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衝殺
張規不是沒有見過甲騎。
去年三月廣陽郡(屬幽州)黃巾起事,他為大方將軍程遠帳下親衛隊率。前後兩月,程遠麾下賊眾已愈三萬。廣陽太守劉衛與幽州刺史郭勛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雙方皆被困在薊縣(幽州州城並廣陽郡城治所,今北京丰台)。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三萬賊眾圍死郡城不久,城內突然又冒出來了一夥賊人,連夜攻打刺史府與郡衙。太守劉衛與刺史郭勛慌不擇路,最後決定以三百甲騎開道,欲從城門突圍。
程遠得汛后,挑選四千死士封死八座城門。城門方開,甲騎尚未衝出門洞,五百死士先點燃草車撞進門裡。戰馬見火就驚,頓時大亂。義軍趁勢蜂擁而入,前後不消兩刻,三百甲騎便被殲於瓮城之內。
廣陽太守劉衛並幽州刺史郭勛皆死於亂戰之中。
時程遠曾言,若非得訊及時而早有準備,但等甲騎衝出城門,便是三萬義軍也阻不住突騎衝殺,必使劉衛與郭勛逃出生天。
那時張規便知,賊眾便是以一百敵一,仍舊不能與甲騎匹敵。
攻破廣陽,他又隨程遠從幽州打到冀州,於廣宗(屬冀州)遭逢皇甫嵩后大敗,程遠亦戰死。張規臨危授命接任渠帥,率殘部退回幽州。而後王傑上任幽州刺史,督使各郡派兵剿賊,張規無奈只得率部遁入太行山。
在此期間,他大大小小的陣仗經了足上百戰。雖敗多勝少,但無一例外:但凡勝仗,敵皆為步卒,但遇甲騎,無論多寡必敗無疑。
特別是循入黑山前的最後一戰,他麾下賊眾四千餘,王傑所率兵卒還不足千,但只是靠著二百餘突騎反覆衝殺,硬生生的殺破四千步陣,最後一敗塗地,逃還者還不足五成。
而那一仗才過去月余,張規潛意識中的懼意還未消散,竟又遇到了甲騎?
如果知道強陰有這東西,別說三萬石糧,就是擺一座金山他也絕不會踏足半步……
張規臉白的像是白澤邊的鹽鹼地。身側親信與護衛中不乏隨他南征北戰之輩,此時竟駭的牙關都顫了起來。
「渠……渠帥,李先與張武怕是抵不住?」
張規何嘗不知抵不住?
但此時想撤軍也晚了:兩千部眾已然盡數出陣,距谷口足有兩里,距敵之車陣不過三里。三里的路程對甲騎而言,不消半刻便至。
半刻的時間,也就夠步卒以前陣變后陣,將將轉過身。所以真要是下了撤退的軍令,只會敗的更快……
也怪自己貪心,被三萬石糧迷住了眼,失去了以往的警惕:李道然以一千五悍卒對六百新丁卻一敗塗地,且敗的那麼快,自己當時就該明白,敵將絕非易予之輩。
之後敵將主動求戰欲以少敵多,自己都己猜疑是誘敵深入之計,卻依舊暗存僥倖,以為可以以多勝少。
當時若是稍稍顧慮顧慮,或就地退進山林,或觀望一二,也不至於如此時一般覆水難收。
也是天意,誰能料想一座小小的強陰塞,主官秩不過兩百石,竟有上百突騎?
「渠帥,撤吧……留得有用之身,總有東山再起之時……」
撤……往哪裡撤?
折損四千部眾,大方如何能饒的過自己,而除了這太行山,何處還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東山再起……就憑身邊的數十親信?
完了……
張規眼前一黑,一頭栽下了馬。
「渠帥……渠帥……」
……
看到山上衝下來的甲騎,
李先先是一愣,然後雙腿就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
他堪稱張規麾下第一猛將,凡張規出戰,刺探敵情、先鋒開路、攻堅苦戰、墊尾斷後等等非他李先部莫屬,所以相對而言,李先經歷的更多,更知道突騎的可怕。
甲騎一旦突陣,彷彿燒紅的鐵刀刺進了脂油,片刻間就能殺破步陣。
騎兵居高臨下,且挾萬鈞之勢,而賊兵無甲無胄,比紙糊的沒強過多少。騎兵的長槍輕輕鬆鬆就能穿透賊壯的胸膛。馬刀輕輕一揮,賊壯頭顱就會像紙片似的飛起來。
而賊壯手中的槍和刀卻對騎兵構不成多少威脅,也就只有極其悍勇之輩予臨死反撲,偶爾才能在馬腿上砍一刀。
而這樣的悍卒在流賊軍中,千中都不足一……
部城建在山巔,甲騎俯衝而下,眨眼便至。李先情知已逃不掉,且他若一逃,前鋒步陣立地就潰,繼而一敗如水。
回想起張先的知遇之恩和信重,他突然迸出的一絲血性,厲聲吼道:「眾兒郎,殺啊……」
吼聲未落,他便縱身衝到陣前。身體半蹲,將木盾橫於身前,手中緊握長槍,緊緊的盯著數十步外的騎陣。
本以為甲騎會像山一樣的砸下來,但詭異的是將將還有十數步,騎隊似是被從中間砍了一刀,突然一分為二,從賊陣兩翼掠過。
霎時就聽到引弓拉弦的動靜。幾乎是本能的反應,李先用最快的速度將木盾舉到了頭頂。
「綁」的一聲,一支羽箭釘到了盾上,李先甚至能感受到羽箭在急劇的震顫。
身周慘叫聲不絕於耳,不時就有部眾中箭。而不過幾息,蹄聲和開弓的聲響卻已從耳邊奔過,弱了許多。
李先驟然回頭,兩隊甲騎已奔到陣后,但騎士依舊在不停的開弓。
一時間兩翼人仰盾翻,賊壯避之都不及,合圍槍陣的陣勢陡然一緩。
敵軍既有突騎,為何不沖陣?
