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吹亂花枝風有罪
東風惡是個花賊,可還是有江湖人的骨氣,被捉了也就服輸認綁,光棍得很。
劉海寧攜一眾庄丁怒氣沖沖地闊步走近,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幾十把大棒、鋤頭眼見就要衝東風惡的腦袋招呼。
鍾曉趕忙攔住道:「劉員外莫髒了自己的手,我們將他送給唐家堡的唐堡主,這淫賊屢屢出言無狀,調戲唐夫人,這次唐堡主非剝了他的皮!」
庄丁們都看向劉海寧,劉海寧氣得打著擺子,沖李夜墨道:「李小英雄,這淫賊污我女兒的清白,蒼天有眼!如今就這麼捆在我面前,老漢我不親自動手,還算是笞兒的親爹嗎!?」
李夜墨還未答話,綁得猶如蠶寶寶的東風惡就扭動著身子,先一步嚷嚷起來:「老烏龜想好了再開口!是誰污了你女兒的清白?你胡亂造謠,這是在污秦某我的清白了!」
眾莊戶不甘示弱,也紛紛叫罵道:「淫賊還有臉談清白!小英雄,不必等唐堡主替我們做主,現在就把這淫賊直接拉去扒皮充草,抱石沉江才大快人心!」
李夜墨頓覺頭疼。
這個時候,站出來,好像就成了淫賊的幫凶,不站出來,東風惡早晚要讓眾莊戶打死。
「那個說的?那個說的把老子充草沉江!?」東風惡忽的自己從地上彈起,凶神惡煞道:「看老子不拔了他的舌頭!」
這些個莊戶都是土裡刨食的老實庄稼人,那裡見過這種淪為階下囚,還要暴起傷人的悍賊!人數雖多,也不由得打個哆嗦,向後連退幾步。
劉海寧卻不退,挺著乾瘦的胸膛向前一步,紅著臉怒斥道:「我說的,就是我這老骨頭說的,怎的?淫賊,你站起來我也不能怕了你!」高舉龍頭杖,『嘿』的一聲砸在東風惡肩上。
這可是實木的手杖!
東風惡痛得身子一矮。
李夜墨趕忙上前將二人隔開。
東風惡痛得齜牙咧嘴,挺起身子又想說什麼。
李夜墨實在怕了這賊兒,破嘴一張准能招來禍事,索性一腳蹬在東風惡的腿彎兒上,讓他葫蘆似的打個滾,乖乖躺在地上。
東風惡很是不滿地沖李夜墨翻了個白眼。
再說這些莊戶,見賊人橫躺在地,又要圍將上來,李夜墨無奈道:「劉莊主與各位眾莊戶毋須動怒,我們是江湖人,講究江湖上的規矩,與這賊說了賭輸了認我們捉,我們捉也就捉了,怎能不講道義,由著旁人害他性命?我們將他帶到唐家堡,唐堡主也會懲罰他,各位若非要在這結果了他,實在讓我難做。」
劉海寧愣愣抱著龍頭杖,張了張嘴,眼圈瞬間紅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小英雄說的哪裡的話!您能替我捉住這惡賊,已經夠老頭子感恩戴德一輩子了,再委屈您把他讓給我,就真是老傢伙不要臉了。」
劉海寧伏在地上,嗚咽道,「我高興啊!您見著的,我就笞兒這一個女兒,為這賊,我……我這兩天老了十歲不止啊!頭髮白了,牙齒也鬆動了,若再遲些日子,真怕已經不能活了!如今看到……死、死也知足了!小英雄,老頭子只最後再求您一件事,求您睜大眼,替我親眼看看……看看這賊的下場吧!」
東風惡嘴裡原嘟囔個不停,把在場的人都罵了一圈,誰也沒個好!可聽到這娓娓哭訴,不由呆住了。
劉海寧扯著李夜墨的衣袖,顫聲道:「小恩公,此生此世老頭子給您做牛做馬難報大恩,就是死了也該為您結草銜環!」
李夜墨連忙扶起劉海寧道:「劉莊主,我和曉兒此番捉他本就有自己的私心在,恩公二字實在是當不起的!」
鍾曉四處望了望,卻沒見小姑娘劉笞的身影,疑惑之餘,心中又鬆了口氣。
倒好似小時候買來了冰糖葫蘆,既盼望它的糖衣能有一尺厚,甜膩掉了牙兒,引得旁人都羨慕!如此便可以好一通炫耀。
可偏又怕它太甜,勾得誰見都想咬上一口!沒奈何,為了保全這串最愛的,只得把炫耀的心都收了,一個人賊似得偷著享用,怕不得還要和人說它酸嘞!
