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第 139 章
139、
月下的聚會還在繼續,女巫們圍繞在篝火邊,吃著肉,喝著酒,聊著天。
不知道是誰先敲起了碗,木棍有節奏地敲擊在碗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亞爾薇特隨著這個節奏唱起歌來,那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歌曲,旋律簡單,朗朗上口。
卡珊德拉一邊隨著節奏拍手,一邊跟著唱。
很快,其他女巫也加入了合唱。
喝得醉醺醺的塞赫美特撿了兩塊木棍,邊敲邊對卡喀亞揚起眉。
卡喀亞便大笑了起來,她隨手將旁邊的空鍋翻轉,像擊鼓一樣敲擊著鍋底。
伊芳站了起來,隨歌聲起舞,贏得一片喝彩聲。
伊芳轉了個圈,伸出兩隻手,邀請洛塔和埃達。
「你太貪心了,」女巫們笑道,「一般不是只能邀請一個人嗎?」
「有什麼關係,」伊芳輕盈地跳到了另一邊,又對林塞女巫們伸出手,「我想邀請所有的女巫跳舞!」
於是女巫們歡呼起來,不少人起身加入,和她們一起跳舞。
「來吧,歐諾彌亞,我們一起跳舞吧!」潔希德和奧特琳拉起平時最嚴肅的歐諾彌亞。
歐諾彌亞有些慌亂:「哦,我跳得不好。」
兩姐妹笑道:「我們不在乎你跳得好不好,我們只希望你快樂!」
當歐諾彌亞開始跳舞,瑞吉蕾芙把手放在嘴邊,大聲為她打氣:「哇哦!哇哦!歐諾彌亞,你太棒了!」,她喊完之後,又覺得害羞,笑倒在納利塔懷裡。
阿特米西亞借著篝火的光,在紙上塗出了一幅畫,克利歐為畫題上了名字--《女巫的聚會》。
女人們大聲地唱歌、快樂地跳舞,隨意地伴奏、愜意地聊天……
所有人都在以最自在最舒服的姿態享受著聚會。
歌聲與笑聲在夜空中回蕩。
麗薩和莉迪亞跳了一支舞后,蹦蹦跳跳地回到莉莉絲面前:「小姐,要不要和我……啊!」
她發現莉莉絲的視線,她正看著不遠處的小木屋。
「狄賴還沒有回來啊,」麗薩問,「小姐,你在擔心她嗎?」
「那個老人應該不會傷害狄賴,」莉莉絲搖了搖頭,「而狄賴也是個機靈的孩子。」
「哦。」麗薩笑道,「是的,那個鬼精靈,跑起來比誰都快,抓她認字比訓練都累。」
聽到這話,莉莉絲也笑了,可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木屋:「儘管我知道她會安全,也會放手讓她去做,但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擔心,畢竟她是狄賴——我們的孩子。」
女巫們的歌聲透過門窗傳進木屋。
而木屋裡的氛圍,卻與外面熱鬧的情況相反。
屋裡的兩個人,臉上都沒有笑容。
壁爐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燒著,鍋里的藥水已經開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狄賴又回頭看向面前這個叫做海拉的老人。
「啊……然後、那個人,她很好……我……」海拉抓著狄賴的手臂,大聲地說著,只是她越焦急,表達越混亂。
狄賴本是想走的,老人抓她的力道已經減弱了許多,狄賴身上帶著小刀,她可以威脅這個老人放手,甚至可以輕易割斷她的手腕。
可是狄賴沒有那麼做。
在沒走進這個小木屋之前,狄賴曾認為這裡住著一個兇狠強大的女巫,她有一間完美的房子,她能炸飛敵人,甚至強大的卡喀亞都要遵循和她之間的界限。
可現在站在狄賴面前的,卻是一個孤獨而痛苦的老人。
這個老人顛三倒四地說著些什麼,她的表情和語言中都帶著一種迫切,但那迫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說的那個人。
一個如此年長的人,為了另一個人,拉住孩子的胳膊,拚命為別人辯解,說壞的是自己,不是那人的模樣,讓狄賴有些難過。
那手足無措的僵硬動作、委屈又焦急的表情、和結結巴巴的話語,都展示著老人的孤獨。
如果自己沒有遇到莉莉絲,一直待在那個廢屋裡,那麼,等自己老了,會不會也變成這樣?一想到這一點,狄賴就難以甩開海拉的手。
「你不要急,慢慢說。」女孩嘆了口氣,說。
海拉的臉憋得通紅:「有……好多……還有葯,你、別走。」
「我不走,我就在這裡聽你說。」狄賴把桌前的椅子拉到壁爐前,和海拉麵對面坐下,「你說吧。」
海拉也坐了下來,這一刻,她竟然感受到了一絲拘謹,她從來都沒有和別人說起過這些——在那些外來的女人闖入她的生活之前,她甚至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和人說話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和別人訴說過去,究竟是因為自己憋了太久,還是面前的小女孩讓她想起原來的自己。
