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實的大樹
「有找到白砂糖嗎。」
「沒啊,是在床底的柜子里嗎。」
「對啊。」
我只得從客廳走到了卧室里去,不過以免她記錯,我還是先在客廳的桌子下面找了一下,果然是沒有。抬頭又看到了那副立在牆邊畫架上的那棵樹。
這畫架也是師姐的,只不過以前是被放在了卧室的衣櫃側邊,師姐走了以後阿丹把它搬出來,而原來放在這裡的一個儲物櫃則被挪到了邊邊。
我不是會看畫畫的人,更不用說是素描,但是我能看出來阿丹畫的跟我初中美術老師畫的差不多,雖然可能沒那麼好,但至少是會得高分的那種。我初中也練過一學期的素描,沒有模特或者什麼東西,就是畫球,畫圓錐,畫長方體正方體,那會兒不準用尺子,連基本的直線都畫不好,更不用說陰影了。
我剛進屋就看到這幅畫,那會兒我以為是阿丹買來做掛飾的,就像她新換的貼紙一樣,然而現在我走近的時候看到了放在一邊的水彩,水彩盒子是蓋著的,只是最上邊放著一管綠色的顏料。
一般這些顏料都是不能直接用的,必須要混色,那時候老師也教過我們混色,只不過現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你找到了嗎。」阿丹的聲音又傳來,離我不到兩米遠,我於是馬上走進卧室裡面。
這床底哪裡有柜子,我喃喃自語道,把旁邊的床頭櫃一個個拉開,看到了一包熟悉的東西,裡面是之前看到的一大包葯,裡面一包包的是白色包裝的藥片,上面凈寫著些拗口的文字。
我用手翻了一下,在定睛去看上面的包裝和文字,泰和超市,連袋子都一模一樣。這東西那天早上不是扔掉了嗎。
那天和阿丹一起下樓,她就拎著這些藥品,等快出巷口時,她讓我先去公交站台等,她去買點東西,而出來的時候,她便沒有拎任何東西了,那時我以為她已經扔掉了,還是說原本就有兩包。
「不是在這裡。」阿丹走過來說道,像是沒看見那一大包葯似的,把那個柜子推了回去,原來他們床底是邊是可以掀開來的,裡面放著果然放著一包白砂糖。
我跟著回到了灶台,她正在往糖水裡加白砂糖,只不過用的不再之前綠色的鍋,而是粉色的。裡面的綠豆正在有條不紊地翻滾著。
「你說是甜一點好還是不要太甜。」
「你定,都可以的。」我看著客廳,師姐走了以後沒有變太多,沙發和桌子什麼都在,冰箱也在,只是沙發上多了一個布偶,冰箱多了幾個日本動漫的冰箱貼。
「他們說不可以吃太甜,你說呢。」
「糖吃多了會怎樣,得糖尿病嗎。」
「不是,說是皮膚會變差,我看視頻裡面很多女孩子都開始戒糖一個月……你可以幫我拿那個勺子嗎,在桌子上。」
我拿給她,她撇去糖水上面的一些浮沫。
「剛才卧室裡面那包東西,是葯嗎。」
「你嘗一下。」她輕輕舀了一口湯,把勺子遞過來。
我嘗了一下,「還行。」
她看著鍋里的綠豆,轉動了一下,「你是想喝軟爛點的綠豆還是硬一點的。」
「軟一點的,我媽以前熬的時候,就喜歡熬得稀爛,導致我到了上小學才知道,綠豆那麼硬的東西。」
「我也是,我媽以前也……」她忽然不說。
「那包東西,抽屜里的。」
「嗯?」
「是葯嗎。」
「是」
「是不是我們上次扔掉那包。
」
她沉默。
我走進去卧室,想去把葯拿出來,念頭一想又作罷,出來客廳,她正盯著那沸騰的鍋。
「那天你不是扔了嗎」
「那,你把它再扔了吧。」
「不是扔不扔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不講清楚呢。」我走到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站在那裡,靜靜地站了好久,拿起一個蓋子在水龍頭邊洗了一下。整個房間只有水龍頭的嘩嘩聲,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客廳的窗子用半透明的貼紙貼住了,現在照進來的光彷彿有過濾,不會那麼強烈。我來以後似乎見過阿丹拉過窗子,沒有聽到那種難聽的吱啞聲,不知道是不是找房東拿了潤滑液。
她又稍微扭動了那個綠色旋鈕,蓋上蓋子,坐在了沙發上,看著我。
我看著她,「你說吧。」
「我本來是想扔掉的,但是我怕下次再用到,到時候不知道怎麼辦了。那天早上就放到超市寄存,不過拿回來也是在放著,都沒有用過的。」
「你為啥怕下次用到,你在擔心什麼。」
她頓了頓,「失眠吧。」
對於她的回答我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沉默,盯著桌子上的果盤,我沒看到她的表情,她似乎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便起身坐到了那幅畫前面。
