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謝知秋回想起她在蕭尋初的簿子中看到的內容。
火炮、突火.槍、□□……
這些東西要是能做出來,想必會很不得了,能應用的地方也會相當多。
謝知秋沒有實權,但她若是為官……
她只是稍作思考,輕輕鬆鬆就能為蕭尋初手記中這些器物找出不下百種用途。
方國的局面或許也會因此大有變化。
人人都說蕭二少這人不學無術、玩物喪志,可在謝知秋看來,這些話實在偏頗了。
謝知秋垂眸,不由遺憾道:「你手記中這些器械,若是真能問世就好了。只要能有人賞識、得到應用,必能改變世間之面貌。」
謝知秋本只是真心表達想法,她一介平民女子,也改變不了什麼。
但她說完一抬頭,竟見蕭尋初吃驚地看著她。
謝知秋:「……?怎麼了?」
蕭尋初似乎有點愣愣的,直到和謝知秋對上視線,他才慌忙收斂起自己的神態,可在他自己來不及注意的時候,語調已不經意變得更溫柔。
「你……當真這麼想?」
「我為何要騙你?」
「不,我只是……」
有一剎那,蕭尋初的頭腦是空白的。
在謝小姐說出贊同之言的時候,他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我只是……」
自從他學習墨家知識以來,除了自家師父和師兄弟,幾乎從未得到他人的認可,他也早已不抱希望。
可是謝小姐,她竟又與旁人不同。
蕭尋初轉過頭,輕咳一聲,以遮掩自己幾乎抑不住要過分上揚的嘴角,說:「我只是……有點高興吧。」
細細想來,這麼多年裡,謝小姐竟好像還是除了師門中人外,第一個讚賞他的人。
而且,由於這個人是謝小姐,他似乎比起普通的高興,還要更歡喜一點。
當年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他和謝小姐表面上毫無共同點,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他們又總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處去。
他說:「我原本以為,你自幼學習正統知識,可能不會對這種歪門邪道感興趣。」
謝知秋否認道:「只要是書,我基本都看,但不是我看了什麼,就全都照單全收的。
「儒家經典我確實都看了,甚至能背出來,這門學問能至今受到推崇,自然有其優秀之處,但其中內容,我絕不是篇篇認同。
「而且,這一門學有出彩之處,不意味著別家就不值得一看了,何必只拘泥一門學說之內?
「其實不只是我,這世上那麼多讀書人,大部分也不是因為完全認可儒學的理念、認為這是開天闢地絕無僅有的聖賢之言才寒窗苦讀的。」
蕭尋初有些遲鈍:「那為什麼?」
謝知秋回答:「當然是為了功名,為了做官,為了當人上人,不得不讀。」
她眼睫低垂道:「包括我。」
蕭尋初怔住。
謝知秋回答得如此果斷,如此理所當然,她的表情波瀾不驚,如同早已知曉這才是普世不變的真理。
她先前並沒有機會科考,但縱然如此,她仍抱著一線希望,在這種「有用之事」上多費了許多功夫。
謝知秋定了定神,似是覺得這個話題有礙氛圍,便改了話題。
她拿出一個紫色的錦囊,交給蕭尋初,道:「你先前說的香米,我找到了,是這個?」
蕭尋初一見,眉開眼笑:「對,就是這個。」
他伸手去拿。
就在這時,一陣烈風吹過,謝知秋被蕭尋初身體披散的長發擋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識地眯眸,身體前傾——
「小心!」
蕭尋初一直很關注謝知秋的情況,在這一瞬間,他似乎以為她要摔倒,急忙一步上前,待扶住她。
下一刻,蕭尋初發覺入手的觸感不太對勁,才想起來,謝知秋現在實際用的是他的身體,沒有他眼睛里看到的那麼單薄。
然而這時兩人已經離得很近。
蕭尋初抬起頭時,對上的是真正屬於謝知秋的眼眸,那雙靜夜秋水一般的烏瞳。
他彷彿被燙到似的,匆忙鬆開她,一連後退三步,口中道:「對不起,對不起。」
謝知秋本未覺得這有什麼,蕭尋初的反應,反而令她意外。
她問:「何必道歉,你不是怕我摔倒嗎?」
蕭尋初說:「但你並沒有摔倒,我做出這樣的舉動,多少有冒犯之嫌。」
「這本就是你自己的身體,碰一碰有什麼冒犯的?」
「……話雖如此,但我看到的不是……」
說到這裡,蕭尋初像是想到什麼畫面,掩飾地躲開她的目光。
謝知秋一頓。
謝知秋想了想,沒有說話,只是上前一步,主動抓住蕭尋初的手腕,將他先前未拿的錦囊塞到他手心裡。
「——!」
蕭尋初似乎愣了下神。
「你如果是介意我的女子身份,才避免和我肢體接觸,那麼大可不必。」
謝知秋直截了當。
「且不說我不介意這種程度的觸碰,你我現在使用彼此的身體,本就不同於尋常關係。你對我,可以不必如此拘禮。」
「……!」
謝知秋將話說得如此直白,蕭尋初也無法再迴避這個問題。
他愣了愣,道:「我明白了,那我……盡量吧。」
謝知秋觀他的神情,只覺得這個「盡量」好似有些勉強。
