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夜風清冷。
寶麗娜的語氣也添了幾分寒意,聽不出她是在嘲諷魏明肅,還是在自嘲,或者兩者兼之。
魏明肅掃一眼樊暉。
樊暉帶著其他人離開了。
魏明肅拉起盧華英身上的披風,擋住一陣突然刮過的寒風。
盧華英真的醉了,不省人事,沒有反應。
醉酒的人容易著涼,魏明肅也脫下了自己的外袍,蓋在盧華英身上。
寶麗娜看了他一眼,道:「腓腓今晚留下來,我帶她去帳篷。」
兩個圖侖部的侍女一左一右扶著盧華英,才把她扶了起來。她修長高挑,嬌小的侍女有點扶不動她,走了一步,三人都一個踉蹌。
「阿腓喝醉了?我來幫忙!」
篝火前的莽保一邊跳舞一邊留意著這邊,放下琵琶,大步跑了過來,伸出手。
寶麗娜沒有作聲。
侍女鬆開了盧華英。
莽保要接替她扶住盧華英時,一雙手伸過來,攬住盧華英的腰,直接從兩個侍女手中接過了她。
「我送三娘回去。」
魏明肅把盧華英拉進懷裡,看著莽保,說道。
莽保有些不悅。
寶麗娜不禁笑了,對莽保使了個眼色,說了一句胡語。
莽保皺著眉退到了一邊。
寶麗娜抬頭,道:「魏刺史,我憑什麼把腓腓交給你?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魏明肅低頭看著靠在懷裡的盧華英。
理智告訴他,他和她,應該沒有牽扯,斷絕一切關係。
他這麼想著,卻抱起了盧華英,平靜地道:「寶麗娜,你今晚這麼做,不是在幫她,這不是她想要的。」
寶麗娜笑著道:「那魏刺史呢?這也不是你想要的?」
魏明肅沉默了片刻。
「我想要。」
他沉聲道,神色克制。
寶麗娜呆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眉頭緊皺:「那你為什麼不配合我?你在報復腓腓拋棄你?」
魏明肅搖頭。
「她對我心懷愧疚,她很感激我,不管我要求她回報什麼,她不會拒絕。」
就像在柳城時,盧華英誤以為他想要佔有她,沒有反抗,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誘惑,魏明肅抗拒不了。
可是,她不愛他。
他們之間有沉重苦澀的過去,面對他時,她放不下心裡的負擔,今晚會喝醉,多半是想起了幾年前。
酒不醉人,讓她醉的是內疚。
她和莽保他們相處時,多麼活潑開朗。
篝火前彈著琵琶唱歌跳舞的她,英姿勃勃,那才是真正的她。
小時候,她被父兄被家族所困。
後來,困於賤籍。
被困了十幾年,她終於可以自由自在了。
她當展翅高飛。
然而他已經萬劫不復,人未老,鬢已霜,沉入無底的深淵,不可救了。
「寶麗娜,我不想她將來後悔。」
魏明肅道,抱著盧華英,轉身走開。
莽保看見了,沖了過來,要跟上去。
寶麗娜攔下莽保,望著墨黑的天幕下魏明肅抱著盧華英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悲涼之色。
幾年前,草原上相遇的四個人,她和自己的愛郎,盧華英和魏明肅,風華正茂,生機勃勃。
那時盧華英千杯不醉,魏明肅喝幾口就臉紅。
她天真驕傲,愛郎忠厚憨實。
幾年後,他們都變了。
……
魏明肅抱著盧華英離開營地,把她送上馬車,拿毯子裹住了她。
馬車晃動顛簸,他擔心她吐了嗆著,扶起她靠在自己懷裡。
盧華英眉頭輕皺,輕輕地哼了一聲。
魏明肅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起車廂的水囊,咬開,低頭,喂她喝水。
以前照顧她,現在還記得她的所有小習慣。
刻在心裡的東西,即使按在記憶最深處,一旦被勾起,便像大火后冰冷的灰燼,又燃燒起來,一團烈火,不可遏制。
馬車回了城裡,魏明肅掀開車簾下去,轉身要抱盧華英下來。
她突然睜開了眼睛,神志模糊,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魏明肅一僵。
同進和阿俞愣了一愣,退了下去。
樊暉騎著馬跟在馬車後面回來,睜大了眼睛。
魏明肅垂下眼帘,看著盧華英。
她摟著他,身體靠在他的胸膛上,眼角微紅。
熟悉的曾讓他迷醉失控的氣息。
魏明肅沒有抱盧華英,鬆開攬在她腰上的手,順勢慢慢轉身,彎腰背起了她,走向她住的院子。