心中剛剛冒出一絲狐疑,前方又傳來大鼓,李先再次回過頭。
大鼓一響,那四五百步卒當即起身撤去了槍陣,齊齊邁步,平端長槍向前殺來。
李先心中不由的一松:步卒再是精銳,總歸要比甲騎好對付一些。
心中還在慶幸,槍陣中的小鼓再度響起,不緊不慢,「咚咚嚓——咚咚嚓」的鼓聲響徹田野。兵卒依鼓點行進,每逢鼓點就往前進一步,每當「嚓」一落就會大吼一聲:「殺!」
只吼了三聲,但就像魔音一樣灌入耳中,殺聲不停的在腦中回蕩,無形中似是有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自起事以來,李先遭遇過的官兵不知凡幾,但從未像今日這般令他心神俱顫。剛剛迸出的那一絲血性更是被驚的煙消雲散。
今日……怕是要殞命於此了……
心中轉著這樣的念頭,原本遠去的蹄聲竟又奔到了耳邊,又聽嗖嗖嗖的射箭聲,李先剛剛放下的木盾又舉了起來。
百餘甲騎竟又從陣后殺了回來?
偷眼一看,兩翼賊壯早已停了沖勢,就地立盾防禦。亦有賊兵引弓放箭,但以獵弓的殺傷力,射在疾馳的馬身上就如撓痒痒,遑論披甲的騎兵。
賊陣前後不過一里,騎兵一衝而過。將將掠過步陣,郭振輕靳馬韁,戰馬也不減速,偏著頭繞了一個圓,又沖了回來。
這一次,騎兵離賊軍兩翼更近,幾乎是擦著臉沖了過來。甲騎只放了一輪箭就丟了騎弓,又順手抄起馬刀就劈了下來。
膽大的還敢舉起槍盾抵擋一二,膽小的扭頭就跑。但剛一轉身就有賊將開弓,將其當場射殺……
與此同時,槍陣像是一柄鐵鎚砸入了賊陣之中。剛一接戰,陣中小鼓驟然一變,鼓點被拉長了一倍,變成了單純的「咚嚓」。
槍兵就地停駐,「咚」時刺「嚓」時收,或刺三槍或刺五槍,陣前便驟然一空。郭景喊一聲「進」,槍兵踩著賊敵屍體走一步或走兩步,再度出槍。
之前操訓時郭景一直不理解,既然兩軍殺做一團,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有什麼必要一板一眼,讓兵卒依鼓令刺槍或是收槍?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若是沒有鼓令約束,這四百新卒早就殺瘋了,又如何保持陣型?
郭景才知道,步戰原來是這樣打的……
而四百新丁也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能打,賊眾就跟泥捏的一樣,碰一下就碎,扎一下就亡?
個個眼中充血,殺意溢表,心中好像藏著一團火,靠敵賊的鮮血才能澆滅。若非什長隊率不停的呼喝,敢不依鼓令敢逾陣者斬,絕對全衝出去了……
兩軍剛接戰時賊軍尚能抵擋一二,賊丁大都會拿盾狠砸以圖撞開刺來的長槍,而後再欺身近前,意欲撞進槍與槍之間的縫隙。
但他能撞開第一排,卻撞不開第二排、第三排,至多往前沖兩三步,-後排的長槍就如毒蛇一般刺了過來……
高順側著身,長刀一起一落之間,或是有一顆頭顱落地,或是有一支胳膊飛上半天。隨即一股鮮血撲面而來,落到臉上,身上。
前後不過一刻,高順就像是從血中撈出來的是一樣,渾身上下已被澆了個通透。等他又斬出一刀卻劈空的時候,才知身周三丈已無敵賊,腳下已經鋪滿了死屍。
抬眼一看,遠處的賊壯像是白日里見鬼,滿意驚恐的倒步退卻,任憑賊將喝罵,卻不敢再往前半步。
再往左右一瞅,麾下刀手皆如他一般,早已殺成了血葫蘆。猛一呲牙,好似擇人慾食的野獸……
如此這般,將將兩刻槍陣已往前推進了百步。越往前敢直面衝殺的賊丁就越少,直至最後驟然一空,槍陣數陣之內再不見一個敵賊。
槍陣再往前進一步,賊兵就會往後退兩步,郭景便知,衝殺潰敵的時機來了。
心中正如此作想,遠處的賊軍后陣登時大噪,郭景起先還不知緣由,但也就十幾息,就看到了郭振縱馬砍殺的身影。
甲騎竟然從賊軍陣尾殺進來了?
這時機掐的如此之准,絕非郭振所為?
心中驚疑,他下意識的就扭頭往後看到,恰好看到旗仗正中升起了一桿白色長幡,正中赫然是一個郭字。
白為金,主殺……
大鼓恰如其縫,先是連響三聲,而後漸響漸快,直到連綿不絕,急如驟雨。
郭景一個激靈,一股酥麻感從尾椎升起,流遍全身。
「各什,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