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兩名婢女挑起帘子。
武延興帶著八個身強體壯、手握棍棒的隨從大步走進氈帳。
整座氈帳靜了一靜,隨即都視若無睹,默然移開視線,若無其事地接著喝酒。
西州長史派來的戶曹掃一眼氈帳,將幾位公子不齒的表情盡收眼底,皺起眉頭。
武延興坐下,環顧一周,大聲道:「上次的西涼刀舞出神入化,想必在座各位都是意猶未盡,今天就讓那個三娘再來舞上一場,人呢?怎麼還沒來?」
柳城縣令一頭冷汗,吩咐司戶:「你去催催。」
武延興又道:「柴世子呢?明府設宴為我們踐行,如此盛情,他怎麼能缺席?快去請柴世子入席!他不來,今天不能開席!」
柳城縣令悄悄抹冷汗。
氈帳飄來清雅的絲竹細樂聲,樂曲換成了新編的《鳥歌萬壽樂》,據說這是太常寺獻給聖神皇帝武則天的一曲燕樂。
司戶期期艾艾地走過來,請柴雍入席,催促盧華英去獻舞。
柴雍神色淡然,解開自己腰上的蹀躞帶,取下佩刀匕首。
裴景耀跟在司戶身後快步走進院子,見狀變了臉色:「三郎,你想做什麼?」
「想揍人。」
柴雍甩開蹀躞帶,他不能帶傷人的武器,以免動手的時候誤傷武延興。
「你是世子!你忘了縣主交代的那些話?」
裴景耀焦急地道,偷偷看一眼盧華英。
她神情漠然,似乎在凝神傾聽氈帳那邊的燕樂。
「我會上書請罪,大不了不做這個世子了,讓我四弟繼承爵位。」柴雍握了握拳頭,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母親叮囑我出門在外不要意氣用事,能忍讓就忍讓,不過母親也教過我,男子漢大丈夫,當頂天立地!」
和武延興動手是下下之策,可是他沒有選擇。
「我不是勸你不管三娘的死活。」裴景耀深吸一口氣,轉向盧華英,臉慢慢紅了,「愛慕三娘的人是我,應該由我去應付武延興。」
裴景耀臉色尷尬。
在這種情形下表白心意,一點也不瀟洒,和他心裡設想的場景大相徑庭。和盧華英重逢后,他沒有一件事做得利落爽快,他笨口笨舌,遲鈍優柔,舉棋不定。
盧華英像換了個人,話少了,不愛笑了,身上多了更多距離感,流轉明亮的眼波變得晦暗,像暮秋雨後凋零的殘花,冷淡疏離,一陣北風卷過,就會從枝頭敗落。
他呢?
依舊是躲在大哥身後,默默愛慕著盧華英,見了她捋不直舌頭的裴五郎。
柴雍看著漲紅了臉的裴景耀,沉默了下來。
兩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盧華英身上。
盧華英恰好也看了過來,對二人道:「你們都入席吧。」
兩人都愣住了。
「武延興還沒動手,我不去獻舞,是怠慢不敬之罪,不是正好給了武延興一個打殺我的理由嗎?既然知道他的目的,那就按兵而不動,以待時機。」盧華英往手心裡擦了些粉,道,「你們先入席,等武延興真要殺我時,你們再出手。」
柴雍和裴景耀對視了一眼。
盧華英說得對,他們倆怒火直衝頭頂,太鹵莽了。
裴景耀點頭道:「好,我們入席。三娘,你不要怕,武延興一動手,你就躲到我身後。」
柴雍沒說話,丟了個眼色給他。
兩人心照不宣,待會兒不管誰先出手,都不能讓盧華英死在武延興手上。
盧華英繫上一條大紅色抹額。
柴雍快走到門口了,忽然回頭,問道:「三娘學過兵法?」
盧華英拿起馬刀,淡淡地嗯了一聲。
帘子一動,柴雍和裴景耀沉著臉走進氈帳。
武延興高興得拊掌大笑:「就缺你們了!」
程粲的嘴角勾了起來。
柳城縣令拍拍手掌,樂曲的調子一變,婢女拉開帘子,一個高挑的身影緩緩走進來。
氈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她身上。
盧華英拿著一對馬刀,走到氈帳中間的毯子上,隨著倏然加快的鼓點舞起馬刀,越舞越快,馬刀化成一團白影,滿場寒光飛舞。
眾人都看得入神之際,武延興拿起一隻酒杯,陰沉地掃一眼柴雍。
柴雍冷冷地看著他。
武延興的手臂晃了晃。
