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上一代的皇女
當天夜裡我睡得不安穩,時不時驚醒,一看窗外夜色依舊深沉。而我靠坐在床腳邊裹著軟被,原本是守著昏睡的謝伊,不知不覺頭一點一點就睡著了。
不記得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驚醒過來后,我活動了下酸麻的小腿,拽過一隻枕頭,就勢在謝伊旁邊躺下。
趴在他身邊的希黎刻也醒過來,拱開被子一角鑽進來,沒一會就在我身邊冒出腦袋來。
「你應該回到你的床上去睡覺。」黑貓帶著睡意,在我的下巴那裡蹭來蹭去,毛絨絨的又柔軟,「我保證明天早上你就推開窗就能見到他倒掛下來送你一朵新摘花的臉。而現在你比他更需要一張柔軟的床鋪休息。」
真稀奇。明明在這之前我們從無交際。它對我的態度卻像是一個寬厚包容又開明的長輩,既像是一個包容的叔伯,又像是一個開明的哥哥。
是謝伊的緣故,才愛屋及烏地關懷我嗎?
我不禁把黑貓抱得更緊一些。鼻尖埋在柔軟的背毛里,輕淺地呼吸。
「這具嬌小的身軀是仿照你的喜好製作出來的虛假之物哦。」黑貓閉著眼說道,「就算觸感再怎麼真實,也改不了虛假的本質。不要過於貪戀虛偽的幻影。」
即便如此。
「我受到了溫柔的對待卻是真實存在的。」我也沒有睜開眼,在黑暗的夜裡輕聲說,「謝謝你,希黎刻。」
黑貓沒有回答我,卻模擬出了真正的貓會發出的呼嚕聲,如煮沸的開水一般咕嘟不斷的聲響。
第二天醒來時,天才剛亮。一束晨光剛照射進卧室,撒在我的臉上。
室內早已空無一人。不知何時我被放在了床上,身上蓋著兩層軟被,裹得嚴嚴實實。地毯上連一絲壓皺的褶痕都沒有,彷彿昨晚全都是一場夢。
我有點懵,直到在抽屜里發現包在手帕里的斷頭木雕。
當我走到窗邊,正要拉開窗戶,一個黑影倏地從屋樑倒掛下來,對我說了一句早上好,隨即遞上來一枝帶著清晨露珠的百合。
我嚇了一跳,接過花,轉動碧綠的花梗,嗅著清香芬芳,然後才想起昨晚黑貓說早上就能看見倒掛在窗前的謝伊的臉。
我撲哧笑出聲。
「早上好。」
然後我捏著百合青綠的花梗,踮起腳尖,探出半個身子出去,蜻蜓點水般輕吻了他的鼻尖。
直到我被冷空氣凍得嘶嘶抽氣,縮回房間里抱著自己跺腳。倒掛在窗外的謝伊都還維持著原樣姿勢,一動不動,眼瞳凝固了一般。
「謝伊?」我不由困惑。
他像只鐘擺般左右搖晃了幾下,然後筆直地掉了下去。我嚇了一跳,撲在窗邊往外看。幸運的是,他在掉下去的瞬間就扭轉了姿勢,落下時穩穩踩住下一層突起的房檐,輕巧地穩住自己平衡。
我鬆了口氣。
兔起鶻落間,他就像一隻大鳥般迅速飛過窗口,翻身躍上屋樑,再也看不見了。不知跑去了哪裡。
留我一個人捏著百合花站在窗邊茫然。
他剛才那是,害羞了?