她第一次來這個房子的時候,和狄賴差不多年紀。
……
迷迷糊糊中,海拉聽到了咕嘟咕嘟的煮葯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在一個很熱的地方,熱得身上出了許多許多的汗,可是當她踢開被子以後,又會有人幫她蓋上。
有人扶她起來,說道:「吃藥吧,寶貝。」
那葯很苦,海拉喝得直皺眉毛,眼淚也流了出來,但她還是一口氣喝完了。
為什麼要吃藥?海拉想,是因為自己生病了嗎?啊,身體那麼熱,頭也很痛,一定是因為自己生病了吧。
——太好了,我真的生病了。
——不是裝病。
——所以媽媽在照顧我,太好了。
海拉沒有睜開眼的力氣,她伸出手,拉住那人的手,喊道:「媽媽……」
那人本來已經站起來,被她拉住,又坐到了床邊。
「媽媽……」海拉抓著那隻手,把它放到自己臉邊,小聲說,「不要離開我,媽媽……我錯了……不要不理我……」
鼻子很塞,身體很熱,一咳嗽太陽穴就非常疼。
握著的那隻手鬆弛而粗糙,上面有繭子,握著這樣的手,海拉更加難過,難過於媽媽的辛苦。
「對不起……」海拉雙手拉著那隻手,哭了起來,「對不起,媽媽……」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道歉,她的心中充滿了內疚。
那人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不要道歉,孩子。」
海拉慢慢平靜下來,她抽泣著用臉蹭著那隻手,小聲說:「我愛你,媽媽。」
隱約間,海拉聽到那人嘆了口氣,這嘆氣聲又砸到了她的心裡。
為什麼在嘆氣?媽媽,我又做錯了什麼?
對不起,媽媽,不要嘆氣,每次看你嘆氣,傷心,我都會難過。
如果你能開心,我也會開心……
想著想著,海拉的思維又斷了線,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時,已經是黃昏了。
海拉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她蓋著厚厚的被子,身上出了一身汗。
海拉頭還有點蒙,她掀開被子,坐起來,看向四周。
這是一間陌生的木屋,屋子乾淨整潔,桌上擺著一些水果,壁爐旁邊是又高又寬的書架,上面放著各種各樣的書和瓶瓶罐罐。
有一個老人背對著她,站在灶台前做飯。
夕陽的光從窗外撒入,將整個房間染成了金色,那個老人的白髮似乎也在發光。
「啊……」海拉輕聲說,「請問……」
那個老人轉過頭,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那個曾經幫她整理籃子的老人。
「你睡了很久呢,餓了嗎,」老人笑道,「我熬了熱乎乎的湯,稍等一下,很快就能吃了。」
聽到老人聲音的瞬間,海拉的眼淚奪眶而出。
床頭放著水杯和葯,有人在溫馨的小屋裡照顧她,為她做飯,對她微笑,柔聲和她說話。
可那個人不是她的媽媽。
海拉把頭埋在手臂中,抽泣著說:「嗯,謝謝您。」
這是海拉第一次來到這件小屋,也是她第一次把面前的老人和傳說中的女巫對應起來。
她很快就和老女巫熟了起來。
那是一個溫柔又爽朗的老人,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還有星星點點的老年斑。可她也很強,她說她會帶著弓箭去打獵,會拿著籃子采野菜,還會用野果做果醬,她還在木屋前的小花園裡,種滿了花草和蔬菜。
每次看見老人大口大口地吃著飯,咕咚咕咚地喝著水的模樣,海拉都會覺得驚奇,因為她周圍的老人都沒這麼有精神。
「多吃點,多吃點才有力氣!」老女巫總是這樣說。
遇到女巫之後,海拉的生活有了轉變。
被女巫救治的那天,海拉很晚才回家,可穆麗爾沒有責怪她,因為派羅晚上沒有要求喝酒,也沒有發酒瘋。
之後的一段時間,派羅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狀態,這讓穆麗爾的心情變得很好。
「你看,只要誠心向班布爾神祈禱,事情就一定會好轉。」穆麗爾對自己的女兒說,「你父親本就是個善良的老實人,他之前只是犯了一些小錯,但那有什麼關係呢,男人都是這樣血氣方剛,只有窩囊的男人才會任女人騎在頭上。只有好女人才會贏得尊重,只要我們老老實實,不犯錯,不惹他生氣,他一定會變好的,不是嗎?」
說這話的時候,穆麗爾的笑容十分燦爛,那燦爛的笑容讓海拉說不出反駁的話。
雖然海拉暗自認定是自己那天的威脅起到了作用——派羅害怕被女巫詛咒,才會收斂。
日子恢復了正常,但每天的晚餐時間,海拉依然會提心弔膽,她有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隔壁昆頓家的那隻狗,昆頓那老頭總是用棍子打它,後來那隻骨瘦嶙峋的狗一看見棍子就會夾起尾巴,瑟瑟發抖。
沒關係,海拉想,我認識女巫,如果他再打我們,我就會請女巫詛咒他!
