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李桂芳是1939年嫁給劉雲蘭的,在第一個十年間,他們聚少離多,兩人都有自己的事業。
其實劉雲蘭最初是把李桂芳當做妹妹的,他很同情李桂芳的遭際,又是看著李桂芳長大的,對她自然什麼都熟悉。
他在李桂芳幼年時期和少女時期幾乎包辦了李桂芳的全部生活起居。從她渾身上下的衣著到吃飯識字工作,無不是劉雲蘭在操心,他好像一個疼愛子女的老父親,將自己心中全部的細膩都傳遞給了李桂芳。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李桂芳,木訥的他始終覺得李桂芳是他的妹妹,他會為了她做一切,直到她出嫁,嫁給一個好郎君。
有的時候他會做春夢,夢中李桂芳跑過來親吻他那灰紅色的薄薄的嘴唇,那陣唇齒相合,讓他的嘴角留下一串串一串串晶瑩,宛若連綿不斷的雨滴。
清早報曉雞打鳴,他又發現一切都是假的,矛盾的心理讓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發出「啪啪」的響聲,掌聲如雷……
李桂芳十九歲那年,劉雲蘭憑藉高超而細膩的木活手藝成了解放軍後勤軍需部的部長,別人常常叫他「劉大指揮」形容他做的木活很精巧,所有木頭都由他指揮。他本人也喜上眉梢,只不過太過明顯,他那眉毛往上一翻一翻的,皺出了幾道八字形的褶子。
重大的責任和使命猶如泰山,牢牢實實地背在劉雲蘭的肩上,讓他愈發認真地對待那黃蠟蠟的木頭。他埋下頭切木頭的時候,好似一個被撇彎了的鐵勺;他蹲著給木料磨油的時候又如一個靜止的一動不動的石墩子,只有太陽能記錄他工作的時間。
工作的時間多了,回家的時間就變得少了,他總是爐灶里做好兩三天分量的大鍋油炒飯,抑或是煮成稀粥,每次草草地囑咐李桂芳兩句,就又出門了。
其實早在她還是窈窕少女的年歲她就萌生了對劉雲蘭的愛意,只不過她始終不敢跟老實木訥的劉雲蘭說,每次那話兒到嘴邊就彷彿隔著一條深而寬的天河,把他們即將變作愛情的力量分開;又宛若一座高聳入雲看不到盡頭的山脈,那山脈連綿數百里,把所有的言語都給堵住。
一日深夜,已過了亥時,更闌人靜,道路上空籠罩著乳白色的煙嵐。偶爾走過一兩個手提溜著火燭的,趔趔趄趄地行走著,嘴裡還悄咪咪地叫著:「小心火燭!」那聲音不大,隨之而來的一陣清風,便散卻了。
劉雲蘭兩天沒有回家了,他準備躡手躡腳走入屋內,他猜想妹妹李桂芳早已入睡了。他吃吃地笑著,想起李桂芳小時候的可愛模樣,那時候她說話還奶呼呼的,別人說什麼,她就跟著說些什麼,也不管說話的意思。
有一次年幼的李桂芳半夜做噩夢了,渾身發抖,好似是她掉入一個深淵,那個地方千岩萬壑,無數的不知名的惡鳥伸出它們尖利鋒芒的尖嘴朝李桂芳飛去,直奔她的心窩,直達她的脖頸。那夢是那麼真切,她又夢見了劉雲蘭,劉雲蘭手裡握著斧鉞,拼盡全身氣力朝那惡鳥砍去,看下去紅乎乎黃花花一片。劉雲蘭抱著她,只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妹妹……」
現實中和夢境中一模一樣,現實中的劉雲蘭也在輕輕撫著李桂芳的臉頰,那臉頰上流過了兩行清淚,那是夢中李桂芳為現實中的劉雲蘭流下來的,劉雲蘭喃喃道:「別哭了,妹妹,你做噩夢了……」
想著想著劉雲蘭便到了家。正當他捻手捻腳地爬進家門,卻察覺裡面竟還有燭火的亮光,那亮光一絲一絲的,再往前走,看清了燭火在木桌上嗶嗶剝剝地燃燒,再往裡行進,便望到了燭火旁端端莊庄地坐著李桂芳。
李桂芳看到劉雲蘭,忙從那木凳上站起,呢喃道:「哥哥,你怎麼才回來啊?等你半天了。」
劉雲蘭滿面疑惑,說:「桂芳,你怎麼還沒睡覺啊?等我做什麼?你先睡啊!」
李桂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哥,你看你平時忙得很,我在這家裡倒清閑,都凈給你添麻煩了。」