……
不管其他事情如何,今天我總算得到了好好跟父親坐下談談的機會。
難得的好天氣,我陪伴父親整理了母親的女主人卧室。
他一絲不苟地撫平掛在外面的那條金色長裙上細微的褶皺,將首飾盒裡的銀飾拿出來細細擦拭,又一一擺放回去。保持著原封不動,等待帷幔后早已逝去的女主人的幻影在午休后醒來,穿上一早訂製的禮服,隨意挑選珠寶,去赴今天的晚宴。
而我負責將花瓶拿去換水,重新插進修剪過根莖的鮮花。然後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一寸一寸將這個時間凝固的房間重新整理。
就像是從絲絨盒裡取出一枚珍貴的胸針,小心鄭重地擦拭后,又珍而重之地放回去封存。珍惜到連使用都不舍,光是看著、念著都能滿足。
將母親床邊書櫃里幾本珍愛的書籍攤開晾曬后,我們才開始進入今天談話的正題。
父親蹲在一本攤開的《常見草藥植物與其效用》邊,小心地用兩根手指拈起脆弱的薄薄書頁,主動挑起話頭,「那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答案呢?」
之前我翻來覆去考慮過多種可能性。艾略特讓我向自己的父親尋求答案而不是親自解答,那麼這件事必定牽扯到了艾略特自身所處層級,也就是皇室。
如果我們家跟皇室發生過糾葛牽扯,牽涉重大,父親不可能不告訴我。但,通常如果是他不告訴我的事情,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對我保持沉默的出發點在於:一、這件事我不知道更好,二、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三、他只默認不主動說出來,並不意味著我不能主動詢問。
打定主意后,我清清嗓子,把那天臨別時艾略特對我說的一番話簡略轉述給父親,包括艾略特突然抽風似的勸說我靠結婚避禍。
他生母也即先皇后的人生最大不幸之根源就是一場無愛無尊嚴的政治婚姻。他怎麼可能會突然相信婚姻是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
而父親對此的反應是,笑著說道:「是嗎,艾略特殿下說了那樣的話啊。」
「爸爸,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說。
在跟艾略特返回王都之前,我曾經單獨跟父親聊過一次。我還對父親鄭重地發過誓,我絕對不可能會對艾略特產生男女之情。接下來無論他聽見什麼離譜的流言,都請相信我不會攪合進皇室的那趟渾水裡去。
我還拉著艾略特在父親面前承諾過。
父親只哈哈大笑,「希望你快些結婚的人很多呀,伊莉絲。」
我羞窘不已,抗議道,「爸爸,現在不是說這種話題的時候!我想什麼時候結婚是我的權利。」
「你說得對。我們應當尊重你的這份權利。它是你的自由。」父親接著說,「謝雅爾來找過我了。」
我差點一口氣卡住提不上來。
「他來請求我允許他向我的女兒求婚。」父親說,「他是個不錯的年輕小夥子,為人正直,沉默寡言。這年代要找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比淘金還難,這是一種好品德。」
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沒好氣地說:「他要是開口多說上兩句,爸爸你就會發現他的沉默壓根不是出自忠厚沉穩的秉性了。好了,爸爸,我們別談他了!」
父親,如果你知道你眼裡為人正直的年輕人今早剛從你女兒的卧室離開,你就不會這麼體貼地誇獎他了!
而且,我暗地裡磨牙,連去找父親請求允許他求婚這個常識,都是我灌輸給他的。他本人就跟在荒野上自由奔放、野蠻生長著長大一樣,完全沒有社會生活方面的常識。
父親失笑,連說好。話題又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上。他想了想,隨後說:「是因為瓦羅娜吧。」
「瓦羅娜夫人?!」我一愣。
父親點了點頭,說,「是啊。瓦羅娜從前,與你母親是朋友,也曾經是公爵的女侍。」
公爵?
我頭一次在父母輩的交情故事裡聽到了一個陌生的人物,不由得急迫追問起來:「公爵是?」
「葛羅瑞雅,皇帝同父異母的妹妹,上一代唯一的皇女。」
我記得她,就是她去世時,滿城的貴婦都掛上了黑紗。送葬的隊伍連綿不絕。還有婦人在運送靈柩的馬車邊哭得昏死過去。
弗萊明帝國的皇女是有繼承權的,而且是順位。因為皇女的孩子必定會是皇室的血脈。而且在權力中心混亂失衡的時期,推一
位皇女上位充當平衡的棋子,遠比直接推兵強馬壯、剽悍驍勇的皇子上位更容易推進皇權的更迭。
但這位皇女一聽就不是簡單的權衡棋子。再加上她年紀輕輕就受封了公爵,地位可見一斑,甚至很可能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
那在這段往事里,父親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父親的眼睛就像是能看穿我的念頭。
「那父親你是……」
他笑了笑,說:「我曾被選定為她的侍從,唔,軍中有個說法,叫做牽馬仆吧。我就是這樣的角色。有時,我需要協助穩住她的平衡,有時,她也得採納我的主意。孩子,表情別那麼驚訝。我不是繼承財產的長子,在那時這種安排司空見慣。在那時公務的職能劃分也沒有那麼清晰,我不僅擔任著你的職位,還要為這位時常別出心裁的殿下收拾善後、交際應酬。我幾乎活成了她的半個總管。」
「我的長兄,你未曾謀面的叔伯不幸被流寇殺死後,我才成為順位繼承人。原本我沒有資格繼承伊爾蘭這個姓氏爵位與領地。」
「我相信媽媽不會在意這些。」我說。
父親點了點頭,說:「你母親從來不可能在乎這些。財產、土地亦或是什麼爵位頭銜。」
他想起什麼美好的回憶,面上不自覺泛起笑容。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我這時才發現,光線的照射下,他的髮根幾乎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