想法讓她即痛快又痛苦,穆麗爾帶她一起祈禱時,她甚至不敢抬頭看班布爾神的神像。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叛教者,背叛了神和母親,心中充滿內疚與自責。
她害怕班布爾神看穿自己的心思,懲罰自己,又怨恨奇怪為什麼班布爾神不懲罰打人的父親。
只有在和女巫在一起的時候,海拉才能徹底放鬆。
所有人都知道,女巫是班布爾神的敵人,神殿組織了許多次獵巫運動,獵殺狡猾兇殘,誘惑世人的女巫。
但巫婆不是冰冷的石像,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老人會帶海拉去探索森林,帶她去湖邊玩,一起采野菜和蘑菇,還會給她講解各種花草的作用。
海拉也會告訴她城裡發生的事情,像是鄰居家的貓,雜貨店裡的擺設,偶然發現的螞蟻洞,和人們談論的各種話題,無論海拉說什麼,老人都會帶著笑容,耐心地聽。
海拉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話少的人,直到遇到老女巫,她才發現自己能說如此多的話,而說話又是一件如此快樂的事。
在此之前,海拉從未想象過,自己會和一個老人成為朋友。
原來她總是羨慕那些聚在一起玩耍的孩子,現在她不會這樣了,她甚至會驕傲地想: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朋友比你們都好。
以前別人總說海拉奇怪,但現在海拉覺得,正是因為自己奇怪,和別人不一樣,才會和老人成為朋友。
老人確實很奇怪。
她曾經問過海拉的名字,但當海拉說出自己的名字時,她又很驚訝:「哦,海拉,你叫海拉?」
當時海拉正低著頭在河邊撿鵝卵石,她很喜歡那些被水沖刷得圓圓的石頭:「因為媽媽說我是有罪的,當我出生時候就帶著罪,正因為我有罪所以我們才會不幸,所以她給我起了一個能警醒我的名字,讓我不要忘記贖罪。」
她說完了,卻久久沒有聽到回應,便抬起頭去看那個老人。
那個老人皺起了眉,臉上滿是悲傷。
海拉本是不介意的,因為很多人都問過她的名字。
可是看見老人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間委屈起來,她扁了扁嘴,想把那突如其來的傷心壓制下去。
「我已經習慣了。」海拉輕聲說,「沒關係。」
「你不應該習慣這種事。」老人對她伸出手,「來讓我抱抱你吧,孩子。」
海拉便撲進了老人的懷抱,那個懷抱太過溫暖,讓她的眼淚一下流了下來:「那,那如果我不習慣它,我又要怎樣贖罪呢?」
「你沒有罪,你也沒有錯。」老人摸著她的後背,「你是個好孩子。」
「可是,可是……如果不是我,媽媽就不會挨打,也不會那麼辛苦……如果不是我……」海拉哭道,「我不是好孩子,我是罪人。」
「不,你不是。」老人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這不是你的錯……」
「但是……但是……如果我沒有罪,為什麼、為什麼我……是這樣……」海拉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腦子一團混亂,有很多話想說,又說不出來,最終,她揚起了手,露出手裡的石頭,抽泣著道,「我、我就像這塊石頭……就像這塊破石頭一樣,沒人在乎我,也沒人喜歡我……」
老人說:「不,你看,這是一塊珍貴的寶石啊。」
哭得淚眼朦朧的海拉抬起頭,看向自己手中的石頭。
濕潤的深藍色鵝卵石,在陽光下發著光,像寶石一樣漂亮。
那美麗而又柔和的色彩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治癒了海拉心中某處陳年的疤。
海拉把那塊鵝卵石當成珍品一樣,好好地收藏在床縫裡。
這是我,海拉想,這是我,一塊珍貴的寶石。
