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大限將至
他遞給我一個銀色的八音盒。
我打開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樂卻沒有如預期那般響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銀光爛漫地綻放開來。
這是一個小巧的微縮模型盒子。
盒子里有銀光閃閃的雪山,水晶切片構築起山坳里沉眠的如鏡般靜謐的湖泊。小小的空間里容納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銀色的晶塵緩緩降落,在雪山上揚起一場閃閃發光的風雪。三顆鑽石般璀璨的星辰在山的上空閃爍明滅。
我用手指拂了拂,氣流吹散盒中雪山上的風雪,如吹散一片晨間的薄霧。須臾間,銀塵又重新歸攏匯聚起來。盒中雪山永遠籠罩在一場風雪裡,永不停歇。
「我在雪山腳下遇見了你的母親。她坐在一匹黑色的馬背上,把迷路的葛羅瑞雅和她的坐騎索維爾從神靈的雪山裡送回山腳下的人間。」父親說,「時至今日,我仍舊記得第一眼看見她的畫面。三顆晨星在她頭頂的天空高懸,璀璨如鑽石一般耀眼。東方的天空正欲破曉,漫長的夜晚即將迎來黎明。」
一副遼闊壯觀的夜景畫面在我的腦海里展開,雪山上呼嘯的寒風、亘古不化的積雪,廣袤夜空上閃耀的星辰。風掀起地上的雪塵,呼啦啦揚起一片落花似的碎雪。
黑馬帶著人穿過風雪迷霧,馬蹄踏破迎面撲來浪涌般的雪塵。馬背上的人抬起頭來,指出通往山腳下有人煙的方向。兜帽蓋在她淺金色的發頂上,她的肩上搭著一條編織著彩繩的長辮。
三顆晨星在她頭頂上方正欲破曉的夜空閃爍。
她有一雙碧綠的眼眸。
我合上盒蓋,連帶那夢幻似的回憶場景一起,隨著盒子里的雪山一起封存進去。
「你們都沒有說過第一次相遇是在雪山上。」我說,「我以為你們會在科爾克拉夫家的領地里,或是在洛特爾南的驛站。」
她可能跟女人們一起忙著照顧傷員、打掃屋子、祈禱前線的戰事儘早平息。因為傷員的數量只增不減,她們不得不將長屋中間的隔檔全部拆開,直接將人放在地上安置。北方的大屋建築有著在關鍵時刻變成集體活動空間的好處。醫生、修女帶著幫忙的女人們清洗傷口,跪在地上為他們向女神祈禱。
很多愛情就在生死之間誕生。
他眯起眼笑了一下,說,「或許連你母親都不記得了。但那的確是我第一次見到她。荒郊野嶺突然冒出一個指路的美貌少女,任誰都會提高警惕。我對她的態度算不上友好。她可能不情願再見到我。」
「然後呢?你們解開誤會了?」我趴在他膝上問,「你知道她是科爾克拉夫家的姑娘,家族世代生活在雪原邊境,所以對這裡的地形了如指掌?」
父親但笑不語,撫摸著我的長發。
他迴避了問題,答非所問道:「你母親就像是在山谷里被精靈撫養長大的孩子,初見她時,她連一點人類社會生活常識都沒有。如果不是雪山上人跡罕至,根本無法生活。我們都懷疑她被一個女巫從父母身邊奪走,悄悄撫養在荒原深處,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這真是有點難以想象。我略為驚奇。季莫法娜說過她小的時候還會跟著父兄去狩獵。但她只見過抓捕一些小型如野兔、麋鹿的狩獵活動。男人們有時會進山好幾天,然後用幾匹馬拖著一匹巨大的黑熊與野豬回來。
我趴在她膝頭艷羨嚮往地問,是不是母親也會跟她一起去?她笑著含糊帶過,只說母親小時候與她不生活在一起。而且我母親身體較弱一些,時常待在屋裡不見人。
我為此感到失落,遺憾於無法得知更多關於母親的往事。聽起來她自幼過著孤僻的生活,不常與旁人來往。我的母親年輕時是一個飽嘗孤獨的人,我又能從何人口中挖掘她生活過的痕迹呢
?
父親又說:「事實上,如果不是葛羅瑞雅的命令。當時我們很可能會直接把她當做一個雪國的間諜關起來。」
我嚇一跳。
這聽起來可太刺激了。
不過轉念一想,北地的人發色較深,他們的金髮是麥穗一樣的金色,棕發是焦糖一樣的棕色。而只有更北方的雪國之民,才有著淺金的發色特徵。
在與雪國開戰的期間,在本國的領土邊境上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出現一個陌生少女,還長著一副典型雪國外貌特徵。
我突然想起被忽視已久的一點。
季莫法娜和我母親是表親。但法娜的發色是深棕色,眉弓高,額頭飽滿,是典型北方高地人的長相。同為深發色的人群,高地人卻絕不會被與亞特蘭人弄混。因為亞特蘭的人面相更加圓潤、精緻,而高地人的顴弓偏高,有著朔風刮出來的凶戾。
而我母親是非常淺淡的金色。
包括我,連她遺傳給我的都是淺金色的髮絲。
北地的領主與其說是貴族,還不如說是家族部落的首領。他們爭分奪秒思考的是如何讓家族庇護下的人們存活下去。在酷寒艱險的雪地生存並非易事。他們自然追求人丁興旺、家族繁盛。部落的人口繁盛,打起仗來拳頭才硬。即便是一條河、一口井,在艱難卓絕的生存環境下,都是無可退讓的寶貴資源。
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子嗣里勢必融入大量外來的血液,包括但不限於本土的高地人,當然還有雪國人。
而雪國的貴族,有著固執的、幾乎無可撼動的淺色髮絲與眼瞳的顏色遺傳。
通常來說,深色基因對淺色基因有著顯著的覆蓋效果……雖然也不代表著淺色基因一定會被覆蓋,有的隱性攜帶的淺色基因甚至會在幾代后突然反應在新生兒身上。
但是,一連兩代人,母親和我都是淺發淺眸,有這麼巧合的可能性嗎?
