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謝斯提翁卡
「這是一份遲來的新年禮物,希望你收到禮物時感到高興。」
我拿著這張落款是皮耶爾老師的簡簡訊箋,默然無語。
如果不是送信的人按照約定時間把信送過來,我都不知道他已經趁機離開了王都,而且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去了哪裡,歸期是何時。
商行的人見到他最後一次,是他行色匆匆地將這張短箋託人在約定日期里送到我的手上。
隨信什麼都沒有附。
「所以他其他什麼都沒說?」我又問了一遍確認,得到的答覆還是搖頭,只能作罷。
而正在看報紙的傑拉米被熱茶嗆了個正著。他父親西德尼老先生皺起眉,訓斥他永遠沒有個穩重的樣子。在父母眼裡,兒女哪怕已經人高馬大、嗓門洪亮,走起路來像匹四處衝撞的小馬駒,他們也覺得那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抱歉,父親。這回真不怪我喝得太急……小姐,我想你需要看看這個。」
傑拉米露出微妙的神態,看起來又像是忍笑又想擺出嚴肅的表情,混雜起來古怪的很。
我接過報紙,發現這是一份花邊小報。他忍著笑補上一句:「我恐怕這就是皮耶爾先生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映入眼帘的第一條頭版新聞就是「二十年完美夫妻決裂!疑因舊日情人生變?」
我眼皮一跳。
看完后我的表情也微妙起來。
洋洋洒洒講述了近日熾手可熱某知名不具的C伯爵家一系列雞飛狗跳。挖苦地諷刺C伯爵與其子一般痴情,中年為愛發狂。C伯爵更是變本加厲,另置公館,與夫人冷戰分居。
末了還不忘寫上一段:「筆者悉聞截止本報發文前夕,C伯爵之子未婚妻A小姐已被接入宮內小住。可見C伯爵的家事之騷亂,C伯爵夫人之無能,已令其妹難以忍受,決定親自教導下一代卡里金夫人。在此衷心祝願小C伯爵萬勿重蹈覆轍,續寫其父中年佳話……」
通篇沒有一個單詞寫卡里金家,卻滿篇都是暗示卡里金伯爵夫婦。撰稿人稱自己有可靠的消息來源,甚至聯繫上了曾經貼身照料過D小姐的僕婦。
我看完說,「寫作者就差直接指著C伯爵夫人的鼻子大喊你就是害死D小姐的殺人兇手了。」
「你不同意C伯爵夫人□□的推斷?」
「我的意思是,兇手很可能不止一個。」我下意識用指尖抵著報紙,「不止是伯爵夫人。」
傑拉米立刻來了興趣,坐直身子,「怎麼說?」
「D小姐死後,原本立場上水火不容的C伯爵夫婦逐漸冰釋前嫌,最終決定成婚。之後,C伯爵的妹妹如願嫁給了滿意的丈夫。」我說,「D小姐的死亡里,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不是C伯爵夫人?」
我搖頭,「錯了,是C伯爵的妹妹。」
「C伯爵的婚姻是條件,C伯爵小姐的婚姻才是結果。」我閉上眼,「伯爵小姐在兄長結婚之前,未必能得到這樁滿意的婚姻。她需要點什麼來證明自己可以獲得成為這位如意郎君新娘的資格。她想要的丈夫在家世背景方面令卡里金家難以望其項背。那麼她就必須證明自己除了家世、美貌外還有其他的價值。最簡單證明她手腕的方法就是展示她可以輕易操縱兄長的婚姻。」
傑拉米灰色的眼瞳微睜,「你的意思是,C伯爵小姐指使強盜殺死了D小姐?!」
我頷首。
皇后不出意外地成功了。
她向喪妻不久的皇帝證明了自己有手段、有能力,還足夠冷血無情。她會與皇帝統一戰線,即便是在卡里金這個姓氏面前,她也會站在皇帝這一邊。
而皇帝用一場婚姻兵不血刃拆解了女大公頑固不化的勢力,成功讓他們從內部開
始瓦解。
至於這場婚姻里牽涉的三個人,帝后兩人並不在意他們真心與否,會不會得到幸福。帝后在乎的只是如何將利益最大化,隨心所欲地操縱人命。
更沒有人想過一個問題:D小姐真的願意嫁給C伯爵嗎?
