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如歌如泣的過往
泣聲低沉如咽,盛裝的女子的眼淚,像止不住的剔透珍珠,一滴滴落在木質的棕褐色地板上,算起來,這是她時隔許多年後,再一次流下眼淚。
眼眶已漸漸變紅,從眼角流淌下來的淚水,滑過潔白的臉頰。
身體略微顫抖,壓抑著的顫抖式呼吸,試圖掩蓋自己的情感...可是怎麼也止不住,止不住......
平英盛嘆了口氣,獨自走了出去,留個她一個人獨處的話,可能更好一些吧,
當跨出閣樓的門檻一剎那,便聽到了身後的嚎啕大哭,像壓抑許久的火山般噴發,瞬間得到了釋放,
心情沉重了起來,
他大概猜到這些信是誰寫的了,沒錯,她的母親,連這一步也算到了嗎?
前幾天調查的孫女身份背景的時候,從警視廳的卷宗里,找到了出生前的信息,卷宗上認定其母是過勞而死。
除了揚羽蝶,任何東西都沒有留給小希,平英盛派人調查了她生前所工作的地方,細枝末節的勘察后,從前同事小倉由乃那兒,得到了這裝滿信封的木盒子。
她特地留下線索,好像知道我們平家會一定會去找一樣,這才有了今天的一幕。
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平氏家主俯瞰著下方布滿粉色花瓣的山谷,感慨萬千。
他凝視著舞動的櫻花,這些絢爛的花瓣在微風中翩翩起舞,輕盈的身姿勾勒出一幅動人的畫卷。小徑和廟宇被輕輕地覆蓋著,這讓整個山谷顯得更加安詳和祥和。
靜謐的廟宇因為臨時關閉而失去了往日的喧囂,現在變得格外安寧,彷彿時間在這裡凝固,一切都變得靜止和純凈。
然而,他知道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完成。比如要將她父母當年的故事講給她聽,讓她了解家族的歷史;還有整座澄練院等著他去介紹給她;更重要的是,要讓她回來繼承家業,成為這個家族的新一代領袖。
拋頭露面去當什麼勞什子偶像,完全不值得。
自家的平氏大小姐,沒必要在演藝圈這個大染缸里混,回家當陽春白雪般的少女該多好。
屋內的哽咽聲漸漸的小了,在外面站了快半個小時的的平英盛,整了整衣服,慢慢走了回去,
遲疑了片刻,他忐忑的開口了:
「那....那個,我能叫你小希嗎?乖,不要哭了。
對了,我再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平英盛,是平氏第二十代家主,也是你的親爺爺......」
「...嗯...」看著這個精神矍鑠,目光炯炯的老人,點了點頭,但櫻島真希沒有告訴他們叫自己的小名叫做千,這是獨屬於媽媽喊自己的稱呼。
封閉的心房可沒有那麼容易被打開。
「在晚宴前,讓我給你慢慢介紹屬於平氏的澄練院吧...對了,還有嵐山下面的廟宇以及海邊的嚴島神社,我會一一給你說明的。」
該從哪裡開始呢?
唉....
頓了頓,老人繼續開口道:「這麼重要的場合,你的父親卻沒有出場,想必你也應該猜到了吧?」
「父親...大人...他,已經...不在了嗎?」抱著懷疑的口氣問道,早在儀式開始前,就發現坐在主位的是一位老者,
她在那時候就把心沉到了谷底,沒有見到父親,那麼他在也許...尤其是在看完相距十六年的時光信箋后,心中的兩種情感交織混雜,噴涌而出。
「你可以叫我爺爺,也可以叫我盛。請跟我來吧,十六年前的故事先放一放,讓我把這八百年關於我們平氏的恩怨情仇講給你聽。」
「盛?爺.....」後面的字囁嚅的沒有喊出口,面對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雖然是血緣上的爺爺,熟悉中透露著的是陌生。
緊緊抱起古老的木盒,跟在了後面。
這座依山而建並藏在密林中的的巨大建築,從外面看就異常龐大,真正行走在裡面的時候,才發現像巨大的迷宮。
採用榫卯結構,遵循傳統木質結構的黑色建築群,有著接近快八十多米的落差,其中大大小小建起了多達包括十幾間的廂房、內廳以及偏廳,
它們被高低起伏的長長走廊互相連接,在櫻島真希的觀察下,不光是房子的外表,連內部的所有裝飾與擺件,均有著中日結合的濃濃風情。
從頂部的閣樓拾級而下,伴隨著木頭台階嘎吱作響的聲音,兩人進入一間巨大的和室,光線很暗,好像是「祖霊舎」,
其中設立的「祖霊殿」,布滿了用於供奉祖先的靈位,包括米、酒、水果等在內的供品,擺滿了前放置的低矮桌子。
平英盛鞠了一躬,朝後擺擺手,招呼著外面正在好奇的小孫女進來,沒有猶豫,櫻島真希也學他鞠了一躬,步入室內。
「放在嚴島神社或者天龍寺等其他地方,都不太放心,這裡就是我們平氏供奉著的所有先輩了......」
透過雕刻著蝶紋的木質窗戶,微弱的光芒透過室內的灰塵,在空氣中跳躍,細小的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像是一粒粒微小的鑽石,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彷彿它們在雀躍歡迎平家後人的到來...
