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玄武書院的入學試並不在玄武主島上舉行,而是距離主島三十里開外的一座附屬島嶼上。
這座島嶼被稱作小試島,是每一年玄武書院入學試的考核地。
龍舟穿過海上的茫茫雪霧,進入到玄武島領域,烏雲堆積的天幕突然透出了陽光,雪霧消散,前方霍然開朗,綿延千里的龐大島嶼從海平線上緩緩撞入所有人視野里。
玄武島地勢平緩,遠遠望去確如一隻伏在海里的巨龜,山巔上覆著一層白雪,猶如龜殼,往下卻是濃郁翠景,比起雪封城來,氣候反倒更加宜人一些。
小試島在玄武島的右下方,像是巨龜的后爪。
那座島與主島相比十分渺小,當龍舟真正靠近小試島后卻可見這座島嶼的龐大,兩相對比之下,足見玄武島有多大,幾乎相當於一州之遼闊。
裝載十三州學子的龍舟停靠到小試島水岸時恰好是正午時分,眾人登上小試島,於島上舍院內休憩一日,第二日便開始玄武書院入學試的文試。
文試地點在小試島東面的大殿,朝陽從海上升起,金燦燦的輝光籠罩整個文試殿,一重又一重宮殿連環鋪開,檐下垂掛竹簾,四面敞亮。
殿中整齊排列著一張張桌案和蒲團,桌上文房四寶齊全。
玄武書院的文試共三日,考核詩書禮樂天文地理算數。
來之前,宋青柚在司棄的幫助下,很是惡補過自己欠缺的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再加上她上輩子的知識儲備,文試並難不倒她。
就是她的毛筆字稍微遜色了些,但經過這麼一年的練習,還是比最初的狗爬字要好了許多。
她在答卷之時,每每停筆苦惱的,不是答不上來,而是兗朝的文字。
這個世界的文字與中文相似,卻又有許多不同的變體字,宋青柚每次落筆之前都要先想一遍,這個字有沒有變體,在這個世界的寫法是什麼樣的。
所以,她答題答得很慢,每次都是險之又險地擦著交卷的時間完成。
但饒是如此,宋青柚還是不免有一二錯漏的地方,她寫中文簡體字寫了二十多年,中文字體早已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來到這裡一年,也還沒有將兗朝的變體字盡數學完。
每一門考試結束,試卷都會迅速被送往文試殿最深處的一座殿宇里,經由玄武書院夫子評審。
試卷在夫子們手中傳遞,落下硃筆批註,時而有人停筆評說手裡的答卷。
「這篇文章寫得……」有夫子懸腕提筆,定在那紙答卷上方,躊躇良久似乎才找到了合適的評語,「實在是與眾不同。」
讓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打分了。
「你就說寫得好是不好,與眾不同算是怎麼回事?」旁側有夫子嫌棄道。
又有人介面道:「能在這上千份的答卷里顯得與眾不同,已算是一項優點了。」她說著,便伸手過去,撈過那張答卷細看,通讀完整篇文章后,臉上亦浮出與先前評卷的夫子相似的神情。
這篇文章中的觀點論斷與引用的經文典史,莫說是在這一千考生當中,就是放到整個兗朝四境,都算得與眾不同。
「譚兄,這文章中引用的道家經文,你可知道是出自哪本典籍?」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被點名的夫子瞧著卷上內容,低喃念完其中引用的一句經文,搖了搖頭,「我今日是第一次讀到。」
但即便是第一次讀到,卻也能感覺到這卷中所引用的經文的玄妙之處。通篇文章誦讀起來,其內所含文氣猶如天穹之雲霓,海上之潮汐,連綿不絕,底蘊悠長。
答卷在所有人手中都轉過一輪,被人反覆誦讀,卻都無人落筆評分。只有一位夫子看完后提筆在紙上畫
了幾個圈,「文章寫得不錯,就是這字實在不行,竟然還有別字。」
「這三個別字瞧著錯得也太離譜了些,要不是有上下文參照,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字。」
「但我覺得這別字也不像是亂寫的,倒有點像是刪繁就簡……」
就這樣,這張答卷雖被每一位夫子都讀過一遍,卻仍無評分,最終被送到玄武書院院長的桌案上。
姜懷風身為玄武書院院長,在學院納新這樣的重要場合,自然也得參與。他單獨居於一殿之中,夫子們無法評定或是爭論不下的答卷,便由他親自評審。
姜懷風一字一句看完整篇文章,目光落在紙面被硃筆圈出來的簡體字上——玄武書院的夫子將它們當成了錯別字。
在他桌案另一側趴著一個羽衣仙裙的小姑娘,姜玉羲與姜懷風生得並不是十分相像,她五官更肖似母親,巴掌大的鵝蛋臉,桃腮粉面,細長的柳葉眉下是一雙水汪汪的杏眼。
姜玉羲雖有仙子之名,但她本人看上去,卻並不似天上仙子那般清冷出塵,反倒更像是富貴人家嬌養出來,天生就受人寵愛的大小姐。
她從小到大都沒踏出過玄武主島,早就對外面的世界望眼欲穿,從知道越州王世子有意要送她一幅人間百景的生辰禮開始,姜玉羲就一直期待著。
卻沒想這份生辰禮拖了一年又一年,到今年的生辰時,她還是沒有收到。那幅她期待了許久的百景圖還徹底毀了,姜玉羲聽到消息,大病一場,一直鬱鬱寡歡。
姜懷風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化解她心中鬱氣,他身為一院之長也實在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為女兒再造一副百景圖。
