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大叔那晚你藏了刀
一家人像叫花子一樣,蜷縮在街角商量著對話,引來了路人甲乙丙丁戊的指指點點。
駱養性帶著四個北鎮撫司的校尉趕到,他其實就在附近,因為一件案子一直關注著刑部大門這邊的情況。也收到消息,順便等王志遠出來。
他一到,周圍五丈內立刻不敢再站人。雖然閹黨倒台,錦衣衛的威懾力也大受打擊,但是那麼多年望風而靡,如今積威猶在。還有他們這些人基本都殺過人,身上總能散發出一股子殺氣。普通百姓還是絕不敢靠近這些曾經的鷹犬爪牙。
駱養性站定,無奈地對著王志遠道:
「王兄弟,畢竟同僚一場,又是我帶人拿的你……我也一直覺得你耿直,是個好相與的,咱倆舊時走的也近。這回的事,嗨,對不住你了!」
拱拱手,不等回答又道:「事已至此,不知王兄弟有何打算?」
「多謝駱百戶此時還能體恤,我這一家自然得按刑部命令返還河南府原籍。」父親靠著母親的身側,坐在地上黯然道。
駱養性嘆口氣道:「哎,王兄弟,你果然還是耿直的人……」
頓了頓,往後面校尉使了個眼神。後面校尉立即上前幾步,雙手捧來一把綉春刀,還有一個銅製腰牌,外加一個錦袋。
駱養性接著道:「這是你的刀,大行皇帝御賜的。你被罷官,我想辦法給你討了來,回去供著吧。這是你的百戶腰牌,回去留個念想,但是切記收好不得使用。這袋子里有二十兩銀子,別那麼死腦筋著急回去,我估摸著沒人有興趣再催你了。找家客棧好好把身上的傷將養好了再回去。還有戶籍的事,我會找人給你辦好,你不必擔心。」
父親看到那把綉春刀還有那腰牌,眼睛發紅。他哆嗦著手,雙手捧過來。錦袋看了又看,想了半天,在駱養性的催促下也是沒動。
王文興一把搶過來!交給了母親李氏,跟拿自己的東西一樣隨意。
父親無語,看了刀半晌。正當駱養性要說話,父親把刀和腰牌往身邊放下,猛地雙手和上半身往地上一趴,做拜服狀,顫抖地道:
「駱兄駱百戶,我王志遠一家謝謝你的恩德。然我等現在已是最普通的衛所軍戶,今生恐再無法報答了。我雖有傷在身不能全禮,也請受我等一拜!」
說著想起來,伸出一隻手拉著兒子王文興的衣角,示意王文興也跪下磕頭,說話間自己的婆娘李氏自己就先跪了下來。駱養性趕緊要來扶王志遠,卻見王文興站著沒動,雖然他鼻涕掛著顯得不太威武,但是也沒有隨便給誰下跪的習慣啊。
他想著自己才五歲對吧,於是他盯著駱養性大聲喊道:
「駱大叔,你那晚蓑衣里藏了刀,我看到了!」
「臭崽子!哪有!」駱養性尷尬地訓斥,很自然地伸手過來想抹掉王文興的鼻涕。
「大叔你又來!」自己本能地跳著躲開。
母親李氏正準備嚎一嗓子配合下感人的場面,畢竟曾經也是百戶太太,都是場面人對吧,結果被兒子弄得不知所措了。後面校尉們也都是忍俊不禁起來。
「大人,高總旗出來了!」校尉提醒駱養性,順便替他解圍。
「高總旗?是高天放?」父親驚恐地問。
「是的,咱們千戶所的就兩個人在刑部這邊,一個是你,一個就是高天放。你們是世交對吧?」駱養性回頭對那個校尉道:「你帶個人,把他扶過來吧,哎,估計也是受了傷。
」說完轉頭來又悄悄瞪了王文興一眼,王文興自是當做沒看見。
「是!大人。」校尉招呼另一個人去了。
高天放被兩個校尉扶著走來,哭喪著臉,年紀和父親差不多大,見到王志遠,竟是哭了出來。
「王大哥!弟弟苦啊……!」自己哭,後面跟著一個比王文興還大一些的男孩,也跟著哭……
