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十三)終局
聯合健康的救護車率先到來。
緊接著趕來的,就是負責本轄區的「白盾」。
林檎一想成讖。
這昏暗的宴會廳,真的變成了一個臨時審訊點。
凱南被燒得有進氣沒出氣,抬走的時候已經是一段活焦炭,還留有一點餘氣,淋漓盡致地受著最後的折磨,被運走時,還在昏迷中發出了痛苦破碎的哀鳴——再有錢,也救不回來。
相對來說,馬玉樹還好。
他被凱南糾纏住了,全身重度燒傷面積達40%,也被拉去了醫院。
只是,聯合健康赫赫的威名,全銀槌市都知道。
有錢,不管你燒成什麼樣子,都能送你光鮮亮麗地出來。
沒有錢,對不起,你的生命是廉價的,醫生的勞動有價,請不要影響醫生的正常工作。
凱南在銀槌市還是有些聲望的,他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事,絕不可以不重視。
其他人的陳述,在「白盾」看來都不可信。
於是該轄區的負責人直接找到了「林檎」,焦灼地詢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林檎陳述的,全是他看到的。
大家是為了調停一樁高利貸導致的衝突而聚集到這裡來的。
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是凱南定下的,一個小時前才通知對方。
寧灼、金雪深、本部亮按約到來,十分講規矩,沒有攜帶任何武器,進來前還被搜過身。
房間內唯一的武器,那把鐳·射槍,是握在馬玉樹手裡,由他親自扣動扳機的。
而掀翻魚爐、引燃了凱南身上酒精的仿生人服務員,也是服務凱南的固定人員。
這樣一分析,本地的「白盾」負責人豁然開朗:「那這個馬玉樹是元兇啊。」
林檎並沒有這麼說。
負責人卻自有一套「白盾」式的辦事風格,用嘴唇貼近了林檎的耳朵,輕聲說:「林警官,要不要跟聯合健康打個招呼,把馬玉樹弄死算了。一來他活著遭罪,二來……凱南先生也不是什麼下等人,眼看是活不過今晚,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是個麻煩,能有個『明確的交代』,那就最好了……」
他絮叨了這樣一大串,中心思想就只有一個:把這個案子,當成是馬玉樹做的。
至於動機,並不重要。
「白盾」最擅長捏造這個。
當務之急,就是趕快送馬玉樹去死,堵住他的嘴巴后,那「白盾」就好自由發揮了。
「是個好主意。」林檎拍一拍他的肩膀,「但我要馬玉樹活著。」
「白盾」負責人沒和林檎打過交道,但聽說過林檎是個剛正不阿的人,至少他的「人設」是這樣。
他還以為林檎會義正辭嚴地呵斥他。
沒想到他不急不怒,還柔聲細語地做出了一番說明:「馬玉樹的隨身物品里,有煙嗎?」
……負責人回想了一番,好像是沒有。
林檎補充道:「凱南倒是帶了一盒雪茄。」
負責人猛然睜大了眼睛,明白了林檎的意思。
……這他媽的是個狠人啊。
他在心裡復盤了一下林檎扶搖直上的青雲路。
林檎臨危受命,接過了誰都不願查的九三零案件,將本部武作為九三零案件的犯人定案,屬於是力挽狂瀾,從治安極差的下城區走了出來,一步踏進了「白盾」總部。
隨後,他在「哥倫布」紀念音樂廳的爆·炸案中秀了一把操作,調查清楚了小林和詹森的死因。
雖然他最後沒有阻止爆·炸案,但林檎的實力卻是有目共睹,把那兩個轄區的「白盾」負責人比得什麼也不是。
聽
說其中一個已經被降職,調到下城區的某個混亂街區工作去了。
現在,凱南又落到了林檎的手裡,眼看著又將成為他的又一枚墊腳石。
他是想把凱南變成這件事的主導者?想說是凱南自作自受,和馬玉樹共同謀劃了這次刺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把自己拋進了火堆里?
如果林檎想要把案子往這個方向引導,那作為這件事的當事人之一,林檎的知名度必然要再上一個台階。
負責人悄悄咽了口口水:「您的意思是,查查凱南?」
林檎並不知道自己在負責人的心目里已經變成了一隻工於心計的笑面虎,語氣溫柔地反問:「你說呢?查查又沒有壞處。」
負責人毛骨悚然,不敢再和他想象中的恐怖林檎再打交道,轉頭去盤問餐廳老闆。
老闆一口咬定是有人深夜潛入,替換了玻璃水牆裡的水——他們絕不會蠢到往水牆裡放酒精。
但提到要調監控時,老闆啞巴了。
這裡是個具有高度私密性的私人會所,是冠冕堂皇地容納銀槌市上層人士齷齪秘密的地點,老闆就是吃的這口保密飯,又怎麼敢設監控?
