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橫幅
「誒,你那邊,拉過去一點,拉過去一點,對,對。」老張比著手勢,指揮著。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陳仰,你過來!別拉中間了,過來過來,拉我這邊。」
我走了過去,拉住他那邊的橫幅,「但我不知道怎麼綁。」
「你這腦子,二十多歲連個橫幅都不會綁!不用你綁好吧,幫我抓住。」
說著他一級級台階跳了下去,一直站到了操場的跑道框內。
此時太陽正大大地曬下來,我感覺自己的整個手臂都在發燙,特別是踩在操場群眾台上的最上邊。下面是上體育課的師弟師妹朝我們好奇地看著,那個體育老師還是我們之前的體育老師,此時正眯著眼,我感覺我和阿輝就像是繪畫課上的裸體模特。我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側過頭看橫幅上的標語,還好這標語還算正規:冬春秋來草木干,預防山火要當先。
老張在下面用手遮著頭擋著太陽,就像是孫猴子一般,「往左挪一挪,對對,陳仰你那邊……」
他還把我的名字喊得震天響,我真是服了他。調好距離以後他飛奔上來,拿起一條條扎帶,讓我用剪刀負責扎孔,然後他在用扎帶穿進去,一條橫幅差不多穿了八九條扎帶,之後還要把扎帶多餘的部分給剪掉。不得不說就算是用鋒利的剪刀在這薄薄的布上扎個孔都算是一個技術活,太小力了戳不破,大力一些稍微不慎就有可能划拉出一個大口子,不好固定。
終於一條掛完,於是我們又去右邊的看台,吊上另外一條橫幅,裡面的標語差不多。這件事搞得漫不經心,以至於老高問我是不是沒有睡醒,其實他不明白我並不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從小到大,不管在村裡,在縣裡,在大城市裡,在學校,在家附近,在河邊,在某個高速隧道口,都可以看到這些橫幅,紅底白字,紅底黃字,它們到來彷彿已經很久了,使人一見到就聯想到某些莊重的禁制和提醒。它們上面寫著的語句你不會從你的朋友或者身邊的人口中來,上面寫著的是條例和準則。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逐漸地對這些隨處可見的標語感到無法理解,對於我來說它們背後是一些很呆板、很蒼白的意圖,然而學校總是有一群人,或者是老師,或者是同學,在某個時候總能看到他們忙碌且樂此不疲地拉扯著這些紅布。我原以為是我並沒有參與進去,所以只好用蔑視來替代被疏離的感覺,然而一直到我今天上手,我才希望自己儘早能脫身,不再去搭理這攤事情。或許我越來越不喜歡那種被人提醒的感覺了吧。
掛好以後老張像只興奮的猴子一般在操場兩端跑來跑去,不停地拍照。我們不知道接下來幹啥,看著那一大堆的材料,只好坐在觀眾席上。
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走過來,也坐在了最下一層。
「誒,領導,對,對,這兩個橫幅已經拍給你了,對,可以發過去了,嗯嗯,沒錯,接下來還要去貼下一個,我知道,我知道,好、好,待會拍給你,行,行……」
老張笑容滿面地掛完電話,皮膚鬆弛下來,叉著腰看著操場上一會兒,又叫我們去前面那個叢林穿越訓練入口那裡掛一個牌子。橫穿大半個操場走過去,其實牌子已經掛起來了,只不過上面空無一物,我們只要要把袋子里的藍色kt板貼上去就可以了。
老辦法,老張讓我們一人抓住一邊,然後他退後幾步瞧了瞧,我能感覺到這kt版明顯超過了那背後的鐵板尺寸。
「老張,當初為什麼不按照展示板的規格來做這個貼紙板的大小。」
「別說了,當初兩個部門沒對接好,跟個傻逼似的,出事了就互相推諉。」
「不就是尺寸嗎,最多兩個數字,這都沒對好?」
「等你以後去到了行政部門就知道了,他媽的,一個個都是覺得來當官的。」