一想到這,她就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在老人那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稱讚,老人稱讚她聰明機靈、記性好、還說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
海拉從來沒有得到這麼多的稱讚,這麼多的認可,這些誇獎讓她每天都止不住地微笑。
當她情緒崩潰時,自我懷疑時,就會把那塊石頭拿出來,一邊撫摸它,一邊輕聲道:「我是一顆寶石,我很有價值,我很珍貴。」
這句話像是一個咒語,讓女孩變得自信又快樂。
一定是因為女巫在這塊鵝卵石上施了祝福的巫術,才讓這塊鵝卵石變得如此與眾不同,海拉想。
「海拉!」聽到母親的聲音,海拉連忙把鵝卵石塞進床縫,然後從床上爬下來,「啊,媽媽。」
「你在幹什麼?」穆麗爾問。
「床單有點皺了,所以我想鋪平它。」海拉心虛地背著手。
「哦。」幸好穆麗爾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掃了一眼床,就開始和海拉說祈禱的事,「海拉,你最近去森林的時間太長了,祈禱的時候也並不專心。你要知道,我們能有現在的生活,多虧班布爾神的恩賜,若是你不夠虔誠,神就會將他的恩寵收回去。海拉,我們都是罪人,所以我們要比平常人更加虔誠才會……」
海拉低著頭,原本晴朗的心情慢慢被烏雲籠罩。
每當母親說話的時候,她就會感到胸口窒悶,呼吸不順,甚至連肩膀都變得沉重。
這才是生活的常態,海拉想,因為我們是罪人,所以我們才會痛苦,媽媽是對的,因為周圍人都是這樣的,所以媽媽、爸爸都是正常人。
痛苦的自己是罪人,那個老人是女巫。
正因為女巫如此不同,人們才討厭女巫。
奇怪的老人,奇怪的女巫。
可是,海拉喜歡女巫,比喜歡周圍所有人都要喜歡,和女巫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很放鬆,也能笑得很大聲。
有時候老人會帶海拉回木屋。
那個木屋很隱蔽,需要老女巫帶路才能走到。
「我在這裡設置了巫術,」老人說,「如果不按正確的路線行走,就會丟掉性命。」
海拉曾經很好奇那些巫術是什麼樣的,直到有一天,她親眼看見一隻兔子在不遠處被炸飛。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巫術的強大,爆炸的聲音和威力讓她震驚得合不攏嘴。
「你應該習慣它,孩子。」老人說,「如果沒有這些巫術,我的腦袋早就被騎士割下來了。」
她沒有像穆麗爾一樣祈禱,也沒有露出嗜血的表情,她只是很平淡地說出了使用巫術的理由,就像說今天吃什麼一樣自然。
她甚至對著某個地方揚了揚下巴--那邊散落著生鏽的鎧甲,和零碎的枯骨。
和老人在一起的時光太過快樂,海拉經常忘記那個老人是傳說中窮凶極惡的老巫婆。
只有在這種時候,海拉才會意識到老人是個真正的女巫,一個與班布爾神、騎士們為敵的戰士。
老女巫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她有時候很兇殘,有時候又很溫柔。
每隔一陣,她就會帶著藥水和藥草去那棵紅松樹下。
老人把藥草做成火把模樣,點燃,小心地把煙引向紅松樹,熏了一會兒之後,老人把火滅了,把藥水塗在樹上。
海拉好奇地看著:「這是巫術嗎?」
「是的。」老人笑道,「這是女巫的智慧。」
海拉又問:「這樣就能把那些人咒死了嗎?」
女巫聞言,哈哈大笑:「天哪,孩子,你在想什麼?這是一種醫術。」
老人抬起頭,看向面前的大樹:「這棵樹生病了,所以它的樹葉才會變成紅色。」
海拉驚訝極了,她一直覺得這棵紅松樹美麗而特別,卻沒想到那是一種病。
老人伸出手,撫摸著樹榦:「這是一棵很長壽的松樹,它已經活了很久。在女巫們還活躍在世上,被眾人尊敬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這了,就這樣死去太可惜了。」
海拉問:「之前有很多女巫嗎?」
「是的,這世上曾經有很多女巫,」老人露出了寂寞的笑容,「但是現在,整個林塞山脈只剩下我了。」