老闆百口莫辯,只能被一併拷走。
相較之下,寧灼、金雪深和本部亮三個人,乾淨得宛如一張白紙,連接受盤問的價值都沒有。
金雪深躲在房間一角,跟於是非通話。
他故作平淡道:「我這裡的事情辦完了。」
於是非在那邊發問:「死了,還是活著?」
金雪深:「……他還活著。」
於是非:「那也很好。」
他知道一個身欠外債、又被嚴重燒傷、甚至無錢醫治的人,生活在銀槌市陰冷潮濕的環境中,會有多慘。
他會滲液、腐爛、重生,又慢慢腐爛,循環反覆,像是在水裡漚著的蘑菇。
死亡對他來說,反倒是解脫。
所以活著吧,活著挺好。
金雪深咬著牙忍了一會兒,終於是不堪忍受,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
不是報仇后所謂的失落,而是喜極而泣。
他捂著眼睛,眼淚滲過指縫:「我對得起他們了……我可以好好的活著,我不用……不用再……」
於是非聽著那邊帶著哭腔的低喃,說:「好好活著。我陪你一起。活著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金雪深:「……」
他帶著哭腔和滿臉紅意破口大罵:「滾啊!老子還沒和你活好呢,你就想著死?你和誰學著講這麼晦氣的話!」
於是非誠實地報出了自己教材的名稱:「《歷史上著名的三千封情書》。」
在金雪深教育於是非不許他看亂七八糟的書時,本部亮和寧灼坐在一起,身上披著寧灼的防火毯,欲言又止。
最終,他還是沒能忍住:「……你們真的要走?」
寧灼反問:「你的債主一個死了,一個生不如死,你也會賺錢了,還需要我們保護嗎?」
「小唐……」本部亮艱澀的話音中又帶著一點期盼,「他也走?」
寧灼簡明扼要地回復:「走。」
本部亮的心肝揪扯著劇痛了一下,面上的神經卻還是遲鈍著沒有反應:「……小唐有父母嗎?」
寧灼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父母都死了。」
本部亮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噢……」
他舔了舔嘴唇,知道自己今天之後,或許就要和他們分道揚鑣了,於是一股腦將自己的心裡話倒了出來:「我不是咒你們……出海真的很危險。小唐他挺弱的一個孩子,得要人照顧著、寵著才行。他一個人小老鼠似的住在地底下,我怕他不適應外面,也怕他出危險……他怎麼會變
成這樣的,以前受了多大罪啊……」
寧灼相信,本部亮這一番絮絮叨叨中包含的感情全是真的,是發源自天性中的舐犢情深。
冥冥之中,他跟唐凱唱就是血脈親人,是天然的投契。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唐凱唱是在無邊孽海中開出的一朵小花,輪不到本部家去采。
本部亮也察覺出了自己的語無倫次,擦了擦發熱的眼窩,重新組織了一下,結果仍是越組織越亂:「我總覺得,和他心裡很近……他要走,我捨不得,真捨不得,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人老了,就想有個家……」
寧灼無情地冷眼看著哀傷爬上本部亮臉上的每一寸皺紋,只用一個問題,就堵住了本部亮的嘴:「……那你之前幹什麼去了呢?」
你兒子造孽的時候,你在哪裡?
唐璧孤獨地死在渾濁的營養液里的時候,你在哪裡?
本部武的齷齪行徑東窗事發的時候,你又做了什麼?
