羽毛,可當趙三爺的羽毛賣出了一個不菲的價錢的時候,他非但沒有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反倒成為了敢為人先的榜樣。
趙三爺與陳翹楚的合作愉快的達成了,自此以後,好像打開了一個口子,湘州的大小官吏也好、門閥世家也罷、武林群雄、豪紳貴族……都紛紛接過了江岳幫拋來的橄欖枝,為此,他們早就替自己尋得
了最合適的開脫——趙三爺那樣的英雄人物都做得,我何嘗做不得?
最後的結局皆大歡喜,江岳幫得到了湘州各界人物的認可,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便捧著金銀置辦了新宅子,用那最華美的綾羅綢緞裁剪出合適的華裳,只為博得他們最思慕的美人一笑,所有人都將那個曝屍荒野的「子母鉞」遺忘了,是啊,一個做了壞事的人得以苟且偷生,還遲了這麼多年才死,這已是對他的恩賜,無論放到哪裡,「子母鉞」的死亡都不值得同情。
當然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妻離子散的、上吊的、跳水的湘州百姓更被他們忘得乾乾淨淨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他們新修的宅子里有著高高的閣樓高台,站在上面,再撕心裂肺的哭號也像是春蟲竊語,平添幾分雅緻,而從高處望去,那一片片餓殍和鮮血相疊,組成了一種奇異的配色,非但不令人感到恐懼,反倒讓懷中的美人們掩嘴輕笑:
「嘻嘻,這顏色美得緊,倒和你送我的那件貂裘有些相似呢……」
這裡是湘州,大秦的南方,即便最冷的冬季,也用不到貂裘的。
可這有什麼稀奇呢,若不花些銀錢在這些毫無用處的地方,又哪裡能體現出他們的潑天富貴?若每一份銀子都花在該用的地方,那他們豈不是與他們眼中的「賤騾子」一個層次了?這實在不亞於殺了他們的頭。
任何一個
世界,即便人們想象中的樂園——是西方極樂,天宮的凌霄寶殿……這些世界里,都會有三六九等,位次尊卑,這似乎是一件極度可悲之事。
可回過頭一想,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非但同樣有這些東西,而且我還沒法長生不老,沒法投胎轉世,每念及此,則更是悲從中來,難以自己了……
世道維艱,不知何年何月,「人當生而平等」這個觀念才能被每一個人發自內心的接受?即便沒有平等,可至少在世為人,活著的權利也不應當被人剝奪踐踏吧?
那個沒有壓迫、沒有飢荒災禍、沒有痛苦不堪的「桃花源」究竟該如何前往呢?
或者,這世上究竟有沒有那樣的世界?
這一切的答案,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才會揭曉。
…………
說回此間,鄒華在感受到「修羅刀」的氣息后,心中劇震,不由自主的從房頂落下,拔出兵刃,全神戒備,頭頂的首領發話了:
「獨臂,你怎麼回事?」
鄒華抬頭,恰巧對上了「首領」那雙憤怒的眸子,他心中冷笑一聲——就憑你這不出數日便要橫死當場的東西,也配對我大呼小叫,莫說一定會死在我前頭,就連你前面的那六任,你只怕都活不過他們……
不過心中思恃,一開口卻截然不同:
「首領,有人正在往這個方向衝來。」
「首領」抿住嘴唇,眼中已幾乎要噴出火來:
「滾上來!幫主的囑託你全拋之
腦後了么?」
鄒華握住九節鞭的手開始顫抖,他已經清晰的感覺到,「修羅刀」已暗中鎖定了自己,而且對方已來到了附近,隨時可能對自己發起致命一擊,但陳翹楚的曾留下死命令,未得她的允許,所有「蝙蝠」都不能輕舉妄動。
兩難抉擇之下,鄒華猶豫了,他用力握緊九節鞭,指關節因為壓迫而變得蒼白,他咬緊牙關,突然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只見鄒華鼓足真氣,突然一躍而起,朝大門后直衝過去,人在半空,九節鞭已出手,釘住厚重的大門,猛的一震!