丹妮埃拉真的願意嫁給卡里金伯爵嗎?
她愛他嗎?
她願意在橫死多年後,姓名還要如此不光彩地與一個不愛的男人牽扯起來嗎?
「這不可能吧。」傑拉米思索道,「伯爵小姐只是一個深閨里的貴族千金,她會跟強盜勾結嗎?」
「她不需要勾結上強盜。」我說,「她只需要讓命案現場看起來像是被強盜襲擊了。」
我幾乎不忍再說下去。一個年輕女眷的馬車在荒郊野嶺碰到強盜,還能遭遇什麼?
如果那些襲擊者是受到指使的,他們甚至會比流寇本身更變本加厲。
就在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西德尼開口了。他說:「在那時候,一旦出了王城,道路上的襲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強盜襲擊是個死無對證的借口。」
領主們劫掠鄰居們的領地,也面對被劫掠的風險。遭遇劫掠的村落即便塌陷成一片廢墟仍需如期向領主繳納稅金。而有些村落農閑時甚至會在領主的帶領下主動搶劫。
「如果C伯爵真心愛重這位小姐。他應該在對方歸家探親之前安排好護衛。假使他忙得無暇分身,至少該為心上人指明一條安全些的路線吧?何況,哪怕是混在有騎從護送的商隊車馬里,也比一輛馬車幾個人孤身上路更安全。」
「C伯爵夫人與D小姐情同手足嗎?並不見得。」我換了個姿勢,坐得更舒適些,「假使當天出行的是還在做姑娘時的C伯爵夫人,護送她的車馬必定聲勢煊赫,以保證她的安危為首要目標。她與D小姐一起長大,接受一樣的家庭老師教育。但D小姐是寄人籬下的表妹,她才是真正眾星捧月的千金小姐,王都之花。」
我從桌上的花瓶里抽出兩支鮮切花來,對傑拉米說:「你瞧,這兩朵花放在一起,分得出誰比誰更嬌艷一些嗎?」
他誠實地搖頭,「看成色和新鮮度都差不多,花冠的弧度飽滿程度也不相上下。鮮花商的品控做得不錯。」
我又從花瓶里抽出一根裝飾用的綠葉來,襯托在花朵旁邊,「現在是不是覺得花朵格外嬌艷了?」
我把切花重新插回花瓶里,淡淡道,「鮮花的嬌艷需要綠葉的襯托。如果所見皆是鮮花,就分不出群芳鬥豔里,誰是最嬌艷的花朵了。」
C伯爵夫人——不,瓦羅娜夫人就是鮮花。而丹妮埃拉註定是襯托她美貌與才情的綠葉。
丹妮埃拉可以是美貌的,但是她的美貌必然不能逾越過表姐瓦羅娜。她必須是守禮懂分寸的,因為不能失禮於人前為表姐抹黑。
而她的優秀又不能越過表姐。
他們接受相同的教育、學習一樣的東西,但是她又要時刻牢記自己與表姐的身份不同、得到的婚姻不同、未來命運不同。
卡里金伯爵的愛情——這本該是配她表姐相得益彰的禮物,對於她而言,無異於小兒懷金過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那不是從天而降的幸福,是從天而降的災難。
瓦羅娜夫人如果真有手足之情,真心疼愛這個表妹,會想不到安全問題嗎?