一陣喧囂過後,駱養性離去。因為都受了傷,王文興一家和高天放父子,雇了車一路坐車經宣武門出內城,住進了宣武門大街東側的一家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客棧里。
在客棧一住就是五日,兩家人一邊各自養傷換藥,一邊閑聊著相互訴起苦來。高天放是任職東城千戶所的世襲總旗官,原先那個跟在後面哭個不停的小子叫高平,是高天放的獨子。高平的母親因病早亡,只有父子二人相依為命,這些王文興自然是知曉的。那個高平也來自己家裡串過幾次門,自己當然沒興趣和這個真正的小朋友一起玩泥巴,所以跟他也談不上很熟悉。
王志遠和高天放的父輩,都在萬曆二十五年作為錦衣衛跟隨大軍出征朝鮮。當時的錦衣衛和現在的可是完全不同,是一種可以讓倭寇膽寒,且從未見過的軍種。他們以小股部隊甚至單人出擊,刺探軍情,能在輿圖上清晰標註所有軍事目標,燒毀敵後方糧草。後期學習簡單朝鮮語和日語的錦衣衛,直接滲透敵方,穿插各種險要,在層層防護中仍能擊殺敵方大將者不知凡幾。王文興認為,那時候的錦衣衛才是錦衣衛該有的樣子,是比夜不收還專業的特種作戰部隊。
最終,王志遠和高天放的父輩雖未建立奇功,屍骨卻永遠留在朝鮮。神宗皇帝根據功勛大小,給予蔭蔽其子分別為錦衣衛世襲百戶官和世襲總旗官。
令兩家都吃驚的是,高天放父子和王文興一家遭遇的變故幾乎一模一樣。也是被人拿去無故關押考掠,只得傾家蕩產、舍財買命。而在此時節,錦衣衛上下卻噤若寒蟬、謹小慎微,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翌日一早,來了一個錦衣衛的校尉。分別給兩家拿來了刑部的發放原籍安置的裁定,也到戶部把戶籍改為了原籍:河南布政司河南府永寧縣。高天放一家改為原籍:山東布政司東昌府臨清州。雖然明末路引管理廢弛,也都開了路引,以備無患。
校尉走之前,又轉過身來轉述了駱百戶的交代:近日公務增多,無暇送兩家離京。望王兄弟和高兄弟兩家路上小心,此生珍重,後會有期!
千恩萬謝后,送走了校尉。兩家人回屋收拾妥當。因為都是皮外傷,王志遠和高天放的身體已經大好。住店還需花銀子,於是兩家人雇了馬車,出了北京外城城門。相互留了各自老家的詳細地址,又彼此道了珍重,就分別返鄉而去了。
前路漫漫,王文興在馬車上盤算著自家的基本盤。撈父親出獄賣了房子傢具等,又加上這麼多年的積蓄,才湊得一百三十五兩銀子。給了那叫王二狗的二叔二十兩,又給了吏部文選清吏司的陳主事一百兩。當時一家人手裡的銀子僅餘十五兩,駱養性贈予了二十兩。
五日住店加用飯共計花了二兩多銀子,從京城到老家永寧縣要一千九百里路,每天馬車走七十里,要走二十七天。雇馬車一百里就要一百文,共計一千九百文,此時一兩銀子一千文,也可以稱為一貫錢或者一吊錢,又得花去將近二兩銀子。
也就是說這剛出發,一家的全部家當就只剩三十兩銀子了,還有一些帶出來的被子、衣物。
回鄉肯定還要置辦一些,基本盤太爛,隱入塵煙了,真的要去土裡刨食了!狗日的,在明末當軍戶種地,這是老壽星上吊,活的不耐煩了啊……
王文興默默盤算,馬車裡墊上了家裡所有的被子,一家人圍坐著。
沿著官道,顛簸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