這樣的人,老了,貪戀家庭溫暖了,想要懂事、聽話、投契的孫子陪在自己身邊了。
世界上可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寧灼不和他多說話,搖著輪椅走開,留下本部亮這個麻木不仁了大半輩子的老人,由得他後知後覺,痛得剜心徹骨。
他以後的人生里,都會被這種孤獨的痛楚纏身。
他不配享受幸福,也不配去彌補。
寧灼離開屋子,剛一偏頭,就看到了屋外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的林檎。
林檎直起身子,說:「你們可以走了。」
他知道寧灼可疑。
但目前的證據,沒有一項能指向寧灼的,包括他們剛才在屋內各自的對話,也無法作為證據去指證什麼。
林檎已經看透了,寧灼運用的是銀槌市的法則。
在這裡,只要在法則庇護下的其他人無罪,他也就無罪。
林檎又說:「你剛才說,你們要走?」
寧灼:「嗯。」
「離開銀槌市?」
「嗯。」
林檎遞給他一根煙,這是剛才負責人散給他的:「這麼突然?不是怕我抓你吧?」
寧灼接過來,並不點燃,只是用嘴唇抿住:「你試試。」
林檎給自己點燃,煙草噝的一聲,燒出了辛辣的薄荷香:「傅爸爸也走?」
寧灼:「不知道。你走不走?船上也給你留了個位置。」
林檎叼著煙,任憑裊裊青煙徐徐上升:「不走了。這裡還需要我,我想要做的事情,還沒完成。」
寧灼一點頭,認同他的決定:「你一個人,撐不撐得住?」
林檎:「我撐不住,想想你們,想想爸爸,就能撐得住了。總不能叫你們失望。」
寧灼又問:「和這些人打交道,你能記得你的本心嗎?到時候,誰又能管住你?」
這個問題帶了幾分誅心的意味,很難回答。
林檎默然了很久,沉默到一支煙縮短了一半,才給出了回答。
「如果你將來還能回來,我又真的變了……」林檎把一顆冰冷的黃銅子彈交到他手裡,「你就用這顆子彈來殺我吧。」
寧灼態度自然地收下了子彈:「還有別的事情嗎?」
「這裡已經沒有了。」林檎不舍地微笑道,「我就是來通知你們,可以走了。」
「你沒有事情,我有。」
寧灼望著林檎:「當初,你問我要怎麼管理你的那支隊伍。我只告訴過你,分出哪些是真心辦事的,哪些是被安插·進來的,把他們分別安排工作,專註案件就行了。但是我有件重要的事沒有提醒你。」
林檎洗耳恭聽。
「…
…你要弄明白,安插·進來的那些人,究竟是屬於哪一幫勢力。就比如說,當年你的九三零專案組裡,『說不定』不只是有查理曼的人混進去了,還有查理曼夫人的人。這兩撥人的目的不同,一個在暗,一個在明,所以會從不同的方向,干擾你的調查進程。」
林檎恍然大悟。
當初寧灼不刻意提醒自己,就是想讓自己忽略到「查理曼夫人」這個重要的因素,好叫他自己的計劃能夠順利推進。
「……多謝提醒。」林檎發自內心道:「幸虧我們不是敵人。」
「我的敵人正在外面等我。」他一揮手,自己搖著輪椅,向外走去,剔透的手臂在空中隨便揮了一揮,「林檎,有緣再見。」
……
一頓晚飯,吃死了一個人,重傷了一個人。
寧灼獨自一個坐在下行的電梯中,從肺里呼出一口漫漫的長氣。
他忽然很累了。
在他的身心一齊疲憊起來的時候,他看見了單飛白。
他披掛著一身淡淡的光芒,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等他,看上去年輕、修長、健康。
他的皮膚在停車場的光芒映照下,調和出了蜜一樣的光澤。
單飛白注意到了寧灼的到來,大踏步而來,俯下身檢查了他肩膀處小小的擦傷,用嘴唇輕輕貼了一下,又捧住他的臉,盯住那綠寶石似的眼睛,左看右看,給出了他那個幼稚遊戲的答案。
「……我猜,你在想我。」
寧灼眨了眨眼睛。
說起來,他在宴會全程,的確什麼都沒有想。
除了單飛白。
在火起后,寧灼順手摸走了一個蓮花形狀的精緻點心,用衛生紙包著,揣在口袋裡。
他沒有隔空鑒餡的能力,不清楚單飛白喜不喜歡這點心的口味,會不會挑嘴。
寧灼打定了主意,要是小狼崽子敢挑三揀四,就把東西直接塞他嘴裡。
單飛白亮著一雙眼睛看著他,眼底的橫紋波光流轉:「……是不是在想我?」
寧灼定定望著他,沒有給出答案。
他在想另一件事:
總會在心裡時時想到的人,是不是就該叫心上人?
寧灼覺得自己不大擅長去愛,即使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心裡沒有什麼撥雲見日的震撼感。
他只是在思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應該是很久之前吧,恨也是他,愛也是他,卻又不至於恨到去殺他。
自己被他欺騙、傷害,又一次次反擊,看到他因別人受傷會心悸,看到他因自己受傷,又會興奮。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單飛白才變成了那個獨一無二的呢?
直到單飛白低下頭,輕輕含住了他的嘴唇時,寧灼還在想,並稍稍仰起了脖子,迎合著這個纏綿悱惻的吻。
打破了寧灼思考的,是背後傳來的通訊器的墜地聲。
二人齊齊回過頭去。
金雪深站在停車場的入口,獃獃看著正在接吻的兩個人,突然覺得他今晚這個仇都復得虛幻了起來。
……這個世界大概馬上要滅亡了。
不然他怎麼會看到寧灼在和單飛白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