他們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意。
「每個人都對她的死有責任,每個人都是兇手。」我說。
傑拉米聽完一副咋舌的表情,靠在椅背上久久后說道,「我現在覺得你沒有嫁給卡里金是老天開眼了。」
西德尼罵了他一句混賬。傑拉米摸摸鼻子,看了一眼門外。
「我說的明明是實話。」他向自己父親抗
議,「那位銀騎士絕對不會放下公務,專程陪未婚妻來處理商事。」
他看的方向是門外那一排靠牆放置的座位,是用來給等候的客人休息的位置。
全場所有人都若無其事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儘力無視那一排長椅。就連需要走動的人都紛紛繞道走開,竭力避免靠近異常的源頭。
往常座無虛席的長椅上今日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坐在中間的位置。看起來是個青年,身形輪廓清峻分明,環抱雙臂於身前,從頭沉默到尾,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在公眾場合仍舊披著半身輕軟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精巧尖俏的下頜。
如果不是他身上精巧的衣靴和佩飾,他一看就是不會被准許入內的危險人物。
我:「……」
兜帽青年跟裝著雷達似的光速感應到我偶然拋來的目光,立刻扭頭來看。隔著老遠距離,我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就差把兜帽都燒穿個洞出來。
我面無表情地抬手,示意人把門關上,徹底隔斷他那炙熱的目光
門扉重重合上,我才垮下肩,捂住臉,哀鳴從指縫間飄落一絲哀鳴,「好丟人。」
房間里充滿了傑拉米豪放過頭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擦去笑出來的生理性淚水,「這不是挺好的嗎?我聽說這位閣下身手卓絕,罕有對手。這可是我們花大價錢都請不到的高手。輕而易舉就給你當了貼身護衛,隨叫隨到!」
「那麼容我冒犯問一句,伊莉絲小姐,婚期定在幾月?」西德尼語出驚人。
我跟傑拉米一起咳嗽起來。
西德尼一邊擦拭著老花眼鏡,一邊平靜地說道:「現在開始準備,至少也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來為您的出嫁隨送上一份體面的嫁妝。還要盤點貨物、流動資金,挑選送嫁的人員名單。這些人將來大部分要留在湖之都侍奉您、陪伴您,可要細心篩選啊。」
哪怕我臉皮微微發燙,這回也顧不上羞赧,正色道,「我今天正是為此事而來的。西德尼叔叔,傑拉米,我想和你們商議,邀請你們和我一起去一趟艾福隆德。」
……
我站在門口望著人來人往忙碌的商事所,出了一會神,才想起轉身離開。跑腿的小夥計急急忙忙地跑著差點撞上我,所幸在他撲過來的前一秒,謝伊就將我拽到了他的身後。
小夥計連東西都顧不上撿就爬起來道歉,我趕忙安慰他沒關係,不必顧及我去忙工作吧。
看著別人忙得行色匆匆的景象,一股失落之感忽地油然而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生出一種馬上要與這裡永別的強烈既視感。我不由得嘲笑自己多愁善感。
開春后要安排一批人去一趟艾福隆德。行商會在那裡的根基很淺,難以尋找到門路引薦,還缺少情報訊息。
湖泊與溪水將王國的土地切碎開來,也帶來了更加不便的交通障礙。國境內一些被汪洋大澤隔開的區域不得不依靠傳送靈橋維持通行,而這些靈巧甚至還是上個王朝遺留下來的古物。境內長距離通訊手段更是被王室與議會大貴族壟斷。
艾福隆德的王室名存實亡,如今只剩下亞諾爾公爵這位實際掌權人。而王室的人丁凋敝沒有對政權造成影響的原因既是貴族的議會政治遠大於皇帝的權威。
而我身邊這個人,擁有著那個國家子爵的頭銜,實際上身份卻是亞諾爾公爵的獨生子。這又是一個少不了腥風血雨的身世。
如果將來我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行商會勢必會跟著我到新的地方落地生根發芽。而在那裡將會發生什麼,遇到什麼,又是一片未知。
我握住謝伊的手,有點恍惚。
時至今日,還是有
一種不踏實感。
這麼快就要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了嗎?