「這說的什麼話?我養你一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誰叫我是你哥呢?」
「不過養我這個女娃娃一輩子,那不是應該是丈夫應該乾的事兒嗎?」李桂芳兩隻手交織在了一起,大拇指如互相按壓的毛線頭子,交雜在一起;又好像穿梭於浩瀚海洋輪渡上的司南,不斷旋轉著它那永不停止的指針。
劉雲蘭怔了怔,愣了好幾秒,接著他又連上了剛才的對話。
「平日我在外面工作,也的的確確照顧不到你。這樣吧,你也從軍加入解放軍,我去首長那裡幫你引薦一下,你也多為人民做點事情。」劉雲蘭緩解了尷尬后,鄭重地說。
李桂芳鄭重地點了點頭,臉上又泛起了微光點點,那是詭譎的笑容,充斥著她的滿足和喜悅。
第二日,在劉雲蘭的引薦下,李桂芳見到了軍隊司令部後勤部的首長——聶樹振。
聶樹振滿面黝黑,生得粗壯,渾身跟鋼鐵煉做的一樣。他是從小兵上來的,因為戰功顯赫、奇功累累而聞名。不過他只有一條胳膊,另一隻袖口空空蕩蕩,據說那是他在當排長衝鋒陷陣被炮彈炸沒的。
李桂芳去的時候,聶樹振正在指導工作,他說話鏗鏘有力,每個重要的字眼都在他的言語里抑揚頓挫地凸顯出來。被他分配任務的同志一個個專心致志地記著筆記,一行行油墨的字跡便在那羊皮本上留下了靈動的蹤影。
聶樹振講話感染力十足,好像他的嗓音、他的言語有什麼不一般的魔力。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宛若一群立著的木樁,風吹不動,雨打不動,而那李桂芳也擠進了人群里,靜靜地聽著,那聲音的確極有感染力,李桂芳大概記得這幾句——
「同志們!日本人都打到家門口了,那些淪陷區的老百姓被那罪惡的日本鬼子屠殺了!娘媽的,我們該怎麼辦?」
一群人喊道:「殺鬼子!殺鬼子!保衛我們的家園!」
「打仗會有受傷、殘廢甚至有犧牲,我這條胳膊就是打仗時候頂上去被炸掉的,再問一遍大家怕死嗎?」
一個人大聲喊道:「不怕死!」
另一個人接著說:「我已經做好了赴死準備!」
最後一個人拍著桌子叫道:「國都沒有了,命留著還有什麼意義!」
聶樹振欣慰地說:「好!不愧是我聶樹振的兵!今日會議就到這吧!散會!」
大家一起拍掌,掌聲雷動,聲若洪雷。
李桂芳也跟著他們一起拍,不過她的巴掌沒有那麼厚的老繭,不是凸巴巴的,掌心像一個嫩肉的小蒲扇,扁趴趴地拍著,發出最尖利的聲響,雖然未能壓過那些大而厚的手掌,但卻在裡面鶴立雞群,顯現出獨特的音感。
待到他們都散去了,首長叫住了李桂芳,他面帶笑容且親和地說:
「今年多大了啊?」
「十九。」
「為什麼要當兵啊?」
「打日本鬼子。」
「重說一遍,真誠一點。」
「為了吃飽飯。」李桂芳默默地低下了頭,或許是覺得理想太小,含著几絲害羞,臉上的紅暈滋滋地冒著。
「劉雲蘭不給你吃飽飯啊?他可真小氣!」
「不!不是!他可稀罕我了!我想自力更生,靠著自己拚命去吃飯,而不是作為他的累贅。」
聶樹振點了點頭,隨即拍起掌來。
「好女娃子!有志向!」他撓了撓了頭髮,問:「那你想要加入哪個部門呢?我們後勤這邊有醫護,炮彈廠還有軍用木頭廠。」
李桂芳想了想,她識字不多,劉雲蘭從她十八歲才教她寫字,每天往前推進一兩個,她到現在也只會寫一百多個字,那些她會寫的字就彷彿一片漢字海洋中孤零零的一塊孤島,被一望無垠的海水裹挾著,一眼望不到頭。她聽說護士是要會識字的,至少得上千個字。她去接劉雲蘭下班的時候路過了醫護營地,還依稀聽見過一群傷員的哀嚎聲、呻吟聲,那些聲音肝腸寸斷、撕心裂肺,猶如一彎圓圓的古西域寶刀,直攮進她的心窩,聽得她不敢再靠近。她也不會什麼木頭活兒的手藝,去了軍工木頭廠,壓根不是給劉雲蘭增添光彩的,而是一個累贅。只有那炮彈廠,她或許還能裝裝火藥,做些小的貢獻。
「首長,我去炮彈廠吧。」
聶樹振笑了笑,然後笑容立馬從他臉上消失。
他挺了挺身子,嚴肅道:「兵工廠炮彈分廠第304號李桂芳聽命,今日去廠里報到!」
李桂芳朝聶樹振敬了個軍禮。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