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為你而立的誓約
黑貓與謝伊對視一眼。
「他應該至少死過三次。」黑貓說,「謝伊殺過一次,為了殺你而被永恆之槍抽干生命一次,還有一次是被毒死。」
「會有人死亡三次,仍舊能活著嗎?」我不可置信。
「有。」謝伊突然出聲。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
黑貓正欲開口,突然察覺到什麼,猛地轉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謝伊已經張開口,他即將說出什麼來——就在那一瞬間,金色光紋在他的喉間亮起。
幾乎是在同剎那,他的面頰已經長出一片金色的鱗紋。一圈烙印般的黑紋繞上他的頸項、手腕,可能還有什麼我看不見的地方。
那黑紋先是如水墨漣漪般擴散,旋即猛地收緊,像是漁夫咬著煙桿惡意地拉扯撒下的漁網。而不慎撞進漁網裡的大魚四處衝撞,徒勞地進行脫水前最後的掙扎。
他露出來的手腕、小臂、頸項都浮現龍鱗般的紋路,黑線在皮膚上縱橫交錯,皮膚閃爍著金色的微粒。那些發光的龍鱗甚至像隨著他的呼吸在自動翕張。
整個房間頓時被刺眼的金色光芒充斥。一面面窗戶映照出強烈的金光,在降臨的夜幕下格外顯眼。
原本蹲在我膝邊的黑貓騰地跳了上來,三步並作兩步,沖向謝伊。
「謝伊,快閉嘴!」黑貓大喊,「放空你的思緒,什麼都不要想!」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謝伊閉上眼,雙拳緊握。他牙關緊咬,牙齒髮出咯咯的聲音。
關節上的黑線死死嵌進他蒼白的皮膚深處,彷彿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切割他的脖頸、肢體。
他的身軀不堪重負地開始崩潰。黑煙從衣領、袖口等處冒出來。
室內颳起狂風。連夾藏在衣領里的髮絲都被風刮出來,我感覺整個人都要被吹飛離原地。
我甚至聞到了烤焦的味道。松木被點燃的氣味、落葉被焚燒的味道、辛辣刺鼻的香料被熏灼的刺鼻的味道。
我不確定那被燒焦的是房間里的地毯、地板,又或者是什麼我不敢猜想的東西。
謝伊身上的龍鱗劇烈地閃爍,放射出刺眼的光。現在他已經徹底變成一團劇烈燃燒的高溫爐火,他仰起頭,張大嘴,發出像是龍又像是猛虎的吼叫。一縷濃厚地黑煙從他的口腔里冒出,朝著上方飄去。
我在嗆得人流淚的焦味里,朝前撲去,不顧被燙傷甚至活生生燒死的危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謝伊,停下來!」我在視野模糊里大喊著,「你會死!我也會死在這裡!」
奇迹發生了。
狂風像是能聽懂我的話一般漸漸平靜下來。被風卷進氣流漩渦的東西下落回到原位,幾隻鵝毛枕頭接二連三地掉落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我和他的身上。
最後一隻鵝毛枕頭精準砸在謝伊的臉上,他身上炫麗刺眼的火光已經褪得一乾二淨,正保持著抬頭後仰的姿勢,獃獃地望著天花板。
那隻鵝毛枕頭就在他的視線里直挺挺地砸下來,正中他的面門。砸得他輕微地唔了一聲,茫然地抓起臉上的枕頭,緩慢地低下頭。
遲鈍得跟不知道方才引起多大的騷亂一般。
我正驚魂未定地喘著氣,突然,他看了我一眼,叫了一聲伊莉絲。
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連人帶枕頭朝我倒了過來。