過了一會兒我走過去,她已經擠了有半管綠顏料在調色盤上了,畫筆的毛刷在盤裡來來回回蘸著,直到頭部也快被全部染綠。畫紙上四分之一的樹已經變成了綠色,儘管我覺得那些顏料塗上去有些粘稠,在燈光的照射下彷彿還能摳下來,我只能盯著左邊那還是素描的部分看著。
「這是你畫的嗎。」我輕聲問道。
「我不是正在畫嘛。」她繼續塗著,腳稍稍往前挪了一點。
「畫的挺好。」
她低頭看了一眼盤裡的調料,站起來去灶台加了一些水,攪著走回來說道,「素描是我跟別人買的。」
「你終於知道顏料太稠了。」
她愣了一下,「沒有,我是怕顏料不夠。」
「你剛才說素描是跟別人買的。」
「嗯,一個畫畫的擺地攤,扎著個辮子的男的,30塊錢一幅。」
「那你都要塗顏料,為啥不幹脆買有顏色的。」
「他那裡沒有啊,再說,我也想自己塗色。」
「這是哪裡的樹。」
「上次跟你講過,我老家那棵。」
我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只好點點頭。我就靜靜地坐在那裡,等著她塗完,幸好顏料全部夠了,這也使得左邊的部分看起來淡了一些。
「再畫一下藍天,白雲。」她喃喃自語。
「地上有些空曠,要不要在它後面畫一條鐵路。」
「有啥好。」她淡淡地說道,語氣突然有些輕緩,又像是半開玩笑。「鐵路,地鐵什麼的,它們太快了,一直在動,一直都在搖晃,一眨眼就到了下一個地方,這張紙太薄了,搖下去說不定這張紙就裂開了。」
我為她的幼稚的話語感到有些好笑,此時她為了把雲畫好,正小心翼翼地換了另一隻畫筆比劃著。
「這棵樹有什麼特別的。」
「這棵樹從我出生起就在了,小學,初中,高中,現在回去還是能看到它,在原來的地方。」
「感覺要比你老很多的樣子。」
「是啊,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了,這棵樹是獨一無二的。」她望著那塗了一半的樹,忽然停下了動作,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過。
「呼——」鍋里發出一陣嘯聲。
我剛想站起來去關掉,她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腕,「沒事的,它晚點就不叫了。」
果然,嘯聲發出十秒鐘后,便靜止了。
阿丹笑笑,看著我,我有些無語,問她笑什麼。
「我們宿舍叫它急躁鍋,還沒好就開始大叫特叫。」
「那它什麼時候會好。」
「叫個兩三次就好了。」
「待會喝完糖水我就回去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回吧,本來我今天也是要上班的。」
「那你怎麼還說今天放假,讓我過來。」
「手機不小心摔壞了。」
「然後呢。」
「然後就跟老闆說手機摔壞,上不了了。」她說著雙腳竟在地上拍打起來,像是個興奮的小孩一般。
我笑著看看她,只覺得她這一刻有些幼稚,似乎好久沒看到她這麼手舞足蹈了,不禁伸手捏了她一下。她轉過頭來,有些低著頭,綻放著的五官彷彿慢慢收斂,變得安靜,隨即又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我有些累了,我想在沙發上躺會兒。」
「你躺吧。」
她慢慢地起身,這會兒我才看到她手掌內側沾了一些顏料,不過已經幹了,就像是胎記一般。她走到沙發上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煮鍋還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我問它是不是可以關了,她沒問綠豆有沒有煮爛了,而是直接說可以。
我走過去關了鍋,然後往廁所走去。進門的時候看到了一塊手機電池躺在洗手間的地上,我撿起來,覺得有些好笑,這個時代還有人用可拆卸的電池,然而我蹲下去后又看到了一塊手機的碎片,又看到一塊,又看到一塊……
我轉頭去看阿丹,發現她正躺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關上了廁所門。
上完廁所我回到沙發,把那些手機碎片放在桌上,說給她收集好了,她說了聲謝謝。她說早上接老闆電話的時候,整個房子就像是在動,地板也在動,好像地下有條蟲子,她要走到灶台,卻發現走進了卧室,以為打開的是卧室門,卻看到了馬桶。一直像是在挪動,難道就不能安定一下嗎。
我一邊哄著她,一邊答應說她可以好好休息,她像是挺疲憊的,過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她的手機玻璃后蓋碎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那麼看了很久。又轉頭看了一眼睡在沙發上的她,她直挺挺地躺著,穿著類似睡衣的衣服,沒有化妝,沒有打扮。