裴景耀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武延興的隨從興奮地深吸一口氣,緊緊盯著武延興手裡的酒杯。宴席前郡王吩咐了,以摔杯為號,等盧三娘獻舞結束,他會摔了酒杯,大叫盧華英是西涼姦細,他們就立刻一擁而上,當著柴雍的面把盧三娘活活打死。
樂曲越來越熱烈歡騰,氈帳里的氣氛卻越來越沉重緊張。
一曲終了,急促的鼓點停了下來。
眾人眼前一晃,寒光白影倏然消失,盧華英站在毯子上,手中一對明晃晃的馬刀。
氈帳內鴉雀無聲。
武延興瞟一眼柴雍,臉上露出陰謀即將得逞的笑容,喝乾酒,舉起酒杯。
他的隨從握緊棍棒。
裴景耀雙手用力握成了拳頭。
盧華英突然拿著馬刀往前走了兩步。
柳城縣令瞪大眼睛看著她。
盧華英收起馬刀,跪地,聲音流利地道:「今日明府設宴為神都遠道而來的王孫公子們踐行,三娘斗膽,有一禮物獻上,望公子們不棄,轉獻神皇,神皇廣行德政,四海向慕,天下歸心,祝神皇萬壽無疆!」
此言一出,眾人呆了一下,臉上都是毫不掩飾的驚愕之色。
武延興也一臉愕然,呆了一會兒后,回過神來,急忙抓緊準備脫手扔出去的酒杯,怒火中燒,上次賤婢提起女皇,讓他掃興,這一次絕不會讓她如願!
「賤婢!你能拿出什麼禮物獻給神皇?竟敢戲弄本郡王!來人,給本郡王狠狠教訓一下這個賤婢!」
「是!」
隨從們氣勢洶洶,抓著棍棒衝上前。
「等等!」
柴雍縱身而起,走到盧華英面前,朝西州戶曹和柳城縣令拱了拱手,笑道:「遠在邊陲的小民也感慕神皇仁德,這都是都督、長史和明府治理有方啊。」
西州戶曹和柳城縣令都在心裡暗罵柴雍把他們拖下水,臉上卻堆滿笑容,起身朝洛陽方向拱手,恭恭敬敬地道:「神皇任賢用能,寬厚愛民,國家太平,四海寧靖,故市井小民都感慕神皇,望神皇萬壽。」
「神皇萬壽。」
眾人都舉杯,跟著一起唱道。
武延興的臉色越發陰沉,冷笑道:「區區賤婢能拿出什麼像樣的禮物?」
他不管柴雍他們怎麼天花亂墜,今天他一定要盧三娘身首異處!
「三娘出自盧氏,吾家先祖曾隨仙翁葛洪修道,留下半卷《丹經》。自神皇登基,三娘忽然夢見先祖,得先祖傳授另一半煉丹之法,先祖說,此乃神仙法術,可祛病延年,長命百歲。不過凡人福淺,唯有聖人才可以修習。三娘以為,神皇就是先祖口中說的聖人。」
盧華英抬起頭,朗聲道。
程粲拉大旗,她也會拉大旗,而且她拉的是全天下最有權勢、最大的那面大旗——聖神女皇!
西州戶曹怔了怔,眼睛一亮,不禁脫口問道:「你夢見的難道就是傳說中遺失百年的《丹經》下卷?」
盧華英面不改色,道:「正是。」
西州戶曹大喜,一抹貪婪之色從臉上一閃而過。
武延興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眉頭越皺越緊,嗤笑一聲:「裝神弄鬼!」
氈帳里的眾人都默不作聲,把武延興這句尖刻的嘲諷當成耳旁風。
誰聽不出來盧華英在裝神弄鬼?
但是誰會不識趣地指出來?
這幾年,洛陽建明堂,受寶圖,法明翻譯《大雲經》,各地修建大雲寺,僧人宣揚太后是彌勒降世,洛陽官民聲稱自己親眼見到一隻鳳凰從明堂飛起、一萬隻朱雀在上陽宮上空飛翔的奇景。
女皇登基后,各地的祥兆瑞徵層見疊出,報告的摺子源源不斷地送往洛陽。
從古至今都是男人當皇帝,女皇即位,亘古未有,需要這些手段安撫人心,穩固地位。
裝神弄鬼,還不都是為了向女皇表忠心?
眾人掃一眼武延興,眼中都有幾分譏笑之意,武延興難道不知道,這幾年裡最賣力裝神弄鬼、敬獻祥瑞的,就是他天天掛在嘴邊炫耀的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
那塊從洛水裡撈出來、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字的白色瑞石「天授聖圖」,正是武承嗣偽造的。
戶曹滿臉喜色,看著盧華英,追問道:「你真的能獻上全卷《丹經》?」
西州很多人不知道盧華英的身份,戶曹掌戶籍人口,知道盧華英是盧家嫡女。假如柳城縣令說要給女皇獻禮物,戶曹看都不會看一眼,盧華英就不同了,世家幾百年傳承,誰知道藏了多少好東西?