我忍不住抬頭看身旁的謝伊。
他偽裝著身份的日子都好像還在昨天,而我還在計算著怎麼把他「弄」到手,一起去過沒有希恩和艾爾打擾,遠離劇情紛擾的小日子。
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像做夢一樣。
好像戀愛還沒談幾天,馬上就要跨進婚姻生活了。
事情進程太快了。可是在這個時代,又似乎顯得太慢了。
每個人在慌慌張張地忙碌著,西德尼恨不得把傑拉米從座椅上踹下來,催著小兒子去幹活。家裡法娜在忙著收拾行裝,催訂置裝,在她眼裡我要穿的衣服總是不夠似的。
我卻成了最清閑的人。
這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好像每個人都自顧自地認定了我們很快就會結婚。我會立刻搬去艾福隆德生活。
在等馬車牽過來的時候,我站在街邊發獃了許久。
謝伊今天來給我充當車夫和護衛。見狀他便就把馬車的韁繩交給了別人,叮囑一個跑腿的小夥子代看管,走過來牽起我的手。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我瞧著他說。
「是不是太快了?」
問出口卻全身一松。
我雙手握住他的手指,穿過兜帽的陰影,望進他的眼底。
「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說。
直到這一刻,我才確定自己還沒做好跟另一個人結婚的打算。
這跟和希恩結婚不一樣。
和希恩結婚是我從小開始在努力的目標,我做了無數的準備。連構想都做了千百遍。
正式嫁進卡里金宅后第一步做什麼、如何與新的家人相處、應該做什麼、竭力避免落入什麼境地。
還有這些看著我長大的僕人們的養老問題,結婚時要帶走哪些人,如何安置剩下的人。一旦父親去世,他們離開伊爾蘭宅,無人再照拂他們,如何安排他們的去向。
我都做過無數次詳細的構想,雖是紙上談兵,也算胸有成竹。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要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戰場,異國他鄉。
一直以來我接受的、周圍人告訴我的、包括自己在踐行的都是:婚姻是兩個姓氏的結合。結婚的兩個人有義務和責任讓這兩個姓氏的婚姻維繫下去。個人的心情、想法不重要,婚姻合作長久經營才是不可動搖的基石。
可是,到了今天,我突然就不想遵守了。
「我們私奔吧。」我脫口而出。
謝伊彎下腰來,垂下的長發從兜帽里滾落出來。輕軟的兜帽布料像是一隻張開的布口袋,把我也罩了進去。
我看見陰影里,他紅色的眼眸在閃爍著微亮的光芒。
「私奔?」
他鸚鵡學舌地重複了一遍。我雙手攥住他的兜帽邊緣,踮起腳尖,湊上去,鼻尖對著他的鼻尖,四目相對。
「私奔吧,不要管什麼婚禮和其他東西了。」我說,「就我們兩個人,就現在。」
「走吧!」
我說著,鬆開抓住他兜帽的手指,朝他的肩膀伸出雙臂圈住。
他一彎腰就把我抱起來,跳向旁邊較為低矮的屋檐。從一重屋檐,跳向另一重屋檐,三下五除,便輕輕鬆鬆地跳躍到了最高處。
速度快到方才牽著指揮裝載貨物的板車的夥計們都沒發現哪裡不對。坐在馬車上的車夫只是低頭解個繩索的功夫,就覺一陣風拂過,再抬頭身邊已沒了人的蹤跡。
風將我的裙擺朝後吹去。這輕盈的失衡感里,我以為自己在風裡飛翔。
「感覺像是鳥在天空里飛一樣。」
我在他懷裡好奇地問,「希黎刻說你也是龍。你會變成龍的模樣在天空翱翔嗎?」
「會。」他說,「等到龍蛻后,我會成為真正的龍。那時候,你就可以坐在我的後背上,與我一同盡情飛翔在天空下。」
風有點大,把聲音撕扯得破碎。我不得不大點聲音問,「龍蛻是什麼?」
「龍蛻就是龍蛻。」他答道。
我們最後在守夜人的鐘樓停下。守夜人在閣樓的屋子裡鼾聲震天,黃銅的大鐘沐浴在晚風與夕陽之下。天邊有一群飛鳥南來,風裡有炊煙的氣息,格外靜謐安詳。
市民居住的街區,屋檐一重擠壓著一重,密密匝匝。從鐘樓的屋頂上望去,像是一個巨大的蜂巢。在地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像是在蜂巢里按部就班勞作的工蜂。
