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前世(7)
下了違背本心的命令,雲珩不再願意說話,將人趕走,闊步去了書房。
虞秋跟著他過去,就親眼所見的雲珩的表情,虞秋認為他此時情緒很差,然而理智告訴虞秋,雲珩這時候該是滿意的。
虞秋選擇相信理智,待添炭盆的侍女下去后,為雲珩研著墨,悄聲問道:「方才可踢疼了殿下?若是疼了,殿下就說出來,下回我輕一些。」
她頭腦簡單,認為既然選擇了報恩,就要按照對方要求的去做,縱使這種報恩的方式讓她覺得難堪。
現在會這樣問,是為了照顧雲珩的體驗,想要更好的滿足他。
她在盡心儘力地報恩,問得相當真誠,全然不知這話聽在雲珩耳中,無異於火上澆油。
自己救回來的人,再怎麼讓他郁怒,也得忍著。
雲珩能忍,但沒大度到能心平氣和地與虞秋商量怎麼虐打他,能讓他更興奮。他左肘撐在扶手上,以手支額,右手搭在桌案上,點了兩下,忍氣道:「念。」
「哦。」虞秋將桌上文書整理好,繼而挽起袖口研墨,等墨汁化開,伸手去取筆架上的狼毫。
筆架上有數支狼毫,虞秋格外熟悉的那支也在其中。要虞秋來選,她是如何也不願意選那支金質玉梳筆的……
她的手在筆架前滯留了下,最終取下她不敢直視的那支。
大年夜的,還是順著太子吧。
將筆蘸了墨放好,一切準備妥當,已過去半盞茶時間門。
雲珩睜眼,掃過自己面前被整理得整潔的桌面,看見虞秋彎著腰在鋪座椅上的軟墊。
姑娘側對著他,烏黑長發用一根淺杏色的髮帶綁著,隨著她彎腰的動作從肩上滑落至身前,發尾垂到了纖細的腰間門。
雲珩的視線停住,兩息后,無聲地轉向虞秋光禿禿的手腕,在虞秋轉回身之前閉上眼。
虞秋未察覺異樣,坐好后,拿起一本奏摺念起。
最初兩本一份是年節請安的,一份說的是公儀將軍的事,虞秋讀完了,沒見雲珩表態,就把它們歸入到已閱的那部分里,繼續念下一本。
第三本起了個頭,外面不知從哪條深巷中傳來隱約的炮竹聲,虞秋一愣,聲音停住了。
「想出去玩?」
虞秋回神,搖頭道:「不是,就是聽見這聲音記起些往事。」
她又說謊了,發愣是因為聽見炮竹聲才覺得有年味。太子府里著實凄冷,大聲說話的人都找不著,就連鸚鵡,都是不能出聲的。
虞秋繼續看奏摺,雲珩看她。
耳邊有遙遙傳來的嘈雜炮竹聲、外面時起時歇的呼嘯風聲,這一切都是那麼遙遠,能清楚傳入他耳中的只有那一道低柔的女聲。
聲音與燭光彷彿被炭盆暖熱,如爐上被煮沸的酒水蒸騰起的水汽,繚繞在屋中,有些醉人。
「殿下,這個需要……」虞秋抬頭,迎上了雲珩幽深的目光。
雲珩在發現她身上沒有任何首飾時,心思就已飛遠。他與虞秋相識的太晚,沒見過她穿金戴銀的模樣。
嬌貴的姑娘家,就該打扮得艷麗些……下人尚且綁著紅繩裝飾,府中任何一個人都比她身上的色彩多。
「殿下?」虞秋對他投以困惑的目光。
雲珩懶懶轉眸,「嗯」了一聲。
虞秋被他弄迷糊了,拿著奏摺的手緊了緊,將之攤開,擺在了雲珩面前。
雲珩這才知道她是要自己批閱奏摺,低眼看去,筆已被遞至手邊。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一目十行地掃下去,明白虞秋為什麼要讓他批閱了。
這本是彈劾世家子弟的。
他最近處置的王孫貴族比較多,不少臣子趁機將舊怨報了上來,企圖借他的手解決對方。真假摻半,所以雲珩從來不耐看這些,他只信自己查到的。
這回被虞秋盯著,他持筆稍頓,捋袖落下了墨跡。
就當是怕她再動手打人吧。
雲珩停筆抬手,虞秋很自覺地接筆。
墨汁很快晾乾,虞秋將奏摺分類放好,拿起下一本之前,想了一下,朝雲珩伸手。
「啪」的一聲,一巴掌打在了雲珩胳膊上。
「……」
雲珩:這算什麼?