我嚇了一跳,輕輕拍打他的臉頰和肩膀,試圖把他叫醒,可是無濟於事。
「謝伊?」
「他暫時沒法醒過來了。」
回答我的是黑貓。
它悄無聲息地從謝伊身子下鑽出來,一臉疲憊,連尾巴尖都下垂,不像剛才那樣神氣地翹起來。
「抱歉,今晚給你帶來了糟糕的睡前節目。」黑貓坐在地毯上嘆了口氣,誠懇地道歉。
我看了一眼枕在我腿上,半張臉朝下半趴在地毯上的謝伊。烏黑濃密的髮絲散亂地垂下來,覆蓋住他的大半張臉。
得先拂開蓋住臉龐的髮絲,才能撫摸他冰冷的面頰皮膚。
他微張的唇間吐出的濁氣還帶著點焦味,像是燃燒的松木。頸項上的黑線消失得只剩一點點淺淺的痕迹,像是用鋼筆畫上去后糊開的筆印。
「剛才那是什麼狀況?」
我用手指掀開他頸項間凌亂的髮絲,指尖輕輕觸碰那一條即將消失的黑線紋路。
「這是什麼?」
「他為什麼……」我努力找了個簡短的形容詞,以免表現得太過大驚小怪,「會突然發光?」
人的接受能力上限恐怕是沒有上限。
多久之前我還是個魔法世界里的唯物論者,現在不光能接受魔法可以更換心臟這種匪夷所思的奇迹,甚至面對有人深夜在卧室里變成核聚變熔爐都能平淡處之。
「謝伊什麼時候會醒過來?他會受傷嗎?」
「最晚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就會醒來。」黑貓說,「如果你不介意,把地毯留給他就可以了。」
我立刻在心裡否決了黑貓的提議,這可不行。至少給他蓋條毛毯保暖吧。
成年男人,尤其是身高腿長還長著結實的男人的重量不是我可以輕易撼動的。在艱難地將他的腦袋從腿上挪開,轉移到枕頭上后,我鬆開了口氣拖著一條酸麻的腿,扶著床柱站起來。
我從床上拖來一條厚毛毯,小心地蓋在他身上,盡量不讓哪裡露出來受寒。猶豫了下,還是將他的衣領解開幾顆,以免睡夢中呼吸不暢。
做完這一些后,我跪坐在旁邊,垂眸盯著他的睡顏出神,默默嘆了口氣。
「這小子睡過最柔軟的床被是五月春天的草海。」黑貓似乎是想開玩笑來緩和氣氛,「他沒那麼嬌弱。你不用擔心。」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我問。
黑貓沉默一會,說:「很抱歉,孩子。我不能說。」
我目露失望。
「是很危險又重要的緣故。所以現在還不能告訴我嗎?」我問。
我覺得我可以理解,畢竟以前卡里金家的一些秘密也是在婚前不能對我公開的。瓦羅娜夫人承諾在婚後會由希恩全部告訴我,關於卡里金家的傳承,關於每個卡里金流淌在血管里的魔力的秘密。
我忍不住輕撫過沉睡的謝伊凌亂的髮絲,他身上應該也有類似的東西吧?一些暫時還不能告訴外人的秘密。就像是法師的真名一般。
「不。」黑貓說,「我不能說,是因為謝伊不能對你說出有關於此的一切真相。我如今只是他的一部分,我的自由受他所限。我很抱歉,孩子,我未能在自由時遇見你。」
我的動作一頓,困惑問,「他不能說是什麼意思?」
「是的。」黑貓看著我的金瞳滿是哀傷,「他不能說。伊莉絲,包括他不能說的原因也無法告知你。這些都是誓約的一部分。」
它走過來舔舐我的手背、指尖,眼裡溢滿哀求,「別傷心,好嗎?請你相信他。這誓約絕對不會傷害你。它是為你而立的誓約。」
我更是聽得雲里霧裡,完全摸不著頭腦,「什麼誓約?什麼絕對不會傷害我,為我而立的誓約?既然是為我的誓約為什麼我完全不知情?」
黑貓說:「準確來說,那是為了能順利遇見你而立下的誓約。如果他不立誓,甚至連遇見你的可能性都會被剝奪——」
就在這時,卧室外響起了敲門聲。
篤篤的敲門聲,不輕不重,不急不緩。但是在寂靜的夜裡足夠清晰,足夠驚得
我渾身一激靈,雙眼圓睜,環顧被狂風席捲過的房間才想起方才的動靜有多大!
肯定驚動了其他人!