什麼先祖託夢,戶曹不信,他懷疑盧家世代相傳的就是全卷《丹經》,之所以對外說只殘存半卷,可能是怕外人覬覦。現在盧家只剩下老弱病殘,想用《丹經》換取榮華富貴,才說是先祖夢裡教的。
不過戶曹聽說盧家只有男子才學《丹經》,盧華英是女兒,也學過嗎?
盧華英點頭:「全卷《丹經》,三娘已經倒背如流,夢醒后也記得清清楚楚,可以抄寫出來。《丹經》上卷記載了一些面方,三娘以面方製成面葯,獻給明府夫人,夫人已用了兩年,戶曹可以問明府夫人,三娘沒有虛言。」
西州戶曹轉頭問柳城縣令:「郭明府,可有此事?」
柳城縣令乾笑道:「確有此事。」
盧華英姑嫂被送到柳城后,縣令夫人擔心縣令打她們的主意,支使姑嫂干最苦最累的活,後來盧華英獻上幾個面方,說婦人用了以後能膚白如雪,縣令夫人才放過姑嫂二人,讓她們每個月交一盒香粉。
縣令道:「內人用了香粉后,看著確實年輕了些。」
戶曹臉上的笑意更濃。
這半個月,西州長史正為一件事發愁:拿什麼禮物打點洛陽那邊的貴人。
盧華英的《丹經》,不就是最合適的禮物?
武家親王里,真正受女皇器重、有實權的人是武承嗣和武三思,而親近女皇、能在女皇面前說得上話的人,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兒。
武延興在武家根本不受重視。
西州長史不像柳城縣令這樣畏懼武延興,戶曹迅速權衡利弊,做了決定:在盧華英交出《丹經》之前,她不能死。
柴雍看出戶曹已經動心,舉杯道:「《丹經》全卷現世,可喜可賀。」
戶曹哈哈笑道:「郡王、世子都是貴人,貴人來了西州,才能有這樣的機緣!」
他親自為武延興斟酒。
武延興神情有些扭曲,冷笑了一聲,接過酒杯。
其他人跟著舉杯,氈帳里一片附和之聲。
他們不管盧華英能不能獻上《丹經》,只要今天不鬧出人命就行。
武延興扔了酒杯,目光落到盧華英身上,陰森森的寒意讓旁邊的柳城縣令打了個哆嗦。
「好,給你一天時間,把《丹經》給本郡王寫出來,不然亂棍打死!」
他冷冷地道,拂袖而去。
盧華英看著他的衣角掃過地毯,心裡長出了一口氣,滿背的冷汗,打濕了衣裳。
柴雍和裴景耀滿面笑容,朝盧華英走過來。
他們沒想到盧華英會用這種理由巧妙化解眼前的危機。
「三娘,你真的會背《丹經》?」
裴景耀驚奇地問。
柴雍斂了笑,低聲道:「三娘,《丹經》是你們家傳的寶物,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盧華英淡淡一笑:「其實《丹經》上只有一些煉製丹藥、治尋常病痛的方子,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外人以訛傳訛,才會有一些離奇的傳言。」
要是真有修鍊之法,盧家怎麼沒修出一個神仙?
柴雍鬆口氣。
裴景耀眼睛發亮,小聲道:「三娘,你獻《丹經》有功,我和三郎能放心去西州了。等我們回洛陽,可以幫你打點,你獻《丹經》有功,聖上一高興,說不定會赦免你。」
盧華英搖搖頭。
裴景耀想得太簡單了。
「以我的身份,獻上《丹經》,不過是給其他人作嫁衣裳。赦免罪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而且,還可能是懷璧其罪,引來殺身之禍。盧家人知道《丹經》只是一本普通的葯書,世人不知道。
要不是今天這樣的場合,要不是程粲已經把她的身份傳了出去,盧華英不會當眾說自己能獻出《丹經》。
「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柴雍看著盧華英,語氣堅定,「三娘,等我們把經書送到大雲寺,就來看你。」
宴席結束,柳城縣令如釋重負,擦了下額角的汗。
突然一個隨從飛跑過來,道:「明府,郡王吩咐,他現在就要拿到《丹經》,不然不走了!而且他要盧三娘到他跟前去,當著他的面寫出《丹經》!」
柳城縣令的心又提了起來,嘆一口氣,無奈道:「把筆墨和三娘一起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