她的笑容讓海拉心碎,她想起自己原來聽說過的,無數個關於女巫的故事。
「這不公平,人們總說女巫很壞,」海拉憤憤地說,「我聽說,就是因為有女巫的詛咒,這裡的人們打妻子時才有所顧忌。即使如此,他們依然說你很壞,希望騎士殺死你。啊……那些人會不會把你出賣給騎士?」
「別擔心,孩子,我會進行挑選,大多數不夠堅定的人都被我拒絕了。」老人答道,「我是一個活了很久的女巫,我可以用我的眼睛看透一個人。那些下定決心的女人擁有與眾不同的眼神,看到擁有那種眼神的年輕人,你很難不去幫她們。」
「你是為了報酬嗎?啊……我是說,她們獻上的祭品?」
「我已經老了,森林的饋贈就可以讓我活下去,比那更珍貴的,是那些孩子的未來。至於反饋,我已經拿到了……」老人笑道,「我的名字很特殊,她們有時候會叫我媽媽。」
海拉不明白,她更加忿忿不平。
「你吃虧了!」女孩叫道,「你承受了那麼大的風險,應該得到更好的回報。」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笑著看著海拉,那慈祥的目光讓海拉愧疚起來。
「……對不起,」海拉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也一直以為這裡住著一個老巫婆。」
這個老人並不是傳言中,人們恐懼的那個老巫婆,她把生病的海拉帶回家,照顧她,喂她吃藥,為她熬湯,還對她微笑。
「我不應該叫你老巫婆,比起你,我還更像老巫婆,你看,我有一個鷹鉤鼻,臉看起來也很刻薄。」女孩自嘲道,「媽媽說,我的長相結合了她和我爸的缺點,看起來就很不討人喜歡。」
老人笑道:「不,孩子,你誤會了,我並不會因為別人叫我『老巫婆』而生氣,相反,在女巫活躍的年代,『老巫婆』是一個榮譽,每一個老巫婆度過的年月都能凝結成生存的智慧,她們會用這些智慧指導年輕的孩子,讓她們擁有更高的起點。」
「那女巫為什麼會消失?」
「因為她們的智慧沒有用在殺戮和掠奪上,她們的愛太多了,給了不該給的人,女巫們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去想其他人,所以對於那些『惡』沒有清晰的認知,這是致命的弱點。」老女巫伸出手,指向天空,那裡盤旋著一隻蒼鷹,「孩子,看看天空吧,雌鷹們強大又勇猛,它們的鷹鉤令人望之生畏,而你,擁有和它們類似的鼻子。」
海拉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她的眼睛亮了:「那我也能成為女巫嗎?」
老人反問道:「你想成為女巫嗎?」
「我想,但是,我怕我來不及成為一個合格的女巫,」海拉猶豫道,「因為我不想活太久,我希望自己在20歲時就死掉。」
老人問:「為什麼?」
「因為當我年紀變大,就會老,會丑,會變得不可理喻,會折磨周圍的人,還會被周圍的人折磨、討厭,生活得很痛苦。」海拉回答,「我不想變成那樣,我很害怕。」
女孩對於成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她不知道這種恐懼來自於哪裡,她只知道自己周圍的女人們所過的生活讓她感到恐懼,看著她們,就覺得長大彷彿是一個魔咒。
而周圍所有的女人,無論原來多麼靈動聰慧,年紀大了以後,都會變得趨同,她們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麻木的疲倦,總是不自覺地抱怨起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總是對年輕的女孩指指點點,憂心她們勾走自己男人的魂,喋喋不休地訴說著自己對家庭的付出。
人們總對年輕的姑娘說「珍惜現在的年華吧,趁早找個好人家,等你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又對年長的女人說「你都這個歲數了,不再年輕,也不再美麗了,不被男人喜歡不是很正常的么」「照顧好丈夫和孩子吧,這才是你最該去做的事」。