這邊,劉海寧鐵了心要認李夜墨做劉家的恩公,囑咐府里人明日里就刻塊長生碑,立在佛堂里,方便兩位老人每日為李夜墨祈福。
劉笞的母親本想再擺酒席,作答小恩公,奈何李夜墨與鍾曉擔心夜長夢多,讓這到手的賊兒再插翅飛了去!故而百般推辭,這才作罷。
……
不多時,李夜墨與鍾曉就牽著東風惡,連夜從劉家莊返回唐家堡。
這一路只是道路曲折了些,距離算不得太遠。
鍾曉心裡擔憂可能已經身在徐州城的父親,李夜墨思索著後續如何尋找秘籍,東風惡也是罕見的一言不發,三個人都安安靜靜的趕路。
想來也許是昨日只顧著與李夜墨置氣,再加上是下坡路,走了這許多距離,鍾曉也沒覺得有什麼疲累,這會卻不行了,還差著十幾里路,小腿就不受控制的發起抖來。
恰好經過一座四角小亭,三人索性都停下來,坐在亭子里吃些東西、補充體力。
李夜墨見東風惡哭喪著臉,那張臭嘴裡不跳些烏龜、王八出來,一時竟還有些不適應,不由好奇道:「東風惡前輩,你主動出來叫我們捉,如今馬上就要見到唐堡主了,難道心裡後悔了?」
「呸,後悔什麼!老子從不後悔,馬上就可以見到小師妹,老子都快高興死了——」東風惡嘴裡說著高興,臉上卻沒有高興的影子。
李夜墨也不點破,轉又問道:「前輩,剛才你叫劉莊主打了一棍,晚輩可瞧見你氣勢洶洶的樣子,莫非還想和他理論什麼?」
東風惡委屈道:「那會想和他理論,我、我只是想問他,憑什麼這麼恨我……」
「嗯?難道你這臭賊安靜了一路,就是在想這個?」鍾曉也來了興緻。
東風惡滿是苦悶地點了點頭。
「那現在想明白了嗎?」李夜墨把水壺遞給鍾曉,輕蔑笑道。
東風惡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不明白?那前輩,你不妨想想那個被你捉了的小姑娘——劉笞,我們在劉家莊鬧出這天大的動靜,莊戶都來了大半,為何她始終不曾出現?」
「是睡了吧?……」東風惡不確定道。
李夜墨撲哧笑出聲來,「前輩,你若是個女子,會出來見一個污了你清白的人嗎?」
東風惡被問的一愣,轉又怒道:「小烏龜,秦某捉來女子,可從不做那腌臢事!你再學劉家的老頭子,拿這個誣陷老子,老子可就翻了臉,把你活活劈成兩截!」
「前輩,你把我劈成三截又能怎樣?你扯了那姑娘的衣帶,還不算污了人家的清白?」
「老子只想戲弄你這小烏龜,可不曾占那姑娘便宜!」東風惡挺著胸口,絲毫不讓道:「要看也是你個小烏龜看了,是你污了那小姑娘的清白!」
李夜墨嘆息道:「誰也不是小人,我敢打賭,那天在場誰也沒看。可終究還是你,在眾人面前扯去了她的衣帶,閨中未嫁的女子當眾寬衣解帶,這難道還不算污了清白?沒人看見,可眾口鑠金,什麼也敵不過眾人一條舌頭,好好的雞蛋你給開道縫,雖沒偷吃,可也臭了。劉莊主把這罪歸到你頭上,你可不冤!」
東風惡低著頭不再答話,獨自想了半晌。
山上的鳥蟲都已經游在夢中,顯得格外安靜。
東風惡突然抬起頭,目光炯炯道:「你們倆小子聽著,快放了老子!」
李夜墨被他嚇了一跳,「馬上就到唐家堡了,前輩你這時候又要作什麼妖?」
「快放了老子!」東風惡也不回答李夜墨的問題,死命的掙身上的繩子。
這繩是劉家莊捆牲口的糙繩,三百斤的壯豬都掙不脫,更何況只是輕功聞名的東風惡。
不動還好,一掙扎,片刻功夫,東風惡兩條胳膊就剌出了大大小小的血痕,脖子上兩道青筋直跳,宛如纏著的兩條細長的紫蛇!
