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6. 一更君 搶救,說破
那一劍,直刺入刺客后心。赫連彰卻也撐不住,踉蹌向後倒下。
之前被他所傷的那刺客立刻沖了過來,不料晁秀從那屍首上把劍拔了出來,揮劍向前。
她雖是將門之女,但拳腳功夫有限的很,勉強擋住一招,那刺客已經看出深淺。
絲毫不憐香惜玉,刺客冷笑著一腳踢在晁秀腰間。
晁秀踉蹌退後,手中的劍幾乎落地,她死死握著不肯鬆手。
赫連彰掙扎欲起,卻又舊傷複發,力氣耗盡。
刺客正要將兩人殺死,身後突然有一人道:「喂。」
那刺客回頭,卻見晁俊扶著一個面有病容之人,正是龐一雄。
龐一雄手中提著一把弓,正對準了他。
他原先疽毒發作,疼得連站都站不穩,但現在,身形凜然如松,目光亦堅毅銳利如鷹隼。
刺客屏息,正在審時度勢,不料晁秀咬牙起來,掄著劍復又上前。
一晃神的功夫,龐一雄鬆開手指,利箭嗖地一聲,正中刺客喉頭!
與此同時在他身後,晁秀揮劍狠狠地刺入他的后腰。
龐一雄揚首笑笑,整個人卻向下歪倒,帶的晁俊都滾在地上。
幸而他們同心協力拚死抵擋了這陣,外頭的士兵們沖了進來。
這些人顯然是沖楊儀來的,只不過前後腳,他們又得了錯誤的訊息,把胡太醫當作是永安侯。
除了裡間被殺的四人外,外間還有三名,被留守的士兵跟武官們絞殺。
為防萬一,才命城門官在城頭打了狼煙信號,示意城中有變,讓晁大通速回。
而在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偷襲之中,除了歐成外殞身,還有幾名武官受傷,而龐一雄跟赫連彰,也都危在旦夕。
赫連彰重傷之際又強行運氣動手,傷口綻裂不說,更引發了內傷。
在傷重昏迷之後,赫連彰便高熱不退。
晁秀原本已經毫無指望,看到楊儀去而復返,便哭著上前跪倒,磕頭不止:「永安侯,求你救救彰哥!」
楊儀抬手,想要勸她不要傷心,卻又沒說話,只快步來到赫連彰跟前。
他的嘴角猶有血跡,這是因為傷中動手,血氣翻逆,除了這個,只怕他胸中已經內傷溢血。
但他著實強悍,如此竟然還在苦苦掙扎。
楊儀其實已沒有法子,他的傷本就棘手,楊儀生恐有失才特意安排胡太醫留下照看,哪想到會雪上加霜?
原本仗著他心在右邊,又天生的體格強健,還能緩一口氣,只安排了內用外服對症的葯,縫合了傷口。
如今傷勢惡化到這種地步,胸中淤血內溢,除非……
容不得再猶豫,楊儀叫拿了一碗烈酒,取了顆麻沸丸,扔進去化開。
讓晁秀給赫連彰喂下。
她檢看自己帶著的刀具等等,抬頭見晁大通跟俞星臣站在門口。
楊儀只看了一眼,便又垂頭:「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弄得不好,就是我親手殺了他。如果真是這樣,請晁將軍跟姑娘莫要見怪。」
這一次,她的聲音很冷靜,沒有任何的私人情緒在內。
晁大通深深吸氣:「就請永安侯,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他們都是武將,怎會不知道傷情的輕重,此刻楊儀肯出手,就像是對著一個死人,想要跟閻王搶命,明知道徒勞還要拚命,他們還能說什麼。
晁秀的手一抖,聽了晁大通的話,她點點頭,繼而仍是凝神給赫連彰喂葯。
等喂完了葯,楊儀也吩咐妥當,熱水,細麻布,外敷止血藥,煮過的刀刃。
張太醫看這個陣仗,立刻想起了在京內廖小猷跟鄂極國力士戰後的情形……他立刻脫去外袍:「我幫手。」
楊儀點頭,對晁秀道:「姑娘,待會兒我要把他的胸膛打開,請你暫時退避吧。」
晁秀直直地看著楊儀,握住她的手腕。
眼神閃爍,嘴唇顫抖,晁秀有萬語千言想跟楊儀說,可又不知究竟該說什麼。
「不管如何,我都感激永安侯……」最終,她顫聲說了這句話。
楊儀蒙了口鼻,小甘跟張太醫亦是如此。
最為鋒利的開瘡刀,從赫連彰的胸骨正中劃開。
鮮血沁出,小甘立即用細麻布擦去。
然後,是向著傷口處橫斜的一刀,刀子切著肉,如同切豆腐般,小心將皮肉揭開,這次,血湧出的更多了,顏色跟先前劃開肉皮時候的黑了幾分。