他用疏冷的表情去看虞秋,虞秋已習慣,並不害怕,朝他嫣然一笑,體貼地在打過的地方輕輕揉了揉。
她突然動手讓雲珩不喜,後面緊跟著的安撫的動作,又讓雲珩覺得親密。
與她送來的糕點一樣,別人的都是完好無損的,唯有他的被壓扁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解讀,這代表著虞秋把他當做自己人,不需要那麼客氣。
雲珩心中權衡著是否要動怒,沒得出結論,虞秋已自顧自地念起下一本奏摺。
錯過最佳發怒時機的雲珩心中五味陳雜,有點不悅,有點舒坦,終是閉口不言。
寒夜寂涼,隨著夜色加重,遙遠的煙火炮竹聲漸漸消匿。
雲珩聽見虞秋的聲音越來越低,在心中算了算時間門,暗道:「她身子虛弱,熬到丑時才乏累,已是不易。」
「奏摺沒念完,明日便用這罪名責問她,讓她每日都來念。」
「蕭論不該那麼早到達京城,派人去阻攔一下好了。」
雲珩靜靜看著打瞌睡的虞秋,再次覺得她身上過於寡淡了,又想:「明日就結果了那老東西,讓全天下都跟著阿秋披麻戴孝。」
「阿秋。」他在心中默念著前幾日從蕭青凝那裡聽來的稱呼。
他心中散漫地想著,桌上燈芯忽地發出「噼啪」一聲響,聲音不大,在寂靜的書房中卻很清楚。
興許是惦記著沒讀完的奏摺,腦袋低垂著的虞秋打著激靈醒了過來。
她左右看了看,揉揉眼,撿起掉落在膝上的奏摺,看見雲珩保持原來的動作像是睡著了,輕聲喚道:「殿下?」
沒有回應。
虞秋端起茶水潤喉,繼續念了起來。
雲珩已經把諾言兌現了,她不能食言。就算雲珩聽不見,也要信守承諾把這些文書全讀完的。
忍著睡意又讀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是讀完了。
虞秋打著哈欠,把雲珩聽過的、沒聽過的分類放好。手足無措地呆坐片刻,困意上涌,她沒能扛過去,撐著手臂睡了過去。
呼吸音轉為規律輕淺時,假寐的雲珩再次去看她,正好對上她留了疤的側臉。
雲珩在心中盤算了下,站起身走了過去。
他本意是要細看虞秋臉上的疤痕,然而方彎下腰,虞秋支著下巴的手臂一滑,人朝著雲珩倒去。
毛茸茸的發頂擦著雲珩的下巴劃過,淺淺掠過了他唇面,下一瞬,他側肩上一重,柔軟的身子倚了過來。
雲珩僵住。
.
翌日,虞秋翻了個身,感受到刺目的光亮,「唔」了一聲抬手遮擋,這才發現她已經躺回了房中。
窗外天光大亮,暢意園中多草木,嘰嘰喳喳的麻雀叫聲傳入耳中。
虞秋懵懵地躺著,回憶起昨晚的事。她是何時睡過去的?怎麼回房的?這些沒想明白,虞秋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那些被她歸了類的奏摺還沒與雲珩說呢,別被人弄亂了,不然他還得再看一遍。
匆匆洗漱完,虞秋趕去主院,在主院與暢意園中間門的月洞門旁看見了雲珩。
他身著一身素白,外面罩著墨色錦袍,身上配飾皆被摘下,與平日裝扮截然不同。然而貴氣不減,反增幾分肅穆與沉穩,讓人望而止步,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虞秋心生怯意,怕他走了,仍是高聲喊道:「殿下——」
雲珩朝她看了一眼,讓侍衛退下。
這日陽光好,院中冰霜將化未化,虞秋走得太急,到了他跟前腳下一滑沒能站穩,急忙伸手去扶月洞門。
但有一條手臂比她的動作更快,攬住她的腰往前一帶,穩穩接住了她。
虞秋撞入厚實溫暖的胸膛,霎那間門,血色從腳脖子爬到了臉上。她抓著雲珩的胳膊往後退,因為緊箍著她腰肢的手臂未能退出去。
「咳。」虞秋不敢抬頭,咳了一下,帶著臊意提醒,「殿下……」
因懷中一撞而失神的雲珩慢慢鬆開她,道:「來的正好,孤有事要你做。」
虞秋忙不迭地答應:「殿下你說。」
「孤上半年受過傷,已痊癒,但疤痕礙眼。太醫那有許多中祛疤的藥膏,孤沒耐心一種種試,恰好你臉上有傷,孤想讓你試試哪種最好用。」
雲珩說得行雲流水,很自然,聽的人卻有些呆愣。
「殿下需要人試藥?」虞秋起了疑,太醫給的傷葯必然全是頂好的,還需要試嗎?他不會是別有用心吧?
「你不肯?」
「肯的。」雲珩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門,虞秋只得先應下。答應后,她摸著臉上的疤,狐疑道:「殿下身上當真有疤?」
雲珩眉眼淡淡,像月洞門外浮著的清冷梅香,瞥了她一眼,撩起了衣袖。在他右手小臂上,赫然有一道刀刃留下的傷疤。
虞秋:……好尷尬啊,做什麼要懷疑他……
雲珩又道:「孤今日入宮有要事,約莫兩三日不會回來。這幾日你老實待著,等你姨母抵達京城,我就將你送回。但若你如上次那樣弄出禍端,我定不饒你。」
一提起飲毒自盡的事,虞秋就窘迫得無地自容,佝著頭羞愧點頭。
雲珩要的就是她這態度,意圖達成,轉身欲走,在側身時看見了牆邊的紅梅。
他停住,揪下幾片花瓣,指尖捏了捏,將花瓣拋灑在了虞秋頭上。
泛著清香的紅艷花瓣有兩片卡在虞秋髮間門,餘下的順著秀髮滑落,落在她肩頭與握在一起的手上,在她身上增添了些艷麗。
虞秋接住落到手上的花瓣,抬頭,只能看見雲珩的背影。
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不是越來越奇怪了?
虞秋嘀咕著雲珩的古怪之處,想的久了,模糊覺得雲珩身上的怪異不止這一點。還有什麼呢……
她沉思起這事,等記起自己為什麼要趕來見雲珩時,人早已離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