我發現我們正在俯瞰阿斯特街的背後的小街道。一牆之隔就是繁華熱鬧的阿斯特大街,權貴名流來來往往。而這裡的公寓一幢擠著一幢,像是凌亂收納疊放起來的積木。
謝伊解下自己的半身披風,圍在我的肩上。他從後面撈出我的長發,細心地整理好髮絲,問我:「你想去哪個方向?」
我失笑,「我是開玩笑的。我們不可能真的私奔吧?」
前往艾福隆德商議婚事的使者都已經安排好了。從皇宮裡的艾略特、甚至是藏在暗處的皇后,到我的家人朋友們,都對這樁婚事高度緊張,都盼著早日玉成,以免夜長夢多。
無論我多麼不想去面對錯綜複雜的未來,終究我是不可能逃避的。以後我得面對新的生活。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執起我散落的一綹長發落下親吻。
「是真是假都沒關係。」他說,「只要你希望,我就會達成。」
我想說這不可能。哪怕是你父親都不可能同意這場婚姻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結合,不牽涉任何我們背後的姓氏家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你的父母家人相處得來。
末了,我沉默半晌,只是說:「我擔心我父親。」
父親給我透露的往事不多,點到即止。但是光是他讓我知道的內容,就足夠讓我心驚肉跳了。
儘管他模糊淡化了自己的位置,但一個在女大公的陣營里說不上話的人怎麼可能知曉這些往日秘辛?又怎麼可能在女大公倒台後變相被扣留在王都這麼多年,只允許在領地和王都之間往返?
他在女大公的陣營里一定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甚至在女大公去世后,逐漸代替昔日的主君,成為殘黨真正的領袖。
這才是父親這麼多年不問政事、一副富貴閑人,閑雲野鶴做派的原因。
我的指甲不自覺掐緊了掌心。
這才是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告訴我,我將來一定會嫁給希恩的原因。
女大公沒有子嗣。而且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沒有續娶,沒有私生子。一旦父親去世,那麼暗地裡仍舊追隨他的那些人最後效忠的首領人選就只剩下我。
只要掐住我這個人質兼棋子,就能直接坐收漁翁之利。我還是個女孩,那麼事情就更加簡單了。只要有人娶了我,誰就能收穫這筆「財產」。
而這個計劃能順利實施的前提是,我必須是個完全不知曉內情的棋子。
女大公的舊部們對女性掌權的接受度更高,他們很可能會接納一位新的女性領導者。但相對的,他們會比常人更加不可能效忠一位能力平庸的女性。
所以我必須是一位「平庸的女性」。
一旦我表現出任何超越一個普通女人範疇的能力,我就不會只是體質孱弱,而是直接「暴斃身亡」了!
在這個長達十幾年的計劃里,是否連瓦羅娜夫人嚴格教導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卡里金夫人都是其中一環?
由瓦羅娜和卡里金
伯爵的婚姻開始,由我跟希恩的婚姻結束。當我跟希恩成為夫婦的那一刻,象徵著皇帝與女大公派系由明轉暗的派系鬥爭正式畫上句號。殘黨徹底放棄掙扎,臣服於皇帝。皇帝多年的步步蠶食達到了最終目的,他將會收攏起最後一絲反抗自己的力量,當之無愧大權獨攬。
我活了這麼多年,竟都不知道自己背後還藏著這麼隆重的一份「嫁妝」!
萬萬沒想到的是中途突然殺出一個小說女主角「艾爾」。希恩幾乎是無藥可救地愛上了她,非常決絕地與我解除了婚約。多年穩步推進的籌劃驟然失控,皇帝不可能坐視不管。他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默認了艾略特私自離出宮來接我回王都。
如果我嫁給艾略特,那麼對於皇帝來說,這顯然比我嫁給卡里金更好。他認為病弱的長子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以後長子一不留神風寒病逝,如何處置長子留下的遺孀,對他來說不是手到擒來?