張太醫雖然已經見識過一次,此刻仍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望見此刻的沁血,他不由道:「他的傷果真惡化,血已內溢了。」
這種情形,跟廖小猷那肋骨斷裂,是異曲同工,都是若不處置妥當,傷血充溢胸中,傷勢惡化,神仙也救不了他。
門外,俞星臣看看晁大通,詢問:「這些是什麼人?」
這些人身上並無表明身份之物,行蹤詭異,他們混跡城中,換上兵備司的服色,事先竟無所察覺。
而且針對的是永安侯。
晁大通道:「本地山林里有些賊匪,剿之不盡,加上北原跟鄂極國之前頻頻滋擾,自然分神不暇,興許是他們趁火打劫。另外,也許是鄂極國……我聽聞他們對於永安侯勢在必得的。但除了這兩個以及別的外,最有可能的,還是北原。」
俞星臣道:「他們也太大膽了,竟然直接沖入兵備司。」
「或許,俞監軍可以把北境想成一處法外之地,」晁大通苦笑:「十多年了,局面一直如此,我曾經有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想,索性讓北境徹底亂一次,或許只有那樣,朝廷才會真正注意北境。」
「不破不立嗎。」俞星臣喃喃。
晁大通道:「難辦,就算俞監軍到了,又能如何?遍地悍匪,外有強敵,人心且不齊……除非是天兵天將……」
「倒也不用如此悲觀。」俞星臣反而鎮定下來:「晁將軍,目下你所要做的,就是肅清衛城內外的細作,你想靖平北境?確實,北境需要大力整治,但這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人之力,而你身為一方守將所要做的……」
晁大通吁了口氣:「我明白俞監軍的意思了,我會盡量處理好分內。」他緩緩起身:「對了,還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
俞星臣道:「請說。」
晁大通道:「今日刺客來襲,多虧了龐一雄護住了晁俊,又及時出手救下了晁秀跟赫連彰,他自己卻耗儘力氣,病症越發之重,雖然說他罪無可赦,但……他如今也算是報應了,所以我想,他的名譽……」
龐一雄那邊,已經回天乏術。
胡太醫也是束手無策,只能盡量弄點兒能夠鎮痛、減輕他痛楚的湯藥,如此而已。
俞星臣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讓我說服戴知州,把真相壓下?」
晁大通行禮:「拜託了。」
對俞星臣而言,這倒不是什麼為難的事。
倘若龐一雄沒有絕症在身,俞星臣自然不會隨便答應放過一個歹毒自私的殺人兇手,可如今龐一雄身死在即,且又拼盡全力相救晁俊等人……也算是「浪子回頭」了。
屋內傳來些許動靜。
兩個人齊齊轉頭。
小甘送了一盆泡著用過的細麻布的血水出來,又要了些乾淨的細麻布。
一切都默默地,沒有人出聲。
楊儀其實已經把赫連彰的劍傷料理過了,清理了淤血,用桑皮線將一些血管扎了起來,敷了蒲黃粉。
該做的已經做了,接下來,就看赫連彰自己的造化。
剛要縫合,楊儀的手一頓。
張太醫正在擦拭眼睫上的汗,看她停住:「怎麼了?」
楊儀目光所及,望著的卻是赫連彰的右心處。
因為刀刃是向著左邊開的,所以右心室其實不能看到全部。
只能從胸中骨的方向,瞥見半邊。
楊儀盯著那顆心,眉頭微蹙。
張太醫跟她不同,他雖是太醫,卻沒有真刀真槍地看到過人的心,腦,五臟六腑等。
是因為跟著楊儀,才「被迫」窺得一二。
對於人的「心」,他只知籠統,不知詳細如何。故而他不曉得楊儀為何盯著赫連彰的右心看。
「怎麼?可有不妥?」張太醫問。
楊儀道:「他的心,很正常……」
「這不是很好嗎?」張太醫脫口而出。
楊儀沉默:「尋常人心在左,肝在右,但是他的心在右,肝呢?要是他的心在右,肝在左,倒也跟尋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都長反了而已,但如果只是心長在右邊,而肝臟等卻並未對調,而是跟常人一樣位置,他會不會……」
張太醫明白了她的意思。
五臟六腑的運行自有一番規律,多半的人都是心在左肝在右,倘若心在右邊,而肝臟在左,五臟六腑也隨之對調,那自然運行起來也跟常人一般無二。
