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十四)終局
金雪深大受刺激,一回到「海娜」,就把自己關起來,默默重建世界觀去了。
大家以為他大仇得報,正在調整心情,於是也不去深問打擾他。
於是非除外。
在不情不願地交代出自己的所見所聞后,金雪深把自己悶在枕頭裡,瓮聲瓮氣地出言威脅:「……你要是敢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就殺了你。」
於是非看看他的架勢,覺得他殺人前,或許會先用枕頭捂死他自己。
於是,於是非把這句話乖乖咽了回去,換了另一句話:「你早就告訴過我,他們兩個在一起,你就和我在一起。」
金雪深虛弱地反抗:「……你放屁。」
於是非開始調整自己的語音感測器:「我這裡有錄音。」
金雪深把腦袋又往枕頭裡埋了埋,想起自己大言不慚地許下的承諾,惱羞成怒,向後不聲不響地一腳踹出去,卻踢了個空,被於是非準確捉住腳踝,妥善地連著他的長腿一起塞回被子里來。
於是非掖好被子,認真問他:「那你什麼時候同意和我在一起?」
金雪深臉紅透了,在心裡罵了他一萬遍「趁人之危不要臉」。
但在那他一萬個所思所想里,並沒有「拒絕」這個選項。
金雪深不說話,只是默默趴在床上,同時從被子底下偷偷伸出一隻手,壓住了於是非的衣角,怕他等不到自己的回應,就失望走掉了。
於是非注視著他那隻細長漂亮的手。
因為懂得,所以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接過來,攥在手裡。
在這樣的世道里,有這麼一隻願意伸出來挽留他的手,就很好、很珍貴了。
幾天後,金雪深終於調整好了心情,有勇氣出房門看看。
結果好死不死,他剛一出門,就看到單飛白推著寧灼,在走廊里搞輪椅漂移。
金雪深剛重建好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一個向後轉,回去繼續自閉。
這幾天的工夫,凱南的案子也漸漸發酵,發展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之前,高利貸案件不好調查,是因為馬玉樹和凱南是牢不可分的利益共同體。
如今,共同體隨著一把火灰飛煙滅,那一些暗藏在光鮮表面之下、陰濕腐敗的秘密,就該被翻出來晒晒太陽了。
馬玉樹是沒錢治療,被直接送入了普通病房。
但凱南財大氣粗,大有油水可撈。
聯合健康不假思索地給他上了最好的設備,用了最好的葯,居然化腐朽為神奇,勉強吊住了他那條半死不活的命。
他們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賬面上汲取著天價的治療費,以最正大光明的手段,用水泵一樣一泵泵抽掉凱南的積蓄。
凱南無法反抗。
他現在連自殺都做不到。
銀槌市的新聞鐵律:想要掩蓋一個醜聞,就要製造新的醜聞。
之前的凱南深諳此道。
現在的凱南,也成為了被輿論禿鷲爭搶分食的腐肉。
外表光鮮亮麗的凱南,居然是一個高利貸者!
隨著證據的現身,凱南斯文、有禮、理性的畫皮被扒下,露出了內里的腐爛本質。
在凱南心裡,銀槌市的百姓都是沒有接受過教育的愚民,自己稍一煽動,就像羊群一樣來回跑動,彼此撕咬,為他貢獻他最愛的流量。
但高利貸是普通百姓最恨的事情之一。
很多好人死在了這件事上,因為他們還有道德,他們真的想渡過難關后一筆一筆地還錢,他們對美好的未來還有嚮往。
高利貸摧毀了他們的夢想,家庭,一切。
凱南的臉,為一代銀槌市市民所熟知。
他是《正義秀》的製片,是《銀槌日報》的金牌記者,在公眾面前從不作妖,始終是一個優秀的新聞業者形象。
這樣的實錘黑料爆出來,對他形成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一生玩弄輿論的人,承受了最嚴重的反噬。
在凱南的支持者還在網路上和人打嘴仗時,已經有人身體力行,潛入聯合健康,以家屬探視之名,混入ICU里,一巴掌把凱南的氧氣面罩打飛了出去。
在那人叫罵著被聯合健康的保安人員抬出去時,凱南也被再次拉去搶救。
凱南顫抖著身子,連哭也哭不出來——淚腺也燒壞了。
他已經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從喉嚨里勉強擠出嘶嘶的氣流音:「我不想活了,你們別救我……別救我……」
聯合健康對他的回應,是面無表情地把他拖到了手術室。