當少女踏入的那一剎那,不同於往日的陰冷與冰寒,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而溫暖。
平英盛開口了:
「這裡供奉著平氏的前十九代先輩,前面的大部分都沒有墓,後面的小部分也僅僅在後山立了各自的墓碑,
後山埋葬的他們沒有什麼波瀾壯闊,也沒有出過什麼大人物,
所以,不直接參与世俗紛爭,隱入常世,是我們平氏在過去八百年一直貫徹的家訓。」
君王所征的是天下,大名所爭的是疆土,士人所爭的是地位,武士所爭的是名譽,百姓所爭的是衣食,
其所爭雖有不同,但都是為了私慾,覆滅在這八百年間的家族已不可計數,
知足寡慾,才會無爭,
活得長久......
看著無數的白色靈牌,櫻島真希點了點頭,不過她在剛剛在上午的儀式中,注意到了在前院的賓客中,有著幾個大型的攝像機,還有關西放送的標誌。
「吶個...剛才我在院子里看到好像有挺多媒體人在場?」
「呃......哈哈,這是你奶奶強烈要求的,唉......因為你現在是偶像對吧?所以你奶奶的意思是,既然隱瞞不了了,
那不如昭告天下人知道,平家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沒有徹底湮滅,
就和你亮出的劍一樣,閃耀奪目。」
不同於往日,顯得有些蒼老平英盛默默看著一塊靈牌,接著講解到:「現在,就由我來訴說每一代家主都必須要知曉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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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時代末期1185年,長門國壇ノ浦,彥島。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家主嗎?
你的覺悟呢?你的決策呢!大家都在等著呢!」穿著盔甲,頭戴斗笠的男子,緊緊攥住兄弟的衣襟,大聲質問道,
連日的鏖戰與奔波,所有人身上都布滿了泥濘和血跡,尤其以這位正在大喊的男子為甚,
他叫平知盛,而對面被他大聲質問的,是他的親弟弟平宗盛,也是現任的平家家主,看著弟弟優柔寡斷的面龐,
心力交瘁、恨其不爭的的平知盛在此地與其爆發了爭吵。
平宗盛苦笑道:
「你問我為什麼?父親在三年前因熱病死去后,平氏一族的人心齊過嗎?
大哥因病死去后,我們平氏還有可以勝任家主的人嗎?
侄子那個笨蛋,竟然會被水鳥的聲音嚇跑,葬送了我們上萬大軍,你看我們還有勝利的希望嗎?
嗚嗚....沒有...沒有了吧,
這一切,都快結束了....呵呵」
他無奈的嗤笑著,
隱隱約約間,眼前浮現的是,
被所有人所依賴的父親在政壇上翻雨覆雲,白拍子美麗的舞蹈相貌猶在眼前,集合在嚴島神社的平家睥睨天下,姐姐平德子的端莊嫻雅......
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血液的紅色雙手,聽著哥哥這喪家之犬般的回答,平知盛陷入了迷茫,
曾經握著弓箭的左臂,血肉消弭,露出帶著血絲的骨頭與經絡,這都不算什麼!
是的,這點疼痛算得了什麼!