所以這次入學試,才破例鬆口將她帶出玄武主島,來這座小試島上放鬆心情。
姜玉羲生來體弱,四肢總是冷的,十分畏寒,即便姜懷風專為她找了一隻火狸隨時隨地伴在身邊,她還是裹在厚實的斗篷里。
她從斗篷下伸出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撫摸著懷裡的火狸,伸長脖子望過去,好奇道:「爹爹,這篇文章寫得很好么,你都盯著看了好久了,給我也看看嘛。」
姜懷風將答卷收攏起來,伸出二指將探來的毛絨絨的腦袋抵回去,輕聲斥道:「休要胡鬧,你身子弱,若是被卷上文氣衝撞了,又得生一場大病。」
姜玉羲懨懨地縮回腦袋,不死心地繼續追問道:「那爹爹喜歡這篇文章嗎?」
姜懷風低頭看了看桌案上的答卷,語氣上聽不出喜與不喜,只是道:「太過與眾不同了。」
姜玉羲眨了眨眼,烏黑的眸子盯著她父親片刻,輕輕摸了摸懷中火狸。
狸貓忽然從她懷裡跳出,受了驚一般竄上桌案,從桌上書籍紙卷上踩過,尾巴掃動帶起的風,吹得紙張飛揚。姜玉羲眼眸靈動地一轉,從飛揚的紙張下看到了那張試卷的考生名姓。
「哎!」姜懷風喝一聲,捉住火狸的後頸提起來,點著它的鼻子教訓。
這小貓從小伴在姜玉羲身邊,養成了跟她一樣的性子,半點都不怕姜懷風,被他指著鼻子教訓,非但不知反省還張開嘴嗷嗚嗷嗚地要去咬他手指。
姜懷風被這小畜生氣樂了,抬手塞進女兒手裡,「它真是被你寵得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好好抱住,別給我搗亂。」
「是,爹爹。我帶它出去玩,就不打擾爹爹了。」姜玉羲笑嘻嘻地抱住火狸,起身往外走。
姜懷風揚聲叮囑道:「小試島上沒有主島的結界,海風很大,四處都是考試陣法,別亂跑,當心嗆了風受涼。」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說過多少遍了。」姜玉羲不滿的聲音飄進來,人已經跨出大門跑遠了。
她跑出房間沒幾步,就在走廊盡頭看到等候的人,那人站在獵獵海風中,衣袍的下擺被風吹拂得
上下飛舞,頭髮收攏於玉冠中,沒有一絲贅余,他仰頭望著外面枯樹,聽到動靜才轉頭看來,視線就定在她身上再沒轉開。
姜玉羲與他百年如一日的波瀾不生的目光相對,煩躁地跺一下腳,掉頭往另一邊走去。
和往常一樣,梁寂立即抬步跟上來,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掐訣擋下吹拂而來的海風,讓一絲風也到不了她身前。
姜玉羲懷裡的火狸有些時候都會因為貪玩而跑開一會兒,但是梁寂卻不會,只要她出了爹爹的視線範圍,梁寂就必定會出現在她身邊,不論她身處何處。
她去哪,他便跟著去哪。
以至於,姜玉羲時常會覺得,爹爹收下樑寂當弟子,只是為了給她找個保鏢。
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玄武書院的許多學子都是這樣想的,火狸從院子里跑出去時,它脖子上的影珠有些時候會記錄下他們偷偷議論大師兄的話。
梁寂應該也是這般想的,所以在她身邊總像是個木頭,只為完成任務,沒有必要從不會主動跟她搭話。
姜玉羲走出文試殿,往弟子舍院的方向走去,聽到身後快步追上前的腳步聲,一道微風從耳邊擦過,梁寂旋身擋在她身前,伸手攔住她的去路,低聲道:「師妹,前面是考生居住的地方。」
「爹爹又沒說過我不能去考生舍院。」姜玉羲仰頭看他。
梁寂依然伸手攔著她,「師妹,以你的身份,在入學試期間,最好不要和考生有私下接觸。」
「你不用說話糊弄我,我知道你和爹爹不想讓我接觸外人。」姜玉羲惱怒地去打他的手,故意說話氣他,「我現在想去看的也不是外人,是個爹爹很看好的考生,等爹爹將她收入門下,我們也會接觸到的。」
姜玉羲看到他終於有了波瀾的表情,心中正覺高興,梁寂便已收斂回面上情緒,淡聲道:「那就等師尊將人收入門下時,師妹再見也不遲。」
「師妹是自己回去,還是我扛你回去?」
兩人正在爭論時,梁寂忽然動作一頓,轉身朝著小道盡頭看去,「什麼人,出來!」
青石小徑拐角的一棵樹后應聲走出來一個女修,她穿著素白色的長裙,裙擺和長發在風中飛舞,有著令姜玉羲羨慕的飄逸美麗。
女修伸手撫了撫額上碎發,露出一雙好看的眼睛,「師兄師姐,實在抱歉,我只是想出來散散步走到此處,並不是有意想打擾二位。」
姜玉羲往右挪一小步,偷偷從梁寂身後探出頭去,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們彼此對望著,直到梁寂錯身一步,再次擋住姜玉羲,打斷她們的視線交匯。
梁寂看了眼女修腰間配帶的玉牌,那是玄武書院考生令牌,提醒道:「這邊是夫子們審卷的殿宇。」
宋青柚睜大眼睛,面上露出幾分慌張:「是我唐突了,多謝師兄提醒,我這就回去。」
她說完,餘光朝被擋在後方的女子看去一眼,立即轉身往回走。
那就是玉羲仙子么,姜玉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