不過,兩人過去都沒什麼與異性相處的機會,又是交換不久,老實說,其實謝知秋自己也沒有完全習慣蕭尋初的身體。
這種情況,大抵在所難免,只能慢慢適應。
如此一想,謝知秋便沒有再逼迫對方,將此事暫且擱置。
蕭尋初好似也感到尷尬,為了遮掩自己的情緒,他打開錦囊,確認裡面的香米。
謝知秋見狀,也看過去。
這是兩人接下來的重要通訊方式,他們真正能夠定親之前,見面恐怕沒法頻繁,掌握一種穩定的交流工具,在短期內或許比見面、搞清楚那黑石頭之類的事都更重要。
這令謝知秋有些在意。
「你之前說,這是訓練麻雀的?」
「……對。」
「為什麼是麻雀?送信的話,用信鴿不是更好?」
「這個……其實說來是湊巧。」
提起這個,蕭尋初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大約是兩年前吧,我們草廬前面,有一窩麻雀從樹上掉下來了,正好被宋師兄撿到。
「這種從樹上落下的幼鳥,若是無人照顧就活不了了。宋師兄他向來容易心軟,便將那窩麻雀端了回來,我們一起養著。
「誰知這窩麻雀大了以後,居然會戀家。它們白天飛出去覓食,晚上還都知道飛回來。
「這種特性與信鴿有點相似。說實話我們當時也是閑著無聊,就抱著試試的態度訓練它們送信——白天用它們愛吃的香米引它們,在它們身上綁上信函,等它們回巢時就能順便帶回去。反向也是同理。
「沒想到這窩麻雀天賦異稟,還真成功了!」
蕭尋初說到這裡,自己都表現得很稀奇的樣子。
蕭尋初說起以前的事,一雙眸子會發亮,熠熠生輝,彷彿整個人都被有趣的事所吸引,對其他事都不再有顧慮。
謝知秋問起這個,本是有意分散他注意力、讓他放低對兩人性別的戒心的,誰知看著蕭尋初投入的神情,反是謝知秋不知不覺聽了進去。
她問:「所以我們接下來,就用這種方式聯絡?」
「對。」
但說著,蕭尋初又摸了摸脖子。
「不過畢竟是麻雀,不是信鴿,時靈時不靈的,十回里會寄丟三四回吧。而且之前我們都在山裡,捎信也捎不遠,沒送過謝府那麼遠,未必能成功。
「總之這兩天先試試,我嘗試在謝府用香米引它們,如果不行,我們再另尋的方法。」
謝知秋應了聲「好」。
她想起,這幾日住在草廬中,是不時會見幾隻小麻雀來窗前叫喚,甚至會進屋來,五穀也會主動喂它們。
謝知秋原以為是山間的常見鳥雀,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緣由。
思及此處,謝知秋微妙地流露出幾分羨慕。
蕭尋初注意到謝小姐的表情變化,問:「怎麼了?」
「……沒什麼。」
謝小姐一定。
「只是忽然覺得,山間生活甚為有趣。」
只這一句話,便讓蕭尋初想起,謝小姐從小到大,幾乎沒怎麼出過遠門。
在兩人隔牆通信那幾年裡,謝知秋不止一次寫過,女子出門不易,女子限足,難以遠行。
她並非在抱怨,只是在陳述事實。
這麼多年來,謝知秋幾乎都生活在一方之地,無非是偶爾能從一個小院,移到另外一個小院里。
她性情孤僻,喜愛讀書,這麼多年來,她差不多隻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讀書。
那是她探知宅院以外世界的唯一方式。
但並非是她不想用其他方式去學習,而是不能。
她懂很多事,她冰雪聰明,她通過讀書學會了很多,她真像她的名字一般,可以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一壺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可是,這不意味著她不需要見識真正的外界,這不意味著,就可以將她關在狹小的牢籠里。
「你現在也可以了,可以去試試過這樣的生活。」
蕭尋初脫口而出。
他的眼睛明亮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還有這種方法。
忽然有一瞬間,他由衷地高興,由衷地慶幸他們兩個人交換了。
以前他沒有辦法帶謝知秋去看這天下真正的模樣,可現在他可以了。
他或許沒辦法親自陪在她身邊,但現在比那更好——
她可以自己用雙腳去看、去體會,去見識以前沒有見過的事物,去感受他曾感受過的美好之處。
蕭尋初不由興奮起來,道:「我桌邊應當有一張臨月山一帶的地圖,是師父當年帶著我們繪製的,上面有附近的地勢,還有一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景點。
「若是有空,你可以拿著地圖去轉轉,你如今頂替我的身份,理應熟悉那周圍的環境。
「等比較近的地方你都熟路以後,還可以試著走遠一點。那一帶人不算多,但風景很好,也沒有山賊什麼的,很適合遊山玩水。」
謝知秋聽到蕭尋初所言,怔了怔。
她好像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從小到大,好像很少有人對她說「你多出門走走吧」。