……
沒一會兒kt板就掛好了,老張看后一邊唉身嘆氣一邊覺得有點斜,但這東西粘好就沒法撕掉,除非不想要了,他也只能一邊齜牙咧嘴一邊找著角度拍照了。
「還剩一條橫幅……」他喃喃自語看著,然而這裡既沒有欄杆,也沒有大樹。
「老張,為啥要在這裡掛這麼多。」
「我們學校新設了一個專業,你肯定需要場地的配合,到時候教育廳會下來視察,評估一下你的場地建設情況,哎,其實就是走一走,瞧一瞧。」
「那現在這裡建好了嗎?」
「建好了嘛,你看,前面這些就是石階,從這裡上去,繞後山一個大圈,從後面那些石階下來,就是我們該專業的訓練基地。」
「我上去看一下。」說完我已經踏上了兩三級台階而上。
「誒,這場地還沒開放,下來!」老張喊道。
這裡是用山體開鑿出來的台階,我們這邊的山並不算高,上去只有二十幾級台階,正當我踏上最高的台階的時候,頓時有些愕然,前面居然全是泥地,原來所謂的訓練基地,只是從山脊蔓延到下面的二十幾級台階而已。
至於前面的山地,依舊是山地,鋪滿落葉,甚至連個小道都沒有。
我一步步走下去,老張沒看我,說準備要回去了。
「這不是還沒搞好嗎,就這樣宣傳。」
「你懂啥,這不錢還沒撥下來,撥下來分分鐘就搞好了。」
「那你們這樣宣傳,還發給領導,到時候教育廳真的來審查怎麼辦。」
「你還真以為他們會走上去,他們開車到操場門口,下車過來巡視一下,看看這些橫幅和貼紙,再集體拍個照,就準備去開會和吃飯了。」
我一陣無語,此時他整個人在台階上坐下來,從袋子里拿出來三支礦泉水,丟給我們兩個,我的穩穩接住了,阿輝則是在看著操場上發獃,以至於沒反應過來,掉到了地上再去撿。
老張瞅了瞅我,我沒去看他,擰開瓶子喝了起來。
「陳仰怎麼看起來一臉不開心。」
「我嗎?沒有,沒有不開心。」
「真的?」
「嗯,可能是累了,貼了這麼多。」
「嘖嘖,以前給你們上課就讓你們多運動啊,看來現在是缺乏運動,以後你們肩上的壓力是越來越大的,這可怎麼辦哦。」
「老張。」
「嗯?」
「你為什麼要來做這些啊。」
「什麼是做這些。」
「就是貼橫幅這些。」
「這些怎麼了。」
「這些就是雜活啊,老師就該是好好上課,你怎麼什麼都做。」
「上級交代給我的就做啊,做這些不是挺好的嘛,你看,我也其實很久沒來操場這邊了,走過來,鍛煉一下身體,活動活動,這不是挺好的嘛。」
「可是不是簡單地拍幾張照片那麼簡單吧。」
「是啊,還有做一些表格,報告,走一些流程,提交一些材料什麼的,到時候如果真的有審查還要陪同之類,總之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所以你為什麼要做。」
「做這些其實挺好的,可以接觸多一些業務,鍛煉自己各方面的水平。再說,領導是看重你才把這些事交給你。」
「也是。反正你們總是在意那些領導的意見。」
他回過頭來,臉上表情有些滑稽,我想著似乎是他想笑,但卻完全沒能做出一個笑容應該有的表情來。「你幹嘛這麼說,我可不記得有教過你們這些東西。」
「去年學校評估的時候,我們班小柔,禮儀隊的,被叫去接待專家,結果泡茶泡晚了,被那裡的老師大罵了一頓。」
他半晌沒說話,然後淡淡問道,「那後來她,小柔,現在去哪裡了。」
「應該是找到工作了吧,後面她就退出學校的禮儀隊和其他社團了,好久沒看到她了。」
我們在操場大概坐了半個小時,一直到太陽曬到身上變得沒怎麼有知覺了,老張叫我們去他宿舍,其實我們懶得再去,但他說上次買來的菜還剩一些,可以親自給我們下廚,於是我們就歡天喜地地跟他回去了。
回到宿舍發現他老舅不在,就問他去哪了,他說去外邊給人發傳單去了,我很驚訝,問他為什麼要去發傳單,他淡淡地說他舅手上花銷不少,又不開口跟他要錢,於是只好想辦法自己去掙。我問他既然知道他舅不好意思開口,為什麼不主動給他,他說關他什麼事,自己也是辛辛苦苦掙錢的人,跟人要錢也不好開口的話就沒必要給了,誰叫他年輕的時候不結婚不生孩子,現在老了沒人照顧那得自己負責。
