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宋青柚雖然知道這哭聲是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但她卻不能控制自己閉上嘴,只能繼續聽著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
她被動地困在這裡,透過嬰兒淚眼蒙蒙的視野,打量四周來轉移注意力。
搖曳的燭火映照在暗紅色的床幔上,床幔光滑柔軟,是上好的綢布,上面綉著精緻的鴛鴦交頸刺繡。床架亦是紅木的雕花大床,單憑這張床,宋青柚猜想,這應該是一個富貴人家才是。
她能躺在這張床上哭,怎麼也該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怎的哭了這麼半天,竟都沒有一個人前來照料她?
嬰兒哭了很久,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宋青柚附身在她身上,能感覺她又累又餓,喉嚨都要撕裂了。
終於,她聽到房門被推開的咿呀聲響,一道凌亂的腳步聲飛快朝她靠近。
床前的燭火被來人帶起的風吹得猛烈搖晃,燭影婆娑中,一張女人的臉映入她眼中。
女人坐在床沿邊,就這麼俯下身盯著她。她長得很美,雲鬟霧鬢,眉如翠羽,膚如凝脂,未乾的淚痕沾染在臉頰上,純然就是古詩詞中所描寫的那般梨花一枝春帶雨。
宋青柚從這個女人的眉宇間看到一點熟悉的輪廓,恍然地想,這應該是她的母親,原主的母親。
她落入到原主的過往裡了。
女人來了之後,嬰兒的哭聲就低弱下去,她費力地揮舞著小手,想要求女人抱一抱。
女人漆黑的雙瞳中倒映著被褥包裹中小小的嬰孩,臉上卻不帶絲毫溫情。她盯了她許久,終於俯下身來將她抱進懷裡。
宋青柚鼻息間都是女人身體的馨香,嬰兒對於母親天然的依戀讓她終於不再哭了,甚至咿咿呀呀地笑起來。
女人單手托著嬰兒的後頸,用力將她按進懷裡。另一手撫摸到她耳後,輕輕摩挲片刻,緊接著冰冷的刀片抵上嬰兒嬌嫩的肌膚,嬰兒凄厲的哭聲再次在房中炸響。
那一瞬間,附身於嬰兒身軀的宋青柚,也被尖刀割開皮膚的刺痛鑽入意識。
她本能地抵禦這種痛,意識驀地從嬰兒身上抽離,漂浮到半空。
在昏黃的燭光下,宋青柚看見女人坐在床沿邊,死死壓制著懷裡嬰孩,用一把被磨得鋒利的剃刀,想要割掉她耳後那一塊肌膚。
女人一邊哭一邊神經質地低喃道:「小寶乖,你不要怕,阿娘幫你割掉這個黑印,爹爹就會回來了,你是他的女兒,他不會不要我們的……」
女人的手顫抖個不停,鮮血染紅了嬰兒柔軟的胎髮,順著脖頸流滿了她的手心。
被割開的皮膚下,那道黑印卻依然銘刻在鮮紅的血肉上,連鮮血都無法掩蓋,彷彿刻進了骨子裡。
女人終於崩潰地鬆手,剃刀落到地上。
她好似整個人都灰敗下去,呆坐片刻,一把將懷中已經哭到氣息奄奄的嬰兒摔落到地上,尖叫道:「哭什麼哭?別哭了!我為什麼生了你這樣的怪物!都是你,都是因為你……」
女人捂住臉痛哭起來,手心裡的血將她嬌美的面容染得猙獰。
她哭了一會兒,爬過去掐住嬰兒的脖子,「你前世如果真的罪大惡極,為什麼今生還要投生成人?你應該投生成畜生,被扒皮宰殺被烹煮熬煎,然後被人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為什麼偏偏要投生到我的肚子里?」
宋青柚旁觀著這個畫面,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不由自主地撫上自己脖頸。
她方才看清了女嬰耳後的黑印,是天罪印。
宋青柚以前時有猜想,原主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才會被打下天罪印,卻沒想到這道印記竟然是從出生起就銘刻在原主耳後。
天罪印若是真的為了懲罰罪.52gGd.大惡極之人而被打下的印記,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又能犯下什麼惡事?當真是上輩子的罪孽帶來了此生?
宋青柚不喜歡這種前世今生的糊塗賬,她只喜歡現世報,今生的罪今生償。
來世的這個人,就像眼前的這個女嬰,她又怎麼會明白自己現在遭受的罪是因為什麼?又是償還的什麼孽?
嬰兒已經被掐得哭不出來,她漲得小臉通紅,和耳後流淌的血一樣紅了,烏溜溜的眼睛里倒映著她母親歇斯底里的面孔。
女人頭上的朱釵鬆脫,叮一聲砸落到地上。這個聲響似乎喚回了一點她的理智,她手指一松,慌忙將朱釵撿起來。
朱釵上金絲絞成的芙蓉花沾染上血跡,她急忙起身去梳妝台前翻出一張手帕,將上面血污小心地擦拭乾凈,對鏡重新插到髮髻里。
「這隻朱釵是你我的定情物,你說過不會負我的,是了,你絕不會負我。」她口中低喃,重新站起來,回身抱起已經暈死過去的女嬰,推開房門疾步往外走,「我會把她處理掉,這樣你就會回來了,我們會有新的孩子,乾乾淨淨的孩子……」
她看上去已然瘋瘋癲癲,在深夜裡穿過迴廊,進了后廚。往廚房那口大鍋里打上水,將女嬰放進去,蓋上鍋蓋,又撿了塊石頭壓在鍋蓋上。
女嬰被涼水激醒,微弱的哭聲又從鍋蓋下傳出來。
女人置若罔聞地坐到灶前,塞了一堆木柴進灶堂,取來火摺子想要點火。
她竟然真的想要將自己的女兒煮了!
