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木雕
我開了窗戶,發現謝伊沒有離開。他靠坐在窗檯外邊緣,曲起膝蓋,垂下一條腿,在削一塊巴掌大的木頭。
我看他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條大型寵物犬了。不知道主人在生氣什麼,被拴在門外罰站的時候還會追蝴蝶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我扶著窗框,探身出去,盯著他,「你進來。」
黑貓蹲在旁邊,「叩拜我吧,小子!我解救了你。」
說完它就竄到我的肩上,敏捷地避開謝伊伸過來抓它的手。很難想象這隻在逃竄的小黑貓幾分鐘前還在彷彿人類長者般流露出一絲慈愛對我說話。
謝伊收起小刀,將一直在刻的木雕遞給我。
「送給我的?」
他點了點頭。
那木雕乍一看像個人形。我心想總不可能他無聊到蹲在外面雕刻我的人像吧,接過還沒來得及細看,木雕的腦袋就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
很好,現在該輪到我慶幸他雕刻的不是我的臉了。
我蹲下來撿起掉在地上的木頭腦袋,發現沒有雕刻臉,那是一隻戴著頭盔的腦袋。
而握在我手裡的剩下半截身子是一個穿著鎧甲的無頭騎士。
我的目光詭異起來。這個木雕真的不是什麼詛咒巫毒娃娃嗎?
可一對上謝伊滿懷期待的目光,我又不得不相信,他可能真的認為送這麼個玩意兒給我,我會開心地收下。
我委婉地問,「這個木雕有什麼意義?象徵嗎?」
謝伊立刻道:「它的腦袋可以拿下來。」
我:「???」
所以那個腦袋掉下來不是意外,是故意這麼設計的?他看起來對這麼個設計還挺自豪的?
我徹底失語了,最後只能擠出來一句乾巴巴的誇讚:「你的手真靈巧。我都沒想到你喜歡無頭騎士諾弗依的傳說。」
謝伊正從窗檯外翻進來,特地強調了一句:「它的腦袋可以放在手掌上。」
我正拿手帕把木雕腦袋和身體包起來,聞言看了一眼。這個無頭騎士雕刻不算精緻,線條粗獷卻流暢,鑿刻卻做得很精巧。
如他所說,腦袋確實可以平穩地放在騎士托起的手掌上。看起來就像是無頭的騎士在向主君交託自己掉落下來的腦袋。
「嗯……」我斟酌語氣,搜腸刮肚想著如何評價,「挺奇妙的設計。」
他看著我,不知為何我從他臉上看出一絲失落來。
謝伊突然對我說,「我也可以把腦袋拿下來,你想看嗎?」
我:?
我:???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用手指托住下頜,拇指按在下頜緣側,看起來就像是要將一隻頭盔從腦袋上摘下來。可是他的頭上沒有頭盔,而他想摘下的是自己腦袋!
我快崩潰了。我撲上去,抓住他的手,阻攔他。
「不用不用不用,這種表演對我來說太超前了!」
他被我阻止后還有點遺憾,意猶未盡地問我,真的不想看嗎?他可以表演得很完美,摘下來的腦袋與脖頸斷口平整,我可以直接觸摸。他還不會流血,不會弄髒我的地毯與屋子。
我一再地堅持不必了,他才勉強打消了念頭。
黑貓笑得滿地打滾。
我用手帕包裹好木雕趕緊收進了抽屜里,生怕慢一秒就再次勾起他給我表演徒手摘頭的興趣。
在兩人坐下后,黑貓跳到了我們之間。
「握住謝伊的雙手,放鬆下來。」黑貓叮囑我道。
我定了定神,對上謝伊的目光。他乖順地朝我伸出雙手來,不知怎地突然就讓我聯想起剛才的無頭騎士木雕。
諾
弗依的傳說里,他是一名忠誠至戰死的騎士。即便是死後被敵人曝屍荒野,他也堅守著對主君的誓約,在荒野上尋找自己腦袋,只為回到城堡向主君復命。
我隔著深紅色的皮革的手套,握住他的雙手。
黑色的火焰憑空燃起,從兩人交握的雙手處蔓延過來。我驚得瑟縮了一下,卻發現這火焰沒有溫度,絲毫沒有燙傷人的跡象。
它順著我的小臂一路燃燒到肩頭,然後順著肩膀往胸口再次奔下,直到我整個人都被包裹在無聲燃燒的黑焰里。
隱約間,我的耳邊傳來一聲遙遠的龍嘯。
黑貓的尾巴圈住我的手腕,就像是試圖固定我意識的船錨。我沒注意到它的形體輪廓正在模糊,身軀幾乎要被黑焰吸收進去。它艱難地保持著黑貓的擬態,問:「伊莉絲,你看見了什麼?」
我的眼瞳微睜,失神地喃喃:「一抹藍……那是一片海嗎?好多光束從天而降,那是流星雨?」
縈繞在周身的黑焰騰地高漲起來,化作一條條細長的鎖鏈盤旋,直接衝進我的心口。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