她們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朵花,人們一邊歌頌花朵的美麗,一邊惋惜花期的短暫。
當短暫的花期過去,這朵花就失去了觀賞價值,再也吸引不到別人的視線,只有成為肥料才能得到稱讚。
所以對於一朵花來說,最好的方式,是在花期最盛的時候死掉,這樣就不會經歷枯萎和衰敗的痛苦,還會被人惋惜,歌頌。
於是海拉偷偷設定了一個自己認為應該赴死的年紀,這個死亡時間讓她覺得安全,當她痛苦時,她會想「沒關係,到了20歲,我就解脫了」,當她委屈時,她也會想像自己在20歲死去時,媽媽會多麼傷心,多麼痛苦,多麼懷念她,甚至整日以淚洗面。
每次這樣想,她都會流淚,一邊因為自己的逝世而難過,一邊因為母親的痛苦而共情,但在這之中,還有一絲快樂。
那是一種用自己的死亡來懲罰不夠珍惜自己的母親的快樂,是一種報復的快感。
很解恨,也很解壓。
這是海拉第一次和別人說起自己的死亡計劃。
她剛說出口就後悔了。
大人非常討厭「死亡」這個話題,一提起死亡,他們就會大發雷霆。
「這只是個玩笑啦……」海拉呵呵地笑了兩聲,乾巴巴地說道,「誰知道我20歲的時候什麼想法呢,說不定那時候,我就不想死了……不過就算我活下來,我也不想生孩子。活著一點都不開心,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樣……」
她越想緩解氣氛,就越語無倫次,於是她便停下來,不安地看向那個沉默的老人:「如果你不想聽這個的話,我們可以換個話題。」
「不,不……相反,我在想要怎麼和你說我想說的話,」老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對不起,孩子……對不起。」
海拉不知道老人為什麼要和自己道歉,但這句話讓她莫名地得到了一些撫慰。
「孩子,先不要去想那麼久遠的事,」老人說,「我現在就可以教你,教你怎樣成為一名女巫。」
……
老人的講述停了下來,她起身走向灶台,鍋里藥水的沸騰翻滾著,葯香充滿整間屋子。
狄賴咳嗽了兩聲,看著老人走向灶台,將藥水倒進碗里。
「你生病了嗎?」狄賴問,「我可以帶你去看醫生,我有一個醫生朋友,她的醫術非常高超,我還有一個會採藥草的朋友……」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老人把碗遞給了她。
狄賴有些驚訝,又有點感動,她沒有想到老人竟然會專門為她熬藥。
於是她鄭重地端起碗,吹去上面的熱氣,抿了一口,之後,女孩鄭重的表情扭曲了:「好燙,好苦。」
在她把臉皺成一團的時候,老人遞給她一個罐子。
這個罐子讓狄賴愣了一下——小巧的罐子里,裝著紅色的果醬。
狄賴端起碗,用力地吹涼它,然後大口大口地喝完,又打開罐子,挖了果醬放進嘴裡。
這是她第一次吃紅果醬,酸甜的味道壓下了葯湯的苦。
「你和我想的不同。」狄賴把碗放在一邊,小聲嘟囔道。
「什麼?」老人皺眉。
「我是說,你和我想的不一樣,」狄賴提高了聲音,重複著自己的話,「你好像總是聽不清我在說什麼。」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桌上的東西:「總是『嘭』『嘭』地……後來,就聽不清了。」
狄賴忽然意識到,上次,老人並不是不理她,而是沒有聽見敲門聲,她,「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告訴我……」
「很少……很少有人同我說話,」老人說,「我……會忘記、怎麼說。」
「哦……」狄賴再次難過起來。
傳說里,林塞山脈的老巫婆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可真正的老女巫,獨自住在這個小木屋裡,人們不喜歡她,卡喀亞她們也認為她是敵人。
她腿腳不利落,聽力受損,視力也在減弱,說話時會無意識地提高音量,看東西時會皺起眉頭。