宋青柚下意識地想要去掀翻鍋蓋上的石頭,但是卻無能為力。
滾滾濃煙從灶堂里蔓延出來,廚房的光線更加昏暗,煙氣中恍惚有鬼魅般的影子晃動。宋青柚餘光瞥見一道影子飛快竄入灶台後,將女人整個包裹住,一點點滲透進她的身體里。
她震驚地轉過視角,眼睜睜看著黑影完全滲入女人體內。
女人的神情隨之一變,瞳孔僵直,眼神麻木地站起身來,移開鍋蓋上的石頭,將女嬰從鐵鍋血水裡抱出來,換下她身上濕衣,將嬰孩小小的身軀裹進自己衣袍內,揭開內衫給她喂起奶來。
這副畫面實在詭異得厲害,宋青柚看得頭皮發麻,在濃煙縈繞中,昏暗的廚房,嬰孩和女人,都逐漸遠去。
宋青柚晃了一下神,再定睛時,已經又落入到另一幅場景中。
這是一處喧鬧的市井,人頭攢動,街邊擁擠地擺放著兩排攤販,叫賣吆喝聲不斷。
宋青柚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女孩,她長大了很多,大約五六歲,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灰撲撲的麻布衣裳里,被女人抓著胳膊穿過擁擠的人潮,飛快往碼頭上趕。
她的頭髮被編成一根粗粗的辮子搭在右肩上,辮子和衣裳固定在一起,就像根麻繩一樣勒在她脖子上。
女孩顯然已經適應這個可以遮擋耳後印記的髮型。牽著她的女人還是宋青柚先前見過的試圖將她煮了的母親。
女人的面容早已不如初見到時那麼鮮亮精緻,像是一朵失了顏色的乾花。
她們擠上一艘去往北境的貨船,要去往越州。宋青柚跟隨了她們幾日,終於弄清楚了一點因由。
原主的父親是越州而來的行商,她的母親原本是兗朝帝都的花魁,跟了父親後有過一段琴瑟和鳴的時期,最後因為生出這樣一個天生戴罪的女兒,被男人無情拋棄。
女人重新回了煙花之地謀生,只不過早已過了最佳年華的花魁,再難找回昔日的風光。
她無數次地想要殺死或是拋下這個拖累她的女兒,最後卻不知怎麼,總是又將她救回來。
原主越長越大,從關她的屋子裡跑出去,耳後的罪印被人發現,母女倆被趕出帝都,此番只得前往越州,試圖去尋找那個拋棄了她們的男人。
兩人窩在昏暗的船艙內,女孩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整個人都抽搐起來,伸手去抓扯背對她的母親,「阿娘阿娘,我熱,我疼……」
女人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眼,猛地回過身來將她拉進懷裡,熟練地從袖中抽出一塊布揉成團,死死堵進她嘴裡,任由她在自己懷裡悶聲掙扎。
她緊張地往四周看了看,船艙里傳來其他人翻身的聲響,沒有因為這一處角落的異動而驚醒,她才終於鬆了口氣。
宋青柚在黑暗中看到女孩耳後的天罪印,圍繞著中間刺字的一圈字元亮起微光。女孩就在這罪印的微光下,抽搐得像是一條上岸的魚,悶悶的哭聲像是小獸低鳴。
難道這就是天罪印的懲罰?
宋青柚心裡咯噔一聲,她想了想,朝著被女人壓在身下的女孩靠近,意識重新附上她的身軀。
劇烈的疼痛立即席捲上她的神經,宋青柚只覺得自己彷彿正在被烈火灼燒,燒得她皮開肉綻,燒化了她的皮肉,再燒毀她的骨頭。
宋青柚不知道原主是怎麼熬過來的,她被燒得意識混沌了片刻,等再次清醒,她已經離開了那艘昏暗的貨船。
這一回,連女人也不在了,只剩下原主一個人。
她裝著母親留下的金絲絞成的芙蓉花朱釵,實在不知道該去往何處,所以,便繼續去尋找她那個行商的父親。
宋青柚又見過幾次她被天罪降罰,這懲罰來得毫無規律,沒有一點預兆可言,就連懲罰的方式都並不相同。
有些時候,她像是被人按進了水裡,無緣無故渾身濕透,無法呼吸,直到窒息使得她雙眼充血,渾身的血管都要爆炸了似的。
又或者突然口鼻流出烏血,形如中毒。又或者渾身結霜,凍得四肢僵冷,面色青白。
好像有十八般酷刑都等著要在她身上輪一遍,而每一次受刑,都會在她瀕死之時突然消退,她的身體眨眼恢復正常,沒有留下半點損傷,就像從來沒有遭受過那些罪。
宋青柚眼前浮現出星辰的軌跡,星軌的光芒逐漸熄滅,她的意識驟然從過往中抽離出來,重新回到了觀星台的石台內。
現實中並沒有過去多久,她才剛剛坐定在蒲團上,排在她後面的那個學子都還沒有渡入行氣。
宋青柚後背上出了一層汗,臉上的血色飛快消退,木然地盯著身下星圖,心想,下一次的天罪降罰又會在什麼時候來?
俞老坐在觀星台前,審視的目光落在宋青柚身上,說道:「從本命星軌里可以看到一些你們過往的經歷,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何至於被嚇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