搶救、清創,全力為救治他的生命而服務。
凱南受著輿論和身體的長期裁決,在床上掙扎了半個月,才因為排異反應凄慘死去。
他的家人甚至不敢出面給他收屍,就此隱遁。
聯合健康不負責收屍。
全力想要切割的i公司,在聯合健康的再三要求下,只得捏著鼻子,派出一名底層工作人員,把他匆匆燒成了一捧灰,草草下葬。
他剛剛下葬,骨灰就被人刨出來,當街灑了一地。
對此,仍是無人問津。
而林檎在凱南生前,是他力捧的對象,本來也該承受連帶的反噬。
結果,凱南之前對他的污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有人為了蹭一波凱南的熱度,公然承認是凱南唆使他來栽贓林檎的,他左思右想,覺得良心不安,所以要公開向林檎警官道歉。
一石激起千層浪。
大家回頭盤點,發現林檎的確是很久沒上過凱南的節目了。
這下,眾人是豁然開朗了,自發腦補出了一個與事實無比接近的真相。
——林檎大概是發現了什麼,和凱南鬧崩了。
而凱南不滿林檎,於是下了黑手害他,要把他搞臭。
林檎從不放在心上的醜聞事件,居然也就這麼迎刃而解了。
既然談起了林檎,那就繞不開凱南的寵兒、之前「白盾」的負責人查理曼。
他可是一直和凱南沆瀣一氣,直到名聲臭大街了,才被凱南親自揭發出藏匿妻子屍體的醜聞,身敗名裂。
他現在在哪裡呢?
但因為查理曼到底是過去的人了,大家對他已經興緻缺缺,談過了,也就算了。
現在的查理曼,也的確希望他就此被全世界遺忘。
他當年跟黑市關係匪淺,借著職務之便,給他們幫了不少忙。
儘管他如今已經墮落到底,樹倒猢猻散,但至少還有一兩隻猢猻,願意遠遠地向他投喂一兩隻香蕉,讓他不至於餓死街頭。
他們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查理曼也不敢奢求太多,默默支了個小攤位,賣一些日用品,糊口維生。
因為沒錢去像他的兒子一樣做生物換臉,他只能剃光頭髮,扣上一頂漁夫帽,用厚厚的、不修邊幅的胡茬來掩蓋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鑒於他昔日名人的身份,他還是不止一次地被人認出來。
這天,他到雲夢區沿途擺攤,碰上了清掃沿街攤位的「白盾」,被他們抓了個正著。
帶隊的「白盾」警隊隊長掃了他一眼,越看他越是眼熟,猶猶豫豫地開口:「你是不是那個……查理曼先生?」
查理曼撥了撥被油污膩住的頭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默不吭聲。
那名
「白盾」隊長卻並沒有對他冷嘲熱諷,而是端端正正行了個禮:「您好。我是雲夢區的別動隊三隊隊長。」
查理曼掀起發腫的眼皮,在記憶中搜索到了這張臉,但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在他離開時,他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察而已。
雖然已經對他沒什麼具體的印象,但他對自己的尊重,讓查理曼感受到了久違的驚喜。
他開口道:「你……還在雲夢區?」
「是。」隊長答得挺乾脆,「我一直都在。」
下一秒,隊長就放下了敬禮的手,將一張薄薄的電子罰單遞到他手裡:「罰款兩千。沒收全部貨物。車我給您留下,不帶走了。」
這轉折來得實在太快,本來還想和他訕笑兩句的查理曼臉都白了,難堪得渾身發抖:「兩千……這……我半個月也掙不來……」
這一點錢,不過是他過去吃一頓下午茶點心的花費。
如今,查理曼卻要腆著臉,向昔日的下屬露出了討好的笑容:「你看,能不能放過我這次……」
「雲夢區違規擺攤,一直是這個罰金標準。」隊長態度平靜,「是當年您定的。」
查理曼:「……」
聽他這樣說,查理曼就知道這事是沒得商量了。
破財的肉痛感,讓他怒火萬丈起來。
他皮笑肉不笑地譏刺:「你知道你為什麼一直升不上去、離不開雲夢區嗎?就是因為軸。」
聞言,隊長有點訝異地抬頭,看向查理曼:「我升不上去,是因為雲夢區是我的家。我在這裡長大,我想讓它變得更好。」
查理曼冷笑一聲,不置可否,覺得這是無能的人在給自己找借口。
他反唇相譏:「那它有變得更好嗎?」
隊長說:「你老老實實把錢交了,就能變得更好一點。」
查理曼:「……」
他被這個木頭腦袋氣了個半死。
等他一走,查理曼就一口口水啐到了地上。
剛才「白盾」來時,一群小商販做鳥獸狀散,如今這裡撤成了一塊白地,四下已經沒有人了。