可如果只是心在右邊,而肝也在右邊……等等,那麼就大違常理,很難說這個人以後會怎樣。
楊儀指了指胸中骨處的一根血管:「你看,這裡兩道是通往肺的,左右肺自是無恙,可是這些……」
雖然張太醫頭一次看,不太懂,但仍覺著很不舒服。小甘在旁道:「有點怪形怪狀的。」
楊儀道:「對,這是畸形了。」
張太醫悚然而驚。
楊儀欲言又止:「罷了,先料理再說吧!」
她對這個自然也是沒有把握,但本來開胸就是風險極大,既然已經冒險,何必猶豫,不如做個徹底。
如果這次赫連彰能活,她處置了他心室上這些因為天生心右而生的畸形血管,那他必定能夠……至少多活幾年。
但要是不做,心室上的癥狀何其複雜,就算赫連彰這次掙扎過來,這心室的問題,遲早一日會突然爆出,說句不好聽的,就好像是放了個點燃了引線的爆竹在他體內一樣。
室內點了十幾隻的蠟燭,勉強可用。
處置了血管,張太醫負責縫合,楊儀退後兩步,本要在椅子上坐下,卻扶著椅子邊兒跌坐在地上,她已經儘力,甚至不在乎後果如何。
等張太醫也縫合完畢,赫連彰仍是沒有醒來。
已經過了子時。
俞星臣來找楊儀的時候,正小甘扶著她,伸手在給她撫胸順氣。
靜靜地,俞星臣在門口站了半晌,直到小甘察覺:「俞大人。」
楊儀微微睜開眼睛,卻又疲憊地合上。
俞星臣走了進內,看她的臉色越發不好形容了,透凈而薄白的像是對著日色照看的薄胎瓷,極其難得而極其易碎。
思忖了會兒他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北境就是這樣,生死無常。或者說,其實舉天下也是如此。」
楊儀垂首。
俞星臣輕聲一嘆,道:「晁將軍分析,這次動手的十有**是北原人。北原一直派人在北境各處滲透,能做到這種地步,只有他們。」
她終於開口:「他們為什麼要找我。」
「為什麼?」俞星臣蹙眉,想了會兒:「也許你是皇上欽封的第一個女太醫、永安侯,更是臣民百姓心中妙手仁心的神醫,而且價值一座丹崖啟雲。若是毀了你,不禁北境震動,周朝也會大震。」
毫不諱言,如今對北原人來說,殺了楊儀,大概等同於一場大捷了。
只是連俞星臣都沒料到,北原人如此舉動,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楊儀道:「我何德何能,竟然會被一國之力盯上。」
雖然她沒有錯,但無可諱言,今日兵備司里死傷的這些人,都是因為她。——楊儀是這麼認為的。
俞星臣像是看出她心裡在想什麼。「這不是因你,你也不用過於自責。」
楊儀抬頭。
他道:「兩國之爭本就殘忍,成千上萬的人填入其中,血流漂杵,都是有的。他們今日不擇手段,無非也是為了打擊周朝,或者你不如想一想……他們要在戰場上殺死成百上千的士兵獲得的勝利,竟跟殺死你一個人是等同的,心裡是不是會好過些?」
楊儀感覺他越發「會」說話了,呵呵道:「我沒覺著哪裡好過,寧肯不要我跟這些、牽扯在一起。」
俞星臣便不言語了。
良久,俞星臣似有感而發,彷彿自言自語地:「有時候,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俞星臣淡淡道:「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一旦開始,只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最終的走向……到底會發生什麼,死多少……無辜的人。」
楊儀深深吸氣。
半晌,她道:「俞大人,你是、在說兵備司的事呢,還是……另有所指。」
俞星臣轉頭跟她目光相對。
搖曳的燭光中,兩個人的臉色都顯得有些恍惚迷離,似真似幻。
俞星臣道:「你說呢。」
楊儀的唇角輕啟,又合上。她轉開頭。
俞星臣也垂了眼帘。
兩個人一左一右地坐著,氣氛顯得極其詭異,
楊儀先坐不下了,她站起來。
俞星臣彷彿被驚動,轉頭看向她:「儀……」
她正要走,聞聲回頭,眼神中,是驚悸駭然跟陡然而生的抵觸。
他抿住了唇。
楊儀本就因為今日白天的事情極不受用,此刻跟俞星臣說了這幾句,只覺著從裡到外的冷,整個人好像是被冰水包裹著,無數冰冷的針尖刺骨。
「不要說了。」她將臉冷了下來,「你最好一個字也不要說,我也不想聽。」