黑沉沉的半夜,四面靜寂,一陣狂風刮過院子,風裡飄揚的沙土慢慢落了下來。
滴答。
魏明肅一怔,停下腳步。
脖子上又是一陣冰涼。
他心中一顫,似被割了一下。
伏在他背上的小娘子,臉上都是淚水,眼淚一滴滴滑落,掉進他的單衣里,灼得他心痛。
魏明肅沒有抬頭,輕聲問道:「怎麼哭起來了?」
盧華英醉得一塌糊塗,抓起他的單衣擦了擦臉,道:「我傷心了,想哭就哭。」
還是和以前一樣,喝醉了喜歡發脾氣。
「為什麼傷心?」
魏明肅溫和地問道。
盧華英說了幾個字,含糊不清。
魏明肅問:「什麼?」
「……木頭……」
她的頭埋在他肩上,眼淚落下。
魏明肅側過頭。
萬籟俱寂,他背著她,一步一步走過院子,靴子踩在地上,嘎吱嘎吱,她一邊落淚,一邊叫著他的名字。
魏明肅心軟了下來,道:「木頭怎麼了?」
盧華英道:「腓腓和木頭成親了啊。」
夜風吹過,她錦帽下的青絲被風揚起,拂過魏明肅的臉。
他心頭驀然一陣刺痛,停下了腳步,神情酸澀。
「那是假的,只是兒戲。」
他苦澀道。
盧華英哽咽道:「木頭娶了我,我們舉行了婚禮,他是認真的。」
幾年前,他們成了親,魏明肅把她當成妻子,她是他的親人了。
外人以為當年她只是欺騙了魏明肅的感情,在他到盧家求親時羞辱了他。
不,她真的嫁給了他。
然後,拋棄了他。
魏明肅不想讓她承受流言蜚語,隱瞞了這件事,連樊暉他們都完全不知情。
他一個人,咽下了所有的苦痛。
即使在誤會她死了的這幾年,他依然守著這個秘密,沒有對其他人傾訴過。
盧華英抽抽噎噎地道:「我以為木頭不恨我了,原諒我了,我們都可以重新開始,以後他會遇到一個真心愛他的小娘子,他好好地做官,為他的理想和原則努力,實現他的追求和主張,一往無前……」
她摟著魏明肅的脖子,低泣。
「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我錯了,木頭不可能重新開始了。」
「他把心給了我……我才知道木頭有多好……我騙了他……現在,木頭的心死了……」
那顆捧給她的心曾經熱烈地燃燒,然後死去了,只剩下一片荒蕪。
死去的心,要怎麼重新開始?
她可以拋下過去開始新的人生,可是魏明肅不可能迎來新的開始了。
他死在了過去,只剩下軀殼。
以前的魏明肅,雖然也沉默寡言,但是他只是內斂,不是消沉頹廢,他也可以熾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滿是赴死的蒼涼。
他把泥濘中的她拉了起來,自己卻甘願沉進黑暗的深淵。
「木頭說,他不需要朋友……他沒有父母,沒有家人,連朋友都沒有……一個人……他很辛苦……」
她泣道。
魏明肅聽著盧華英醉后的胡言亂語,沉默了很久,淡淡地道:「沒事,他一直是一個人,你不用擔心。」
他臉上的神色是冷的,語氣卻非常溫柔。
盧華英沉在醉意里,沒聽見他的話,在他的單衣上擦了下眼淚,接著道:「我知道……我是傷木頭最深的人,我應該遠離木頭,我不該再打擾他,我和他沒關係了……可是我忍不住……我想要知道他過得好,想要他的心再活過來……」
「我心疼木頭。」
她啜泣著道。
魏明肅心頭劇震,胸口發熱。
肩上潮濕。
那是盧華英的眼淚。
恍惚間,往事一一浮現,每一個關於她的朝夕,都是刻骨銘心。
夜風吹到他們身上,盧華英在他背上打了一個哆嗦。
魏明肅冷靜下來,背著盧華英走進迴廊,推門進去,走到床邊,放下她。
她還在哭,手指緊緊扯著他的單衣。
魏明肅轉身,握住盧華英的手,輕柔地掰開她的手指,扶著她躺下。
他出去要了一盆熱水,進屋,幫盧華英擦去臉上的眼淚,喂她喝了一碗熱茶,放下碗,解開她的腰帶,脫下她身上的胡袍,替她蓋上被子。
燭火輕輕搖曳。
魏明肅凝視著盧華英,輕輕拍著她的背,哄著她睡。
她睡著了,燭火照著,臉色紅潤,青絲亂橫,唇上一層欲滴的艷色。
魏明肅低頭,把被子拉上了一點,站起身出去。
他關上門,請侍女去房中照看盧華英,回自己的院子。
兩盞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擺動。
他走進屋。
同進和阿俞以為魏明肅今晚不會回來了,正打算睡,看到他的身影,都瞠目結舌,滿臉的愕然。
魏明肅走進書房,吩咐阿俞:「去請樊長史。」
阿俞應是,轉身出去。