幾秒之後,咬了咬牙,迅速拔出了腰間的劍,插在了地上,然後再高高地舉起在空中,
烈日下的劍,反射著血色的光,
他才不會認輸,環顧四周,跟隨自己的本家武士還有許多許多,海面上漂浮的平家艦船遮天蔽日,還有一搏之力,困獸也知死斗,何況人乎?
「父親、哥哥,你們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我們的,對吧......」用只能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道。
接下來,他聲音變得高亢有力:
「不要懼怕源氏的武士!
拿起你們手中的刀劍,斬開一條血路!
我們平氏一族,一定一定還能殺回平安京的,安德天皇和三大神器都在我們的手裡,
此刻!這裡!才是天下的中心!
源范賴、源賴朝、源義經他們,不過是曾經可悲的喪家犬罷了!我們要對付的,是不擅長水戰的源家,
日月可鑒,皇天在上,
此戰我軍必勝!」
沉寂片刻,
「吼——!」
「吼——!」
「必勝!必勝!必勝!」
聽到這句話的困獸武士們都舉起了手中的兵器,遠遠的望過去,刀槍如林,他們的驕傲從未被失敗抹去,
因為,
在驕傲的眾人眼中,
非平氏一族者,皆算不得人。
既然無處可逃,那就在海上決戰吧!
遠處,抱著的孩子的平德子默默地看著這一幕,沉默不言。
多日的敗逃下,她的精神狀態已經非常糟糕,這幾日,父親和大哥經常出現在她的夢中,自己好像還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貴族小姐,
無憂無慮的自己,在兄弟姐妹的簇擁下,春賞櫻,秋看楓,享受著人世間最頂級的繁華。
當時只道是尋常,美好的日子轉瞬而逝,
看著手中熟睡的孩子,她抱得更緊了......
武家女子的宿命,也許就在今天,
文武雙全、做著動員的平知盛,優柔寡斷、陷入迷茫的平宗盛,精神恍惚、做好覺悟的平德子......
壇之浦的海面,曾經權傾天下的平清盛,他的最後三位後人,將迎來各自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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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我軍艦船的水手與舵手,被敵方集中狙..殺了.....」
「報....,大......大人.....,水流的潮流方向,突然改....改變了....我們的船,動不了了!!」
「平行盛,平資盛,平有盛,包...包括平教經大將...他們——」
「他們怎麼了?!」傳令的士卒被急躁的話語打斷了。
「他們怎麼了,你倒是說話啊!」
「為了避免被俘,都..都跳海自殺了」知盛聽到這話,手中沾染無數鮮血的打刀,重重掉落在甲板之上。
紅色的烈火,吞噬著平家的艦隊,滔天的喊殺聲與刀劍相擊,已經越來越近了,這說明本陣快要被鑿穿,
失去了舵手與水手,逆流而行的大部分船隻,像陷入沼澤的巨獸,無法在前進一步,
越來越逼近的敵人,漂浮著無數屍塊與羽箭,鮮血染紅的海面,是血色的地獄。
屬於平氏一族的黑色末日,在眼前上演。
讓人窒息的無邊地獄,徐徐展開。
平知盛慘笑一聲,為了不致於被俘並且保存武士的榮譽,毅然決然地穿上了厚重的重甲,綁上重重的錨碇,
毫無猶豫,
縱身一躍投入冰冷的海水中,死算什麼,死……算得了什麼,
他的舉動像指令一樣,
在附近不遠處的平德子,也抱起懷中的孩子,背負著三神器,決然的投入了大海,
此時,海面響起了無數的「噗通」之聲,眼見大勢已去的眾人,失去了生的信念,紛紛走向了末路。
即使是死,也要死的驕傲,
這幾十年間,靠著壟斷與宋國之間的海上貿易,構築起來的榮華,如春夢般凋零。
日暮時分,壇之浦海戰結束,血的氣息瀰漫在整個戰場上,鋪滿海面的屍體吸引了無數魚群在此進餐。
長達一天的鏖戰過後,源氏武士們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擦拭著他們手中的劍,默默注視著這片充滿血腥的大海,
殘陽如血,如泣如訴,
正所謂,
祗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
驕奢者不得永恆,彷彿春曉一夢,
跋扈者終遭夷滅,恰如風前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