待到滿室搖曳的火焰徹底平息下來,我驚魂未定地死死抓住謝伊的手指。他不敢蠻力掙脫我,只好探身過來,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安慰我平靜下來。
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手背上竟然還有一縷黑焰沒有消失。它還在手背上搖曳,沒溫度,不燙人,還試圖把自己扭成一朵玫瑰,不斷朝我搖晃,好似搔首弄姿。
我失笑,伸手把它掐滅。抬眼就對上謝伊鬱郁的眼神。
「你不喜歡黑色的火?」他問,「是紅色的更符合你喜好嗎?可是紅色的火焰很弱。」
我一下沒明白過來,就見他視線落在我頸間尚未摘下的紅寶石頸飾上。
「艾略特很弱。」他又強調一遍,「最多只能點亮蠟燭。」
我戴在脖頸上的寶石是紅色,艾略特的火焰是紅色。
很好,我逐漸理解了一切。
我回過味來,眯起眼看他,「你不是說,一直待在家裡等我回來,哪裡都沒去嗎?」
他僵了一下,像是心虛似的稍稍偏開臉。
我抓起毆打過他的枕頭,直接朝他的臉上砸去,「我就說怎麼總感覺背後有人!你是不是又掛在馬車下面!」
「你怎麼就是沒想到自己的眼睛是紅色!」
黑貓在旁邊舉起爪,打斷這小小的鬧劇:「兩位,我還在呢。」
我氣呼呼地丟開枕頭,又剜了他一眼。
「好姑娘,你先前做得很對,你沒有相信這條寄生蟲。」黑貓用爪墊輕輕拍了拍我的膝頭。
我整理了下弄亂的頭髮,正色問,「剛才那是做了什麼?」
「你用的是謝伊的心臟,一定程度上對那隻寄生蟲有限制作用。」黑貓說,「剛才我們把它鎖了起來,它暫時被強迫進入休眠,無法從你身上汲取生命力了。」
汲取生命力這說法聽起來太令人不寒而慄了,我不由得問:「可以解釋得更詳細一點嗎?」
它跳上我的膝頭來,蹲坐下來,抬起一隻爪按在我的心口上。
「那麼我說得簡單一點。你的確死過一次,被長槍貫穿,當場死亡。」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你的心臟碎了一半,為了讓你活下來,謝伊將自己僅有的一半心臟填補給你。」黑貓頓了頓,說,「心臟是絕大多數生物的魔力源頭,失去心臟的魔力補給,也是他現在恢復緩慢的原因之一。」
「只是你被殺死的那天,謝伊雖然燒毀了長槍,卻還是有些許長槍的碎片倒流進你的心口,在他修補你心臟時被一起卷了進去。這相當於把那條寄生蟲送到了最溫暖舒適的繭房,它可以自由
地啃食你的生命力為自己養精蓄銳。」
我問,「你說我沒有相信它,是什麼意思?」
黑貓不答反問,「它告訴過你它叫什麼名字?」
「詛咒之槍、迦耶伯格。」
黑貓毛絨絨的貓臉上露出了一個像人似的諷刺笑容。
「那當然不是它真實的名字。它不敢把自己的真名告訴你。一旦你得知了它的真名,就能隨心所欲地操縱它、使用它的力量了。哦當然,這條可憐的寄生蟲現在也沒什麼力量。」它挖苦地說道。
「那它到底是什麼?」
我忍不住將醒來后見到的一切都和盤托出。這一人一貓聽得專註認真,從頭到尾都沒有打斷。
黑貓說,「它是茉朵爾的伴生武器,誓約與永恆之槍。」
我愣住了。
「風暴女神真的存在?!」
「是存在過。」黑貓說,「她早就化作一堆泡沫了。伊莉絲,你知道神明死去是不會留下屍骸的嗎?他們的靈魂會跟軀體一起消散。但神明以外的存在會。」
「你剛才說,一旦得知真名就能隨意操縱它……那如果不知道它真名的人使用它呢?」我忍不住問。
黑貓深深看我一眼,說,「會死亡。」
我一驚。
「它必定誘惑過你,以力量引誘你,以恐懼控制你。你沒有相信它,還拒絕了它,這很好。」黑貓說,「一旦被它擁有的力量俘獲,任何人都會付出自己的生命。」
我立刻想起在聖堂我被亞特蘭人追殺時的恐慌無助,那時迦耶伯格就在我的耳邊不斷蠱惑我向它許願。如果那時我真的屈服於恐懼仇恨……現在不但我沒法坐在這裡,甚至它吸取了我的全部生命力后,不知它會做出什麼!
我突然抓住了盲點,「等等,你說不知道它真名的人使用它會死。那赫爾南德斯——就是我懷疑中可能是對我痛下殺手的嫌疑人,莫非他知道它的真名?!」
黑貓的三瓣嘴邊漫開一絲森冷的笑。一隻會冷笑的貓在跟一個人對話,這畫面若是有外人窺見,那真是詭異得令人不禁寒顫。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黑貓說,「所以他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