同進回過神來,也轉身跑了出去,不一會兒端著一碗湯回來,放在書案上,道:「阿郎今晚喝了不少,喝碗湯吧。」
今晚盧華英被樊暉請去譯語后,魏明肅就一直在喝酒。
魏明肅看了一眼芹菜湯,沒有喝,道:「拿些酒來。」
同進一愣,拿來了酒。
魏明肅給自己倒了一碗。
院子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樊暉大步流星,走進書房,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看了半晌。
「難怪她喜歡叫你魏木頭。」
樊暉嘲諷道。
魏明肅揮手示意同進出去,靜靜地喝完了一碗酒。
樊暉走過去坐下了,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道:「你以前不喝酒,現在也練出好酒量了。」
魏明肅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俯視著碗里晶瑩的酒,道:「腓腓愛喝。」
盧華英心情好的時候喜歡喝酒,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喜歡喝酒。
魏明肅便也嘗試著喝一點。
後來,每一次想起她,他就喝酒。
不是為了灌醉自己,也不是離不開酒了,酒不好喝,他始終不喜歡喝酒,但是想到她,便不由自主想做她愛做的事。
酒量就這樣養出來了。
他又喝完了一碗酒。
樊暉陪他喝了一口,嘆息了一聲,問道:「叫我過來,神都那邊出事了?」
魏明肅將一封信遞給他,道:「有人告發丘神勣造反,陛下已經免去他的官職,將他下獄。」
樊暉悚然一驚,低頭看信。
魏明肅等他看完信,拿走扔進火盆里,問:「你覺得聖上御下如何?」
樊暉思索了一會兒,小聲道:「聖上有識人之智,而且敢於破格用人,御下有方。」
魏明肅點頭,介面道:「聖上御下有方,當年為分宰相之權,廣召文士入禁中,許他們參與政事,培植親信,聖上委以重任的人,才能傑出,有真才實學。而自大帝逝世后,聖上任用了一批酷吏,以打擊宗室,壓制異己……」
他道:「陛下要開始整頓酷吏了。」
女皇堅毅果斷,有帝王的廣闊胸襟,也有帝王的無情殺伐,當初縱容酷吏是為了爭奪皇權,打擊對手,興周代唐、政局穩定后,女皇要安撫人心,狡兔死,走狗烹。
樊暉面色肅然:「你和丘神勣不一樣,陛下器重你,你又剛剛立下功績,這一次應該不會牽連到你。」
魏明肅抬頭。
窗外黑沉沉的。
他們都是女皇的棋子,女皇只在乎棋局的輸贏,每個人都隨時會變成她的棄子。
魏明肅漠然道:「告發丘神勣的人應是周欽,周欽暫時不敢動我,不過也只是暫時。我回神都以後,你協助都督好好安撫部落,訓兵秣馬,準備迎戰,兩年內,大周和西涼必有一戰,收復四鎮的成敗就在這一戰了。」
樊暉頷首。
……
盧華英要麼不醉,一醉就睡得人事不省。
她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
阿俞給她送來醒酒湯和一盤胡餅。
她喝完酸甜的醒酒湯,拿起一張胡餅咬了兩口,揉揉眉心,出了一會兒神,忽然道:「我昨晚醉了。」
阿俞點了點頭:「三娘,你喝得大醉,摟著郎君不放手,是郎君背你回來的。」
盧華英正在尷尬,帘子掀開,魏明肅走了進來,深邃的眸子望著她。
他換了一件新袍子。
盧華英雙手抓著胡餅,怔怔地看著魏明肅。
今天的他好像有點不一樣。
魏明肅揮手。
阿俞低頭出去了。
魏明肅倒了一杯茶,放在盧華英面前。
「三娘,你那天問我,我們可不可以做朋友。」
他面無表情地坐下,問道。
盧華英點頭。
魏明肅轉頭望著門外,道:「好。」
盧華英愣了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魏明肅接著道:「這幾年我在神都樹敵太多,不要讓外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說完,他就站起身出去了。
盧華英呆了半晌,手裡的餅都冷了,才回過神來。
木頭有朋友了。
她心裡歡喜,咬了一口胡餅,雙眸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