所有人都以為她兇惡且難以親近,所以她極少和人交流,極少說話,乃至真需要和人說話時,她常常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即使再給狄賴講自己的過去時,也是結結巴巴,斷斷續續的。
狄賴努力理解著面前的老巫婆的話,這個老人和傳說中兇惡的老巫婆不同,也和故事裡慈祥的老巫婆不同。
狄賴問:「所以,最後,那個老巫婆教了你怎樣成為女巫,你繼承了她的巫術和房子,留在了這裡,對嗎?」
如果只是這樣,這應該是一個不錯的結局,男人停止了家暴,母親繼續虔誠,孩子找到了朋友。
但很顯然,故事並沒有停止在這裡。
「不,」老人搖了搖頭,重新坐回椅子上,「後來,我發現,那個男人……還在打我媽媽。」
……
紅果的季節很快過去了,在森林裡的樹葉落了厚厚一層之後,冬天來臨了。
「萬能的班布爾神啊,請保佑我們平安、健康、幸福。」穆麗爾坐在神像前的長椅上,閉著眼睛,虔誠地祈禱著。
和母親一起來到神殿的海拉擺著同樣的祈禱姿勢,卻心不在焉,她甚至偷偷眯起眼睛,偷看班布爾神的神像。
海拉知道科爾里奇國最大的班布爾神像在首都費爾頓城的大神殿里,但面前的神像已經是她見過的,最大的石像了。
班布爾神手持利劍,威風凜凜地看著自己的教徒。
海拉想:這真是太奇怪了,人們都信仰班布爾神,但班布爾神卻只是個石像,人人都恨女巫,女巫卻是真實存在的人。
「咳。」身邊的母親輕咳了一聲,海拉馬上閉上眼睛,繼續祈禱。
祈禱之後,神殿里的神官像往常一樣講解班布爾神的傳說。班布爾神是神明,神明的傳說只存在於過去,人們的口口流傳和記錄中,除了大神殿主教偶爾聽到神諭之外,很難再有新的變化。
所以神官每天都在講同樣的故事,每年、每月、每日都在重複,像一隻不知疲倦的鸚鵡。
海拉聽著聽著,思想又飄到了森林裡。
於是,在禱告結束之後,海拉便找了個撿柴火的借口,想要離開。
「海拉!」穆麗爾皺著眉,拽住了自己的女兒。
海拉停住腳步的,看向母親拉向自己的手。
「媽媽,你的手腕怎麼是紫的?」女孩問。
穆麗爾猛地抽回手:「可能是凍的吧。」
「可是……」
「沒有可是!海拉,我之所以忍耐,都是為了你和這個家!」穆麗爾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不自覺中提高了,她看了看四周,重新掛上笑容:「不要和大人頂嘴,也不要管大人的事,海拉。」
「哦,那我多撿點柴火回來,讓家裡暖和一點吧。」海拉擠出了一個笑容,像以往一樣,當她轉過頭時,那個笑容就消失了。
她沒有等母親再說什麼,大步向森林跑去。
現在是冬天,海拉就很難再以摘野菜和蘑菇的理由去森林了。
往年的冬天,海拉都會在家裡和母親一起做點小工藝品添補家用,但是今年冬天,在家裡的時間變得分外難熬。
她感覺自己和母親都處在一個爆發的臨界點,她們兩個都帶著虛假的面具,以至於和母親相處的每一秒都像是一種煎熬。
海拉跑出城市,爬上了山,乾枯的樹葉被她踩在腳底,發出細碎的聲音。
經過幾個月的洗禮,海拉已經對山路已經很熟了,現在不需要老人帶路,她也能找到女巫的木屋。
老人第一次看見海拉自己跑來時十分生氣,因為一不小心,這個女孩就會被那些埋在地下的東西炸飛。
海拉並不在乎,她笑嘻嘻地說:「死就死吧,死在你的巫術下,比其他死法好多了。」
老人會因為海拉的話而更加生氣,但最終,她還是會讓海拉進她的屋子,為她準備美味的食物,教她她想學的女巫的知識。
海拉知道老人總是在等著自己,因為女巫的小屋總是很溫暖,壁爐里燒著火,桌子上擺著精心準備的食物,和所有與學習相關的材料。
老人有許多手寫書,據說那些都是世世代代的女巫們傳下來的,只是海拉不認字,也不知道上面寫著什麼。
但是海拉並不在乎,因為她對那些書上記錄的東西並不感興趣。
她只想學自己需要的——那個會爆炸的東西。
當她表現出對炸藥的偏愛時,老人非常驚訝。
「你為什麼不學醫術?」老巫婆問,「醫術可以救人的命。」
海拉說:「我不想救人的命,我只想把那個人炸飛!」
「那個人?」