他一邊說一邊從冰箱裡面拿出來吃的,都用一個又一個保鮮膜包住了,裹得緊緊的,有些裹太多了以至於只能看到白色,不知道裡面包的是什麼。
老張蹲下來一樣一樣地拆開來,我覺得與其說是拆保鮮袋不如正在把織好的毛衣拆成線,地面上頓時出現了一大堆保鮮膜堆積在一起,像是一個透明的宮殿。然後當然是讓我們去收拾。
當他拿出了五六個食物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已經太多了,叫他不用再拿,但他依舊不停地從冰箱裡面拿出要炒的菜來。
「老張,你這樣拿那麼多是做什麼啊,炒了以後又吃不完。」
「我更怕過期,反正放在這裡我也不會炒。」他又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冰箱,彷彿還有什麼明天就會立即腐敗的食物,即使地上已經有七八種食物了。
「你一個人不可以做嗎。」
「我總是誤以為我一個人會做菜,然後買了過多的回來。」他終於關上了冰箱門,「沒事的,幾種菜炒在一起,像是這個西芹和豬肉還有火腿一起炒,沒幾個菜。」
「所以一個人幹嘛不做。」
他像是沒聽見似的哼著歌到陽台去了,阿輝比較老實,過去問要不要幫忙,被打發了回來。
環顧四周,即使作為教師,學校給老張提供的環境也是比較樸素的,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衣櫃,床和桌子還是上床下桌那種,冰箱據說是老張跟畢業的同學低價淘來的,洗衣機也是。
我走到老張的桌邊,看到桌面的上層柜子上擺放著幾本書,有一本書還攤開在桌面上,書頁上放著一支筆。我翻了一下那本書,《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看不懂是什麼意思,然後看看作者,好像老張在課堂上提問過這個人,或許是我記錯了。柜子上那排書放著一些歷史、政治類的書籍,看名字就知道不好讀,不過倒是給我看到了一本《金瓶梅》,我笑嘻嘻地拿起來翻了翻,還是繁體字的書,正想著去調侃老張,回頭瞥到他正在顛勺,於是就索性放下。
走過去倚著門框看老張顛勺,他的手法很熟練,似乎是怎麼顛都不會掉出去。
「老張,你為啥看那些書。」
「啥書?」他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桌子,「消遣用的,閑得無聊。」
「老張你不用教我們那些吧。」我笑嘻嘻地說道。
「教你們,教你們的書我一個寒假就看完了,可以教到老。」
「那那些書你是不是反覆看了好多遍。」
「是吧,有些看不懂,只能反覆看,要不要借一本給你去。」他側過臉看著我,我感覺他像是樂意我跟他說要借一本。
見他不接我的梗,我也無話可說,只好低下頭看著那些菜,「老張你廚藝可以啊,以前不少給女朋友做飯吧。」
「沒有,我也是來這裡以後才琢磨著做的,只能說是我天分高吧。」
老張的陽台上還養了幾盆綠植,一盆盆都綠意盎然,想必是沒少照料,或者正如他所說平時閑來無事便找點事做,不過我沒有走近去看那些盆栽。他看我盯著看,便問我要不要帶一盆回去,我搖頭說不用了,怕自己把他精心照料的盆栽養死了,他說沒有一盆是他買的,全是那些離職的老師帶不走給他的,這盆是哪個老師,這盆是哪個老師,他拿著勺子一個個點著。
「你說是不是很不負責任,沒想好就買了。」老張像是沒聽到似的低頭往鍋里撒了一把鹽。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好低頭看著他鍋里的菜。
沒一會兒老張便炒好了一碟菜,讓我端出去,說今天人少就不用搬那張大桌子了,於是我們把小桌子展開來,擦了幾遍,直到上面擺滿了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