我忽然覺得也有些困了,起身走到糖水前,那綠澄澄的糖水已經變得有些粘稠,綠豆也全部都破開了,跟那糖水混在了一起,此時整個鍋靜止不動,像一塊碧綠色的翡翠。
我回到了沙發,搖了搖阿丹,問她要不要到床上去睡,她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不要,臉一偏又睡了過去。
我只好走到卧室的床上躺下,卧室的窗戶也用一種深色的貼紙覆蓋住了,還是能看到陽光,只不過陽光照在上面后變成深色的光線,同時我還看到了床貼上那圖案,似乎是一朵朵水仙花,規整呆板地排列在一起,並隨著陽光的強弱由明到暗地分佈著,像是自動化的一般。
我的眼睛再看向四面天花板,很潔白,一塵不染,應該要歸功於師姐的經常大掃吧,我不由得想象她戴上橡膠手套后拿著長長的天花板掃把清掃時候的樣子,阿丹以後也會這樣的吧,就像她今天穿著那件一樣的圍裙在忙活。
這租房住起來不錯,這房間倒也算得上乾淨溫馨,然而不知為什麼,一想到以後我要和阿丹住在這裡,然後每天坐著公交或者地鐵去銀行上班,或許不能去那裡,去別的地方,一天天上班,我便覺得一陣莫名的反胃。
我只好停止幻想,讓自己的目光繼續掃視,躺著掃視有些困難,眼睛必須變成潛艇的潛望鏡,但我仍舊在努力適應著。卧室里的布局變化並不算大,這時候我看到了衣櫃旁邊有一個明顯的空檔。那裡怎麼會有一個空檔呢,是那樣的不自然,我冥思苦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師姐前男友的那個行李箱。
用來裝上我的,是不是剛剛好?一想到這裡,一陣反胃又湧上來。
我決定不再瞎想,閉眼睡覺,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震動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同時包含著木頭的震顫聲,我起身驚恐地尋找這震動的來源,似乎是在抽屜裡面,瞥了一眼外面的阿丹,還是保持著之前的睡姿。
拉開抽屜,是阿丹那破敗無比的手機,手機屏幕上分佈著數不清的裂痕,手機後面的玻璃后蓋則是殘存無幾。
手機一直在震,雖然脫離了抽屜,但那嗡嗡聲似乎更大了,我想關掉,但是開關也早已沒了,無處下手,我只能看著屏幕一會兒亮一會兒暗,然而那未接來電一整排地顯示出來。
阿丹叫醒了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問我怎麼那麼雞賊,讓她睡沙發,自己跑來床睡,我忙說自己睡之前問過她了,是她不來,往外一瞥,那原本透光的水仙窗花此時變得暗淡了許多。
她叫我起床喝糖水,我往外望去,兩個瓷碗已經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正在往外冒著熱氣。
她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開始用梳子梳頭髮,說是梳頭髮,但是感覺是梳子在咬著她的頭髮。她現在的頭髮已經慢慢過了肩,也沒說要去再剪。有時候她梳著梳著梳子便會卡住了,她只好用力地扯一下,梳完幾下后她的梳子會沾上一些頭髮,我都不知道是自然脫落還是被卡下來的。
「你是不是幾天沒洗頭了。」
「放屁,我昨晚才洗過。」
「你那頭髮是被你卡掉的嗎。」
「是自然脫落。」她沒好氣地說道,似乎想轉過頭來反駁我,但到底轉了一半還是回過頭去。
這會兒我忽然發現她已經換上了睡衣,我便問她是什麼時候換上的,她正在把粘在梳子上的頭髮一根根拉下來放在桌子上,我感覺她剛才被我說了以後似乎有些不開心。我又問了她一句,她說是醒來以後換的,看我在睡覺,就換了睡衣。
我像是被戳中笑點似的笑了起來,問她為什麼我在睡覺她要換睡衣,她也笑了起來,說不知怎的,看我在睡就去廁所換了一身睡衣。有什麼關係,她喃喃說道,反正剛才睡覺的時候都沒有換。
她又叫我吃糖水,而我也終於決定起身,她說讓我待會吃完了陪她去買菜,她想要買一條魚回來做菜,我說弄魚很麻煩的,但是一面又忽然很想她弄魚給我吃,我說那她待會還得換衣服,她說就穿著睡衣去買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還有沒有睡衣,我也穿著去。
沒有了,她說。
我忽然有些小失望。
走到客廳,靠近桌子的時候我想起來了那幅染了一半的樹,再看過去的時候,全部葉子已經塗上了厚厚的綠色顏料,就連樹樁也塗上了黃褐色還是土褐色。我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只感覺那燈光照在那綠色顏料上,反射出厚實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