「我爸。」海拉恨恨地說,「他總是打我和我媽媽。」
「他一直那樣做?」
「……不,」海拉的聲音沉了下去,「他現在只打我媽媽。」
發現穆麗爾身上的傷並不困難,雖然隨著天氣漸冷,那些傷被隱藏在衣服下面,但帶著傷的穆麗爾身體表現總是有些不同,被撞到的時候會忍不住蹙眉,或者倒吸一口氣。
往年的冬天,也是穆麗爾挨打最多的時候。
派羅在外面做一些體力活,而這些活到了冬天會減少,於是派羅待在家裡的時間增加了,收入也會變少。
若是父親不在家,家裡就會很平靜,而一旦他在家,家中就充斥著低氣壓。
派羅也能感受到這點,所以他總是罵罵咧咧,露出一副不順心的表情。
當他找不到穆麗爾和海拉的錯處時,表情也會變成一種錯——「我為了養你們,在外面辛辛苦苦掙錢,受夠了氣。而你們呢,就給我看這張喪氣臉?」「你們兩個聯合起來瞧不起我是嗎?」
這個在外人面前老實、憨厚、對所有人笑臉以待的男人,只敢在家裡對妻女揚起拳頭,把外面受到的所有的氣都撒到妻女身上。
但他本性又是怯懦的,所以他才會在海拉威脅自己之後,收斂自己的暴力行為,背著女兒偷偷打妻子。
海拉不知道穆麗爾想不想讓自己發現那些傷,母親表現得很奇怪,她似乎想裝成輕鬆的模樣,但有時候也在海拉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與動作,然後觀察海拉的反應,若是海拉詢問她,她會說「沒什麼,不用擔心」,彷彿海拉問了什麼多餘的問題。若是海拉不問,她又會生氣,甚至會對海拉挑刺,責備她「我都這麼辛苦了,你為什麼還在偷懶」。
海拉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母親滿意,似乎無論怎樣,母親都不滿意。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殺死那個男人了吧。海拉想,如果媽媽阻攔我,我就不告訴她。
也許等我做完這一切以後,媽媽就會誇獎我。
「我喜歡那個爆炸的東西,它能把那個垃圾炸成碎片……」海拉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暴露了太多陰暗想法。
海拉猛地抬起頭,觀察女巫的表情,她害怕女巫露出像母親一樣的表情。
老人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海拉。
海拉便繼續說了下去:「其實、其實……我認識蘑菇,那天籃子里的毒蘑菇,是我故意放進去的。」
她揪著自己的衣服:「你說森林並不是只有饋贈,可是那些毒蘑菇,對我來說,也是饋贈。」
當然,她知道毒蘑菇沒有用,最開始,是穆麗爾帶著她一起上山,教她什麼野菜好吃,什麼蘑菇有毒不能吃,而後來海拉獨自上山,每次回家,穆麗爾也會挑選籃子里的東西,清洗它們。
那次不是海拉第一次在籃子放毒蘑菇,但沒有一個毒蘑菇進到派羅肚子里。
「我想毒死他。」海拉恨恨地說,「只要他死了,就不會有人打媽媽了。」
她希望派羅消失,希望他永遠不要出現在自己和母親面前。
「哎……」老巫婆嘆了一聲,說道,「孩子,這件事不應該由你去做。」
「那應該由誰做呢?誰能救我和媽媽呢?」海拉問,「我是媽媽的女兒,自然應該由我來救媽媽。」
「如果你失敗了呢?」
「不,我不會失敗,我會和他同歸於盡,只要我和他一起死,媽媽就能自由了。」
那男人會死,拖累了媽媽的自己也會死,而媽媽會獲得新生,同時她還會懷念那個為自己奉獻出生命的女兒。
海拉覺得這是個比自己活下來更好的結局。
「你不應該這樣想,孩子。」老人露出了悲哀的表情,她對著海拉張開雙臂,「來,讓我抱抱你吧,我的小姑娘。」
海拉撲進了老巫婆懷裡,感受著巫婆的手在自己頭上輕輕撫摸。
巫婆的手皺得像大樹的枝幹,粗糙卻溫暖。
「好吧,我會教你怎樣做□□。」巫婆嘆道,「但是我們得小心,那東西非常危險。答應我,在你成為一名優秀的女巫,熟練掌握它之前,不要隨意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