我條件反射跳起來,把床上的枕頭全部掃下來堆在謝伊身上將他埋起來,一把抓住黑貓將它塞進我的被子里。
果然,敲門聲后,門外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伊莉絲?你睡了嗎?」
「我、我正準備睡覺了!」我提高聲調,努力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喊道。
似乎聽見父親若有所思地自語了一句「是嗎」,冷汗頓時下來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爸爸,怎麼了?」我小腿發抖,反問道。
「沒什麼,可能是夜裡風太大樹枝刮到了窗戶玻璃。」父親說,「我正好過來看看。」
「我沒什麼事情,爸爸。我要休息了,今天好累。」我說,「爸爸你也早點休息吧!我明天還要找你談談呢!」
父親好像被逗笑了。他揚聲說:「好吧,既然伊莉絲想跟我談談,那我現在就去睡覺,養足精神應對女兒的問題。你可手下留情,千萬別把爸爸問倒了。」
等了一會確定父親真的離開后,我才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背靠著床柱脫力地滑坐在地。
「今晚真是雞飛狗跳的一個夜晚。」我雙目無神盯著天花板喃喃。而罪魁禍首還在旁邊呼吸清淺勻長,睡得無知無覺,睡顏天真得像個天使。
床上的軟被鼓起一個拱包,黑貓從裡面冒出一個腦袋,鑽出來納悶地對我說:「伊莉絲,除了你跟謝伊以外,沒人能看見我。」
我張了張嘴,方才是緊張得忘記了,訕訕道:「對不起。」
我把它抱下來,黑貓嘟囔了一句:「雖說……是會變,但你這孩子的變化也太大了吧。」
它聲音太小,我一時沒聽清,問了句什麼。黑貓卻把話題岔開了。
它說:「雖然誓約不能透露,但其他問題還是能回答的。你有什麼想得到答案的問題嗎?」
我想了想,問:「你剛才說你是謝伊的一部分,這是為什麼?」
「好呀,這當然是我能回答的問題。」黑貓的開心溢於言表,連尾巴都揚起來了,「答案是,因為謝伊是幼崽。」
「……」我沉默片刻,喉嚨里誠實地擠出一個疑惑的音,「哈?」
「我的族群很難繁衍後代。所以每個幼崽在成年前都會有一個繁育者,又或者用你們人類的詞語來形容,稱之為監護人、教父或者教母。」
我情不自禁地摸上額頭,「等等,容我打斷一下。謝伊的母親是魔法生物……?」
可是我還沒想好怎麼和非人類的婆婆相處啊!
這要到哪裡去學習相處經驗?
她會嫌棄我沒有漂亮的鱗片和尖牙嗎?
黑貓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它笑得那麼開心,乾脆在地上打起滾來。
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只能茫然地看著它。黑貓終於笑夠了,尾巴卷上我的手腕,忍著笑說:「我向你發誓,孩子。他的母親起碼出生時是人類,他母親的父母也全都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我下意識問,「那謝伊呢?」
黑貓徹底止住了笑。
它低下頭盯著謝伊。那雙偽裝成的貓的金色豎瞳里流淌著無法解讀的複雜深沉。
「他的母親是人類,他的父親也是人類。但他不是。」
它那小小的身軀似乎承載了龐大的悲傷,我能從一隻黑貓嬌小的身軀上看見一個古老、巨大的神話生物的影子。於是我決定換個問題打斷這陣傷感,「為什麼他還算幼崽?在弗萊明,十六歲的少女就可以進入社交界。最遲二十歲的年輕人就可以成婚了。」
從前我和希恩都屬於晚婚了。
黑貓看了一眼謝伊,又看了一眼我,表情微妙古怪,好像又在忍笑。
我有種不妙的預感,果然下一秒就聽它說:「因為他還沒進入發.情.期。」
我:「……!」
我立刻漲紅了臉,一把拉高謝伊蓋著的毛毯,把他的臉都蓋住。欲蓋彌彰地遮住他的耳朵,好似這樣他就聽不見我們的對談。事實上他睡得正沉,壓根就不可能聽見。
黑貓好笑地看著我一番動作。
它說:「你為何害羞?這是很美好的事情。我會教導他學會一切。外族和我等同族步入愛河會迎來至高無上的享受——」
「還是回到最開始的話題吧!」我急欲轉移話題掩飾尷尬,「赫爾南德斯為什麼可以三次死而復生?」
「很可能還不止三次。」黑貓在我的手邊趴下來,說:「如果他付出的贖金是別人的生命。」
我登時倒抽一口冷氣,眼瞳微睜。
「永恆之槍的誓約是可以鑽空子的。」黑貓說,「只要條件成立,就能達成。暫時這條寄生蟲還不能做什麼,時間拖久了,誰也說不準。」
它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的心口。
「你最好和謝伊回一趟艾福隆德的湖之都。亞諾爾在等你們。雖然這時代人類對靈魂的研究連一小茶匙都填不滿,至少亞諾爾的能耐比大部分人強一點。」
黑貓露出人一樣的笑容,不過這次是甚感有趣的笑。
「而且,你們的人類婚禮,也需要在那裡舉行不是嗎?」
它樂呵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