鍾曉忙上前阻止道:「臭賊別掙了,你就要勒死自己了!」
東風惡漲得臉色紫紅,「死了好,死了好,不放了老子,你們就帶著屍體去找唐烏龜吧!」
鍾曉用力拉起東風惡脖子上的繩子,替他松出一口氣,「臭賊,你是寧願死也不願和我們回去?」
「老子有了急事,寧願死也不能跟你們回去了!」
鍾曉秀眉團蹙、銀牙緊鎖,眼看東風惡又要拚命掙起來,一跺腳,伸手去解後面的繩子,:「這賊失心瘋要勒死自己了!臭李夜墨別愣著,快替他解開!」
東風惡也道:「飛蒲草你也快解,不然老子就憋死自己!」說著,真的憋住氣不再呼吸,兩隻眼睛鼓得像個蛤蟆。
莊戶們不知道是有多恨東風惡,打了一連串死結,掛在後面,好似背了一串炮仗,越解就越亂。
「曉兒莫急,江湖上的人最是狡猾,小心別著了他的苦肉計!」李夜墨並不理會東風惡的威脅,輕輕按住鍾曉的手,開口阻攔道:「鍾前輩可還在等著咱們!」
鍾曉解繩子的動作不由得一頓,但也只是一頓,繼而小聲道:「我知道的,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在這啊!」
李夜墨一愣。
人世間再黑黑不過人心,能把照來的每一寸光都按進黑暗裡,再白也白不過人心,只是一雙肉眼偏能看漫天儘是神佛,人人都是菩薩……
都是人心,不同的是那黑心聲聲催命啊!白了就活不下去,活不下去——要麼黑,不黑就得死!
江湖的暢快,曉兒從戲台上足得了二十分還有餘,可江湖的污濁,曉兒得了三分也不足。李夜墨只希望她永遠別知道,長嘆口氣,也上前解那一長串鞭炮。
黑暗裡,李夜墨依稀看見,曉兒沖他抿著嘴笑。
「笑笑笑,虧你現在還笑得出,」李夜墨心裡默念著,「這賊要跑了,天涯海角的,咱們可有得找他!」
繩子解開了,李夜墨開口道:「前輩,我們鬆開了,可你總要告訴我們,你這是要做什麼?」
東風惡扭了扭被捆酸了的手臂,不滿道:「急事!」
鍾曉問:「什麼急事?」
東風惡回頭看向李夜墨與鍾曉,在夜幕里露出一抹笑容,全沒有平日的放蕩,那模樣真像山谷里孤獨的風。
「等我回來!」
說罷,東風惡身子一扭,向劉家莊的方向飛射出去。
「你去那?!」
「贖罪去!」
……
東風惡不是個好淫賊,沒有那個淫賊會去贖罪,可江湖上卻說他天下第一!
李夜墨和鍾曉也不是對好捕快,沒有那個捕快會放任自己辛苦捉到的賊去贖罪,而自己在山裡嘗著瑟瑟秋風。
李夜墨與鍾曉在亭子里等了半宿,東方已經放亮。
「臭李夜墨,我是不是做了件蠢事?」鍾曉趴在石桌上抹著眼淚,「那賊去了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李夜墨心裡說著,放走的賊,潑出的水,哪有自己回來的道理?嘴上卻安慰道:「曉兒別怕,沒了這賊咱們還真問不出結果嗎?咱們也算捉到過,意外讓他跑了,唐堡主高義,怎麼也能問出一半的結果來。」
「都怪我太軟弱,不能給你幫忙,還總是惹禍。」鍾曉低聲自責道:「可要我眼睜睜的看他死在我面前,我真的做不到。」
李夜墨揉了揉曉兒的小腦袋,心疼道:「這才是我的曉兒啊!你若是真能見死不救,豈不成了個女魔頭,那我倒不敢娶你了!」
「臭李夜墨,誰要你娶!」
「我不娶你,那你娶我好了,入贅在堂堂鎮遠鏢局,我樂意得很呢!」
鍾曉無力的笑了笑,道:「那我爹肯定一巴掌拍死你個小崽子。」
李夜墨笑道:「你爹可捨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守寡哩!」
鍾曉不答話,把頭埋在李夜墨臂彎里,抽噎道:「我真沒用!」
曉兒不懂江湖,可也不笨,沒有東風惡,唐堡主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這才叫有債必償!
李夜墨也無可奈何,江湖裡要捲起風浪,他們這些小魚小蝦本就只能隨波逐流,浪清則化清,浪濁則化濁,逆流而上者,未聞北風歌!
若情形已經如此,還帶著慈悲之心上路,更好似已經逆流逆風了,偏還要打起風帆。有無數的路,鍾曉選了最難的一條。
只能就此止步嗎?
不然!若能乘一陣烈烈東風,未嘗不能穿雲逐日、直上九重!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這丫頭在給老子哭喪嗎?」
李夜墨和鍾曉一抬頭,只見東風惡臉色慘白,拄著木棍,踉踉蹌蹌的慢步走來,肚子上的血直流到小腿上。
「前輩,你這是?」
東風惡勉力一笑,「老員外……下手真是狠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