查理曼對雲夢區的道路並不熟悉——儘管這裡的街道格局幾十年如一日,從沒變過,但他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轄區里認真走過看過。
因為他當年清楚,他不會在這個泥潭裡掙扎很久。
他推著自己的小車,埋著頭,艱難地往前走去。
忽然,一隻腳踏上了他的空車前端,阻住了他前行的道路。
查理曼當過「白盾」,如今也不是如本部亮一樣的老頭子,骨子裡還是有幾分悍勇的。
他抬起頭來,怒道:「你——」
後面的話,統統哽在了他的喉嚨里。
寧灼靜立在他身前。
他的傷好了個七七八八,可仍然是蒼白,不知道是格外受上天厚待,還是生來就虧欠了上天什麼,他天然長了副薄命紅顏相。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一觸即碎的人面前,查理曼兩股戰戰,肌肉僵硬,連逃跑的念頭都不敢生出。
他腿一軟,跌倒在地,汗水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順著他的面頰滾滾下淌:「你……」
查理曼心中蕭索一片,知道自己這時候被攔住,怕是凶多吉少。
既然如此,他索性放開了膽量,問出了心裡話:「……寧灼,能給我個明白嗎?我想知道,我到底得罪誰了?你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寧灼靜望著他,重複道:「『我背後的人』?」
「是,你背後的人。」查理曼仰頭回望他,「是i里凱南的對頭?還是……『白盾』里的什麼人?」
寧灼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為明白,反倒更加覺得可笑。
他答道:「沒有別人,只是我。」
查理曼疑惑地糾起了眉頭。
他不能理解。
在他和「海娜」合作之前,他明明和他們沒有任何交集。
他試探著詢問:「我和你……?」
寧灼用異常平靜的語調說:「海承安向你問好。」
一個霹靂凌空降下,把查理曼劈得啞口無言。
他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到寧灼時,體會到的那白日見鬼一樣的感覺了。
……姓「海」的人,他隱約記得,是有那麼一個。
他是踩著他全家的屍骨,攀上了和i公司的關係,印象總歸要深一點,但也深得有限。
海家唯一的孩子,不是早就死在火里了嗎?
……火。
他獃滯地昂著頭,不敢置信地確定:「……『寧灼』?」
——寧灼,寧願燒灼自己,來焚盡一切惡業。
寧灼:「想起來了?」
「我叫海寧。萬國安,四海寧。」
查理曼陡然激動起來:「不可能!你背後一定有什麼人……你騙我!你怎麼可能只是那個海承安的兒子!海承安——」
在他的記憶里,那個警察怯懦膽小、能力平庸,還常常好心辦壞事,業績排名中下游,唯一可稱道的就是他的好脾氣。
那個面瓜一樣毫無存在感、死了都不會有人在意的窩囊廢,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兒子?
寧灼理解他為何抓狂。
他以前所未有的平靜,徐徐道來:「我不是大公司的探子,不是他們花高價培養的殺手,不是有錢人養的狗。」
「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雲夢區一個小警察的兒子。」
「小警察的兒子,送走了你的兒子,送走了你的夫人,現在要送你走了。」
查理曼終於如夢方醒。
腦海里轟轟然滾過了一陣驚雷。
他終於想明白了這一切。
他來不及再細想,慄慄顫抖著,把一顆頭結結實實地磕在地上,驚懼得渾身發抖,哀哀求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犯了大錯了,可我的兒子,我的妻子,都已經沒有了,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我活著也就是活著而已——」
查理曼的眼淚汩汩而下:「求你了,讓我活著贖罪吧,我以後活著的每一天,我都會悔過的,我給你的父母、給你的妹妹燒香祈福,我真的知錯了,求你,求你……」
寧灼望著他的涕淚交加,不為所動。
他殺了自己的弟弟,卻連他的性別都不知道。
「我之前活著,就是為了殺你。」寧灼的聲線清冷,如冰勝雪,字字清晰,「接下來,換我來活著贖罪吧。你去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