我情不自禁想問父親,我母親嫁人前的姓氏,真的是科爾克拉夫嗎?
父親又打開了那隻銀色的盒子。我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把腦中的想法說出了口。
他的目光溫柔地注視著那座銀色塵埃構成的山峰與星辰。良久,等到雪山崩塌、星辰湮滅,銀塵簌簌落下,他才合上盒蓋,說:「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父親看向我。
他說:「你是伊蕾娜與我的女兒,流著我們的血。這就夠了。不過,伊莉絲——」
父親含著笑意看我,帶點揶揄,說:「你確定現在就要結婚了嗎?」
我難以抗拒地咳嗽起來。
「我不了解艾福隆德那位亞諾爾公爵,對他教育孩子的方式、談吐、生活習慣及個人品格一無所知。但我了解你,我的孩子。」他說,「除了你認定的人之外,你抗拒所有人擅自進入你的世界。這座宅子,宅子里的人,還有回憶構成了你的小小城堡。你從未主動向希恩與瓦羅娜主動介紹過宅子里的其他人,法娜曾因此有些傷懷。她以為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不足以讓你自豪地將她們介紹給那些未來會成為你新的家人的人們。」
「即便是希恩,你也從未邀請他在家裡留宿超過兩天。以前希恩偶爾留住在家中時,第二天清晨你會起得比以往都早。」他頓了頓,語氣帶點好笑,「法娜認為你是因為我們那位少見的小客人而激動。我向她解釋,你只是不願意讓外人有機會看見你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你把希恩當做需要防備的人來對待。從早起開始就嚴陣以待,生怕相差踏錯一步。伊莉絲,你是我的女兒,我或許不能完全體會女孩的心思,至少我能猜到你不想要什麼。」
他的語氣柔和了下來,「或許你並沒有防備希恩的想法。只是你還沒有做好以最真實的自我去面對他的準備。你連散步時要不著痕迹
引導他走上哪條路,看見什麼景物時聊起什麼話題都早早做好準備。這不是陷入愛情的反應。愛與理智常常產生衝突,相互博弈。你把履行婚約設置為前半段人生的目標了。可這不是你的問題,答案應當交給時間,交給那個要跟你攜手度過一生的年輕人。」
只是命運沒有交給我們解決這個問題的餘地,奢侈的餘地。
他看著我,就如同穿透時間,看見當年那個還幼小的女孩。她和同樣幼小的年紀的男孩站在教堂的神壇前,聽候主禮牧師手持經書吟誦,宣誓他們即將締結婚約。
婚約在教堂、在公證處舉行,唯獨不在忠貞的愛情里。
「而現在住在我們宅子里的那位年輕的客人。」父親帶著輕鬆的笑意說,「唔,也許我該照顧下你的自尊心。但還是得提醒你一句,下次踹他的時候,記得扶穩牆壁。」
……!
我剛要開口說的話全部被嗆了回去,臉騰地一聲紅透了。
「我很感謝謝雅爾及時救了你的性命。一想到你會遭遇什麼危險,我好幾個夜晚都無法入眠,時常從噩夢裡驚醒過來。」他撫摸著我的發,「單從這一點出發就足夠我用餘生去感謝這位年輕人,為他的幸福祈禱。父親雖然老了,卻還能看出一個年輕人的心意。你會想聽他跟你的父親說了什麼。」
我心知是求婚的事情,可是父親卻說出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話。
父親說:「那個年輕人走進門來,向我請求。請求我准許他獲得去愛我女兒的資格。」
……
年輕的女兒離開后,房間里便只剩下年邁的父親一個人。季莫法娜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無聲無息。她的目光在男人的白髮上滑過,什麼時候他的髮絲已經全然白透了?
可他明明比她還要年輕。
他們初次相見時,他還是個談笑風生的少年。他只笑吟吟地站在那裡,談吐有得,言辭不溫不火,在一圈強壯高大的高地人包圍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可他的笑容里找不到半點畏懼之色。而那些高地人逐一低下高傲的頭顱,聆聽他的每一句話。
他說:「我是法雷亞·伊爾蘭。葛羅瑞雅殿下的輔佐官。諸位,我站在這裡,是來通知你們,而不是與你們商議。這是命令。」
季莫法娜將一封信遞給他。
伯爵接過後並沒有拆開,率先笑了起來,「已經抵達了啊,我們的老朋友們。」
「歐爾佳想見你。」季莫法娜說。
「她一定會要求見我。」伯爵說,「否則她就不是歐爾佳了。」
季莫法娜忍不住道,「法雷亞,一定要這樣嗎?你可以不出面,由我去說服歐爾佳。至少我跟她——」
伯爵溫和而不失強硬地打斷了她,「就這樣,不會改變了。法娜。這是最好的收尾方式。」
「為什麼?」
「大限就要到了。」伯爵說,「我的大限將至。」
他的表情平和而從容,完全沒有在預告自己死期將至的絕望或是焦慮。
平靜得不可思議。
「在我死前,讓一切都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