至於繼承人,他尚且春秋鼎盛,繼承人總歸能生出一個滿意的。不是繼承人的兒子只不過一枚用處特殊些的棋子。
我在瑟瑟冷風裡,出了一身的冷汗。
想通這一切后,我竟然破天荒地慶幸起艾爾的出現!假如我真和希恩結婚了,婚後等待我的可不是什麼萬丈光明一片坦蕩的日子。被榨乾利用價值后,我在這些人眼裡還剩下什麼作用?
難怪皮耶爾老師會突然送我這麼一份「禮物」。不出意外,如果我跟希恩的婚約沒有泡湯,現在這個時間點應該是我們新婚後大約半年這個關鍵節點,大部分塵埃落定,那就差不多到了這些人對我發難的時機了。
他刻意掐著這個時間點捅出卡里金家上一代的破事,就是為了讓我能渾水摸魚趁機在卡里金家站穩腳跟,免得一味遭到瓦羅娜夫人和皇后的打壓,被牽著鼻子走……
還有萬幸皇帝遭遇了刺殺至今還在養傷。如果一切都按照他們事先安排好的劇本推進下去,我恐怕有死無生……
就在這時,謝伊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的指尖搭在我的肩上,俯身下來對著我的耳邊說:「那麼我們就帶父親一起走。」
我一愣,隨即用羞惱掩蓋內心那一絲不切實際的喜悅,「我還沒正式答應你的求婚呢!」
通常男士向心上人的父親請求與令愛結婚就等於完成了求婚,他們可以立刻開始籌備婚禮。女士的意見在這場求婚里並不重要。
但這條常識顯然不可能作用於我身上。
迄今為止,我也的確還沒有直接對他說我答應求婚了。
只是所有人都認為這樁婚事十拿九穩,板上釘釘了。
他帶著一絲委屈,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扭過頭,難掩心煩意亂地望著腳下的街道,「而且父親不可能離開王都。一旦皇帝採取什麼措施,或是準備了什麼後手……」
如果沒有顧忌,父親一定會親自帶我一起去艾福隆德。而他沒有。那就證明一定有什麼事情絆住了他的腳步。
聽到皇帝這個詞,謝伊輕緩地發出一聲「唔」,似乎在思索什麼,然後輕輕地笑了一聲。
他在我耳邊低聲說:「別擔心。他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我嘶地抽了一口冷氣,條件反射抓住他的手指,都沒發現自己的嗓音變了調,「你做了什麼?!」
「別緊張,放輕鬆。你用著的是我的心臟,有什麼情緒波動我都會立刻感知到,我希望你是快樂的。你沒有必要為別人產生這種情緒。」謝伊輕聲說著,手掌輕柔地擦過我的臉頰,帶起幾根髮絲,「我什麼都沒做。是艾略特,我跟他有個……唔,協議?」
不知為何,他的手指隔著手套觸碰過的肌膚立時泛起一陣寒意。我下意識聳肩往旁邊一閃,卻被他的雙手穩穩地托
住。他的拇指抵在我的下頜骨邊緣,讓我錯覺自己的腦袋已經和身軀分了家,頭顱正被他端正地雙手捧起。
我深吸一口氣。
他的吻隔著幾綹髮絲,印在我的後頸上,肌膚幾乎是立刻就泛起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如果不是隔著禦寒偏厚的衣物,可能就會直接往下滑去,朝著危險的邊緣傾斜……
「我愛你,伊莉絲。」他埋在我的頸項里輕聲細語,聲音卻比摧折樹木的北風還令人不寒而慄,「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你而來的。」
「皇帝不會再睜開眼睛了。」謝伊說,「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沒有人能阻止你。你擔心的那些問題,壓根無需擔心。我會讓它們消失。」
我轉過頭來,想說什麼,卻被他迎上來一個落在腮邊的吻打斷。我當場就懵了,突然就理解了為什麼清晨他會因為一個早安吻筆直地摔下去,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真的會嚇得人不知所措。
等我收回被震飛得七零八落的思緒,他已經替我戴上兜帽,整理了下披風衣襟,然後說:「稍等我一會。我立刻就會回來。」