俞星臣道:「你不想聽,是因為知道我要說什麼,對么?」
楊儀閉了閉雙眼,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不是。」
俞星臣隨著站起,他往門口走了兩步,回頭,一字一頓:「當時我從羈縻州帶你回來的時候,我因為受傷……你當時在我身邊說的話,我、其實是聽見了的。」
當時因為有刺客戕害於她,卻是俞星臣及時護住,他命懸一線。
半是昏迷中,靈樞把楊儀請來,懇求她相救。
當時楊儀在看似昏厥不醒的俞星臣跟前,曾說過:
——「若你只害我一個,今日這番捨命相救也可抵過了。」
「我曾經期盼,希望它能多像你一些。」
還有更多。
俞星臣原本不懂何意,更不解那個「它」是什麼。
但他記得很清楚。
楊儀寒著臉。
聽見了?那時候他就聽見了?!可……
俞星臣道:「本來我……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你為何從一見面,便對我一副深惡痛絕,恨之欲其死之態,為何說那些話。」
楊儀逼著自己鎮定下來:「你說『本來』?」
俞星臣的目光有點朦朧:「是,本來。」
也就是說,他現在是「知道」跟「明白」的。
楊儀確實曾有一種預感,就彷彿俞星臣知道了什麼似的。
從在俞家紫藤花廊他扶了自己一把……不,也許更在那之前。
可楊儀不想費神細想這件事,刻意地不去多想,畢竟她到北境可不是為了他,也沒有必要讓俞星臣更多佔據在自己的腦中。
或者也是因為,她不知道一旦揭破,以後她將如何面對俞星臣。
本來老死不相往來也成,可偏偏北境一行又遇上了。
平心而論從羈縻州到回京乃至現在,她對於俞星臣已經「大有改觀」。
至少,她覺著現在跟他「平和相處」,保持一種涇渭分明、楚河漢界的狀況,不似之前那麼水火不容,仇恨如山海,如此彷彿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已是不錯,也沒有必要節外生枝。
門口處,小甘探頭,想一探究竟而看不明白狀況。
靈樞站著沒動,卻下意識地攥住了手,不知為何他極為緊張,雖然他並沒有很懂,兩個人到底在說什麼。
楊儀的呼吸有些急,這讓她的暈眩症又犯了。
手扶著桌邊,楊儀強撐著道:「你最好別說了,我不想聽任何一個字。」
俞星臣凝視著她,終於回答:「好。」
楊儀有些驚怒地扭頭,她不喜歡他這種溫和近似寬容的口吻,彷彿她做錯了什麼事,而他已經洞悉所有。
「對了,」楊儀仰頭,聲音很輕,卻堅定:「有一件事,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那麼我沒有必要在跟俞監軍同行了。此處有幾個傷者,我得再照看兩日。可是武威那邊兒應該在等著俞監軍,請您先去吧。」
格外冷漠。
俞星臣雖有所料,仍不免心頭一寒。
從來不肯說破,不敢露出端倪,無非是害怕現在這樣的情形,怕她更敬而遠之,也怕那些已經淡去的恨又重新浮了起來。
可還是不免,這麼快就要逼著他分道揚鑣了么。
「你會留在這裡?」他問。心裡有些懷疑她也許又想去威遠了。
「不必俞監軍操心,」楊儀聲音冷淡:「這是我自己的事。」
「你要知道,我毫無惡意。」俞星臣垂眸:「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楊儀道:「你我之間,只談公事,請不要再說這些話。」
俞星臣長吁一聲。
楊儀沒有動,俞星臣知道她不是不想,大概只是一時僵麻了腿。
俞星臣看向楊儀。
他並未說更多,但彷彿已經足夠。
楊儀緩緩抬眸,對上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沉靜溫和,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楊儀卻猛然後退,好像他是什麼蛇蠍,被碰到就會毒發不治。
她忘了自己正在桌邊,后腰撞在小茶几上,杯盤晃動,一杯沒喝的茶潑了出來,茶葉茶漬,滿桌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