謝知秋指尖稍稍一動,似有動搖。
「這……可以嗎?」
「當然當然,完全可以!我本來就不是那麼閑得住的人,要是一天到晚都悶在草廬里,反而不太像我。」
「……我明白了。」
謝知秋眼神微晃,似被說動。
不,與其說被說動,不如說,她自己也有點期待的樣子。
只是謝知秋稍稍考慮,又道:「但最近一段時間還不行,秋闈的時間太近了,這件事對你我都很重要,我需要集中精神準備。」
「當然。我不是強迫你出門的意思,看你自己的意思。」
「嗯。」
蕭尋初完全表示理解,要是他可以決定結果的話,他當然希望謝知秋順利考中,最好成績還名列前茅。
不過,既然都說到這個話題了,蕭尋初有些猶豫,但想了想,還是問道:「說起來,關於科舉……」
謝知秋望他。
蕭尋初稍作停頓,問:「你是必須今年和明年一舉成功嗎?」
「嗯。」
謝知秋垂眸。
「秋闈和春闈都是三年一考,若是今年明年榜上無名,就只能再拖三年。我今年十七歲,若是拖到二十……祖母和父親那邊,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失敗的成本太高,未知性太大。」
蕭尋初一靜,其實他也猜到多半會是這個答案。
可是……
一陣清風從兩人之間吹過,捲起不知何處飛來的桂樹葉。
蕭尋初斟酌著,有些擔憂地問:「現在已經五月,離秋闈不過只有三個月。而即使是明年二月的春闈,也頂多九個月的準備時間。這麼短的時間……你來得及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要不要也考慮一下再拖三年的方法?」
謝知秋沒有立即回答,反而閉目凝神。
蕭尋初的顧慮,她完全明白。
而且,在此之前,同樣的問題,她也在心裡問了自己無數遍。
——科舉對讀書人來說,可謂人生大事,光宗耀祖還是碌碌無為,成敗在此一舉,天下書生數十年寒窗,不過為奪得功名二字。
然而,最終能夠蟾宮折桂的,卻只有其中少數,可謂千軍萬馬爭過獨木,絕大多數人都將從橋下墜下,化作面孔模糊的踮腳泥沙。
準備三個月去秋闈,再六個月去春闈,這麼短的時間,她做得到嗎?
她當真,要將自己的一生命運,懸在如此蛛絲之上?
或許她唯有此一戰之機會,一旦失敗,再無法回頭。
須臾,謝知秋開眼,回答:「若我是今日想到有此機會,今日開始準備,那必然來不及。
「但我這十餘年來,不曾有一日不期望有此機遇,日日勤讀,日日為此日磨練自身。雖說現在實際情況和我想象得有點不同,但是……」
謝知秋頓了頓,握緊拳頭,道:「我等候這一天……已算久矣。」
謝知秋眼底已全是堅定,顯然,她願意為了達成對他們二人而言最好的結果,去迎擊此戰。
她接下來的命運,已經畫好了弧線——
先得舉人,再中進士。
——待明年春來之際,她將以紈絝浪子蕭尋初的身份金榜題名,然後,迎娶梁城才女謝知秋為妻。
謝知秋道:「你放心,若是當真失敗,我也考慮過後路。
「只是這條後路,對你我都損傷太大,不到萬不得已,我暫不想用。」
蕭尋初下意識地問:「什麼?」
謝知秋心知若不明說,她的搭檔難免會心有不安,本也沒想瞞他。
謝知秋道:「若真到萬不得已,我可以直接去謝府,說你我二人早已暗通款曲。或者我找個機會壞你的名聲。再或者,你尋個機會假裝落水,我游過去救你。
「實在不行,看看能否借你蕭家的勢,直接強奪。
「總之,只要真下狠心,總有辦法將你我綁在一條船上。」
蕭尋初聽得目瞪口呆。
這可真如謝知秋所說,代價太大,縱然成功,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而且說實話,他蕭尋初本來名聲就是紈絝子弟,再壞一點也沒什麼,無非多加幾條罪責罷了。
而謝知秋那邊……風險和損失幾乎都是她在承擔。
哪怕按照謝知秋提出來的建議,「謝知秋」這個身份其實沒做錯什麼事,也難免要因為所謂的「女子清白」之類的東西,承擔大量風言風語。
難怪謝知秋說,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用。
相比之下,確實還是走正路順暢許多。
但謝知秋能說出這種辦法來,亦可見她決心之大。
謝知秋見蕭尋初驚得說不出話,也沒有立即逼她表態。
她垂眸道:「我們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但也還沒有被逼到要走絕路的地步。
「在此之間,你我也可以多想想退路,以防變故。」
「不過你不用太過擔憂……因為無論如何,無論用何種方法,如果當真失敗,那就是我自己的責任,怨不得別人。
「現在你儘可能拖延成婚的時間,等換回來以後,無論結果如何,後果我自己承擔。」
言罷,兩人時間相見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她對蕭尋初行了一禮,旋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