說完他就徑直從塔樓飛身躍了出去,身影在天幕下,看起來像是一隻輕盈的飛鳥。
我有點迷茫地望著他的身影不一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我一個人坐在塔樓邊緣,風吹起我的衣裙與兜帽,獵獵飛舞。
有人伸出手,推了一把懸挂的黃銅鐘。
大鐘當的一聲響起來,尾音在空氣里緩慢地彌散。方才剛棲息在塔樓上的麻雀們紛紛振翅離去,撲稜稜的拍打翅膀之聲雜亂盈滿耳畔。
而毫無準備的我險些被震得魂飛魄散,倉惶地扭過頭看向身後懸挂在半空的黃銅大鐘。
有人站在那裡。
我的嗓音發緊,努力保持鎮定,主動開口質問:「是誰?」
那個人似乎發出很輕的一連串笑聲。我的問題逗笑了他。就像一個孩子詢問自己的兄長一個幼稚的問題,令他感到有趣又好笑。
我不懂我的質問哪裡好笑了。
他將手指搭在鐘身上,緩緩從黃銅大鐘後轉了出來,步伐不緊不慢。
我一恍惚還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實在是因為發色特徵太過相似了!
那是個淺金髮色的青年,他連眼睫都是淺淺的金色,近乎於白。而他的眼眸是翠綠色。如果說艾略特眼眸是較深的湖綠色,那麼這個年輕人的眸色淺得與我如出一轍。
那樣淺金色的髮絲,就像是剛穿透晨霧的光線,清淡疏冷。
他的膚色也很白,不像是謝伊那種陰森的蒼白,他的白皙有著將人凍傷的寒意。他無疑是俊美的,但這種白皙英俊的長相里卻莫名透出幾分病態的陰鷙來。
他的長相有一種魔性的魅力,像是砸在地上就會摔個粉碎的玻璃人偶,正因為其脆弱精巧而充滿魔魅的吸引力。
最讓我的不適是他眼眸里那流轉一絲亮光,寫滿了興味盎然。他注視我的目光有著令我厭惡的探究。
於是我提高聲調,又問了一次,「你是誰?」
「初次見面。」那青年笑吟吟將手掌按在心口上,稍一欠身,尊貴的頭顱微微低下,「我親愛的謝斯提翁卡*。」
如果不是退無可退,我現在可能就會立刻跳起來逃跑。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太危險了,沒來由的,求生本能直接上線警告。
但是在驚慌里,我捕捉到一絲不對勁。他的帝國通用語說得很巧妙,聽不出任何口音偏向。可是他說的那個單詞,謝斯提翁卡,這是雪國的語言。
他是雪國人?!
他朝我走過來,手指朝我逼近。似乎是想要撫摸我的臉龐。在那雙與我相似的綠眸里,我看見了一絲奇妙的火焰,似乎是著迷,又似乎是讚歎,帶
著長久夙願得償的快慰……
然而,就在指尖觸碰到我的前一秒,他的腳步一頓,隨即身形從腰部開始消散。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正在化作光點消散的手指,又看向我。
「我們會再見的。」他胸有成竹地說道,「很快,很快就會再見的,謝斯提翁卡。下一次就不會有任何人打擾我們重逢了。」
而我厭惡這種篤定。
「我不知道你是誰,更不想再次見到你!」我冷冷地說道。
他絲毫沒有將我的冷漠放在心上,仍舊帶著那一絲笑,直到他的身影悉數化作光點消散在風裡。
而躁動的晚風颳得黃銅鐘搖晃起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沉重悠遠的響聲。
我一個脫力不小心失衡,直接朝後倒去,落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謝伊終於趕在最後一刻回來,而這短暫的時間讓人感覺度日如年。
就在我驚魂未定地平復下喘息時,準備告訴他剛才發生了什麼,我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我的身軀僵硬了一下,坐直起來。
然後,我看見謝伊的袖子上有一抹飛濺上去的鮮血,斑斑點點,猩紅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