「喀嚓——」大門發出刺耳的響聲,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格格聲,大門轟然碎裂。
門碎裂的一剎那,鄒華抬起頭,視線從那破洞中透出,看見了他意料之中的東西——
狹刀。
刀身平直、鋒利無匹的狹刀。
狹刀布滿暗紅色花紋,在它的末端,是一雙布滿老繭的手,這是一雙殺人的手。
修羅出,飲血還。寫就這短短六個字,用去了上百位黑道大豪的生命,因此幾乎沒有人會質疑這句話。
鄒華也曾經不相信,因此他成了蝙蝠中的「獨臂」。
他現在仍然不信,因為他站的地方,是陳翹楚的幫主公幹處,外敵侵入時,每一隻「蝙蝠」都要誓死捍衛。
他要主動出擊,為自己爭取那恰到好處的一點時間,足夠將修羅刀引進這間房,直到被同僚所斬殺。但又不至於太過
漫長,讓對方取了自己性命。
所以他一出手,便是一招狠辣歹毒的「九天攬月」,九節鞭並九為一,當心直刺,同時手腕勁力蓄而不發,一旦受阻,便又有七八式后著接踵而至,當年他被追殺之時,正是憑著這記「九天攬月」,數次從對方手下死裡逃生。
更何況,當年遭受挫敗,失去一臂之後,他痛定思痛,苦練武功,終於在上個月,又將這招「九天攬月」修鍊出到新的變化,更在先前七八種變化之上,且出乎意料,令人防不勝防。
果然,對方的修羅刀橫刀一封,「叮」一聲脆響,便阻住了九節鞭前刺的步伐。
鄒華心中冷冷一笑,手腕轉動,同時悶哼一聲,丹田中內力毫無顧忌的奔涌而出,只見堪堪垂落的九節鞭瞬間遊動起來,悄然無聲的纏住了對方的刀身。
這正是他領悟的新變化之一,用以鎖拿敵方兵刃。
說來也巧,這些年練功之時,或許是因為仇怨太深,鄒華始終將修羅刀心中的假想敵,在練這記奪刃功夫時,他便按照修羅刀的武功路數,設想了無數種場景,因此這記「九天攬月」出手時,他心中已穩如泰山,因為對方無論是橫刀格擋也好,揮刀斬擊也罷,中宮搶攻也好,都已在他計算之內,到得最後,他的九節鞭都能毫不意外的纏住對方刀身。
若對方撤退呢?那樣一來,鄒華的計劃豈非全盤落空?可鄒華卻絲毫
不擔心——修羅刀出道以來,大小數百戰,從來沒有退過一次。
此時,九節鞭纏住狹刀,鄒華大喜過望,奮力回拉,他敢保證,只要修羅刀一隻腳踏入了這間屋子,頭頂的同僚們會毫不猶豫的群起而攻之,而那時,自己非但沒有罪過,反而成為了第一個發現敵人的功臣。
想到這兒,鄒華嘴邊不自覺的浮現出笑意。
頭頂,「首領」見獨臂撲向門口猛攻,心中已是一驚,還未來得及出聲阻止,獨臂就已將門打得稀爛,可隨後便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這不由得叫首領好生奇怪。
屈指一彈,一顆暗器飛出,打在獨臂腳邊,見獨臂仍是未動,他不由得一驚,隨後再顧不得許多,一記金錢鏢射向獨臂後背,已是使上了兩三成力。
金錢鏢打中獨臂的後背,發出「噗」一聲悶響,隨後首領眼神劇震——獨臂撲地而倒,身體僵直,卻是早已死了!
獨臂手中仍緊緊握著九節鞭,九節鞭另一頭穿出了門外,從這個角度看來就好像一根無形的管子自門外插來,徹底吸幹了獨臂的生機!
每一隻「蝙蝠」都逃不過見到陽光便遭遇死亡的命運,鄒華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仍犯下錯誤,最終成為這間房中第一個落命之人。
「戒備!」首領沉聲低喝,所有「蝙蝠」都在暗中掏出了兵刃,所有的眼神死死盯著大門,想看看來犯之敵究竟是何方神聖。
「轟隆—
—」
就在此時,房頂轟然碎裂,眾「蝙蝠」猛的抬頭,卻只看見一團大霧緩緩壓下。
「蝙蝠」們朝頭頂破碎的大洞處瘋狂攻擊,即便隔著大霧,他們仍對突如其來的光照感到不適。
這時,一人從大門處緩緩走入,他手中的狹刀被藏在身後,殺氣內斂,誰也沒有注意到。
隨後他一躍而起,竄上房梁,狹刀出手,人頭落地。
「咚……咚……咚……」人頭砸落的聲音令首領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頭頂的大洞,轉過頭來,卻只見到了一把迎面而來的狹刀。
「當!」首領擋下這一刀,險些從房梁跌落,隨後他當機立斷,尖聲大叫,發出了他最後一道命令:
「死局!死局!」
眾蝙蝠被首領的大叫嚇了一跳,轉過頭來,只見首領已渾身浴血,從房樑上直直跌落,蓬一聲砸在了地下。
「蝙蝠」們收到了死命令,立刻分作兩隊,一隊一擁而上,朝房樑上的敵人圍攻而去,各出絕招,好不兇狠。
另一隊則立刻墜地,不顧房樑上的敵人,朝外逃去。
不過,每一人撤離時,都從懷中摸出了一個火摺子,朝事先演練過無數次的地方擲去,就在他們十餘人撤走後的數息之內,這間房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燃起了大火,甚至連窗邊、頭頂、大門等出路,都已被濃煙所覆,斷無出逃的可能!
一炷香后……
「中!」一聲斷喝,夾雜著骨骼碎裂的聲
音,最後僅剩一名蝙蝠胸口中了一記膝頂,從房樑上直落而下,膝蓋的主人與他一同落下,借著高度,將他狠狠地鑿在地下,那蝙蝠鮮血狂噴,還未發出慘叫,狹刀便直插而下,穿透了他的咽喉。
持狹刀之人緩緩起身,放眼四顧,只見整個公幹處都已被火海包圍,他眉頭微皺,望向地上一時未死的首領。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首領緩緩張開眼睛,斷斷續續的道:
「咳咳咳……用內力活、活生生震死獨臂,還、還能在五招之內重創我……嘿嘿!葬身火窟的滋味如何?大高手?你會和我一起死去!而你想要的東西,也會被燒得一乾二淨,哈哈哈哈……一乾二淨……」
大火席捲而至,將他剩下的話瞬間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