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我們小琅以後一定會幸福的。」
這句話,是外婆最常和林琅說的一句話。
那個時候她躺在床上,發著高燒,神志不清。
全身水腫到醫生甚至都找不到血管,手背拍紅了也於事無補。
外婆一直抱著她哭:「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也不知道這話是在安慰林琅,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林琅真的以為自己要幸福了。
她以為她會和徐初陽一直幸福下去。
在她渾渾噩噩回想的時候,身旁的門開了。
走廊外的燈光滲透進來,包間內燈光昏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也透著暗色。
此時被燈光映照,如同一面打掃乾淨的古銅鏡。
垂下眼的林琅看見門開的那瞬間,「古銅鏡」上倒映出來的身影。
一身利落的黑,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倒影,卻也能夠看清其身姿的挺拔程度。
林琅一直都記得,寺廟裡有個年輕住持,每日早會誦經他都在。
跪坐在正中間的蒲團上,袈裟之下的肩背清瘦寬直。
他背對人群,正對神像跪著。
林琅看不見他的臉,但能夠聽見他誦經時的聲音。
明明是低沉莊重的誦經聲,卻透著幾分乾淨透徹的空靈。
年幼的林琅總好奇他長什麼樣,有一次早會結束,他起身離開。
林琅跪在外婆身旁,抬頭去看他。
他起身的瞬間像是察覺到什麼,回頭看了一眼。
明明就要見到了,外婆卻急忙捂住了她的眼睛。
後來外婆告訴她:「住持是天上的功德佛下凡歷劫來了。你體弱,不能靠近他,他身上的功德會把你帶走的。」
外婆其實沒那麼迷信,她只是實在走投無路,找了那麼多醫生,都沒有辦法。
所以她只能寄希望於神佛之上。
她堅信,如果老天有眼,一定不忍心看到這麼可憐的小姑娘就這麼離開。
所以她帶著林琅搬到了山上,每天都會去廟裡參拜。
直到現在,林琅還是覺得封建迷信不可信。
但可能是幼年時期的影響,她對神佛之類總有種虔誠的信仰感。
包括現在,男人的聲音響起時,她才會倉促移開視線,不敢去看他。
生怕褻瀆了神靈。
熟悉的語調,低沉莊重,又帶著乾淨透徹的空靈。
他輕聲致歉:「抱歉,路上有點堵車。」
他身後的門自動關上,安靜的包間因為他的到來再次變得吵鬧。
人群紛紛聚上來:「我靠,術哥。多久沒見了,我們都以為你要在希臘定居了。」
他應該剛睡醒就過來了,清絕的眼底還帶著淡淡倦色。
頭頂本就微弱的光亮落下來,被他黑色的帽檐遮去一部分,林琅只能看見他半截的下巴,線條優越。
薄唇輕抿出一道微笑的弧度來,他把帽子摘了:「半年前就打算回來的,突然有個學術研討會,又去了趟阿拉伯。」
帽子摘掉后,沒了任何遮擋,林琅得以看清他的全臉。
那道吸引眾人的光,輕而易舉的就從蔣杳變成了這個人。
面前男人的長相,她甚至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用來描繪他。
第一次見到徐初陽,林琅覺得他有種如寺廟內神像一般的神聖感。
獨坐高台,不染塵埃。
可面前這個人,他身上好像自帶對世人的悲憫憐愛。
在林琅的眼中,人的靈魂都是有顏色的。第一眼就吸引林琅的徐初陽,是乾淨的白色。
大部分的人,是骯髒的灰色。
至於面前這個男人,他的靈魂沒有顏色。
清澈到如同山澗中的泉水。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男人的視線越過圍在自己面前的人牆,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對,林琅看清他的瞳色很淺,近乎琥珀色,彷彿清澈的湖泊。
他的眼底倒映出了她的臉。
他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他。
今天是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
在對視數秒后,男人沖她點了點頭,似乎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打招呼。
林琅也點了點頭,當作簡單回應。
男人隨意落座,有人上前和他敬酒。他笑容溫和,舉起酒杯虛虛碰了一下。
因為此刻動作,袖口微微往下滑落,露出半截白皙清瘦的手腕,還有圈了幾圈戴在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
灰白色的星月菩提子,中間串了幾顆紅松石。
今天過來的人明顯超過預期。
所以過了很久才有人注意到林琅的存在。
對於她的身份,大多都是疑惑狀態,好像壓根就不知道徐初陽談了個女朋友。
在聽完她簡短的自我介紹后,每個人都是一臉懵。
甚至於下意識去看坐在徐初陽身邊的女人。
她聽完林琅的自我介紹,明顯也愣了幾秒。
有人出聲調侃,打破這尷尬的氛圍:「徐初陽,你動作挺快啊,小杳姐姐出國才多久,你轉頭就談上了。」
「不過你這審美還真是專一,是只喜歡這款,還是照著小杳姐姐找的?兩人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其實沒多像,頂多就是眉眼有幾分相似。
主要原因大概就是身上這條白色的真絲連衣裙,簡約大氣的風格將兩個不同長相的女生關聯在了一起。
林琅沒說話,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正好酒保進來,她要了杯飲料。
好奇的詢問聲響起:「震哥的女朋友喝不了酒嗎?」
聽到這個稱呼,林琅愣了一下。
那人見她這個反應,笑道:「不會吧,做為震哥的女朋友居然連他的本名都不知道。徐初陽只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大名叫徐震,震懾的震。」
徐震。
還真是和他性格不太相符。
還是徐初陽這個名字更好聽一點。
林琅接過酒保遞來的裝了果汁的杯子,在心裡想道。
初陽,初晨的第一抹陽光。
林琅很喜歡他的名字,光是聽見就覺得很溫暖。
「能喝,但是總得留個人開車。」她輕聲笑笑。
雖然是在笑,但那笑容給人一種浮在表面的虛假。
所以,徐初陽的那些朋友擅自給她打上虛偽的標籤,並對她的第一印象不怎麼好。
尤其是有了蔣杳這個珠玉在前,她更像一片簡陋的瓦石。
雖然他們沒有表現的太明顯,但林琅大概也能猜到。
她並非容易交心的那類人,從小到大的經歷讓她對人總是下意識有種防範和抵觸。
她當然也羨慕坐在徐初陽身旁的那個女人擁有的好人緣,以及對誰都溫柔的笑臉。
林琅做不到。
光是對每一個人笑就已經很累了。
除了在開頭自我介紹的時候短暫成為焦點,這part過去之後,林琅便成了聚會上可有可無的邊緣人。
每個人的目光都在剛回國的蔣杳身上。
「小杳姐姐挺不厚道啊,當初說出國就出國,就這麼把我們震哥給扔國內了。你是不知道,他消沉了多久。學校也不去,還挺叛逆的染了頭銀髮。雖然說你後來倒是回來過一次,誰知道沒待多久又走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追責,但又是用調笑的語氣說出來的。
比起追責,打趣似乎更適合。
蔣杳笑了笑,眼神卻落在全程安靜的徐初陽身上。
他總是很安靜,話不算多,從小到大都是好孩子的形象。
她很難想象到他叛逆的樣子。
林琅的情緒是斷斷續續的,時好時壞。這些她自己沒法控制,比起普通人的大腦控制情緒,她更像是被情緒支配。
被情緒支配的那段時間裡她不說話,不吃飯,只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停地畫畫。
畫紙撕了一張又一張,顏料買了一管又一管。
她始終沒辦法把自己腦子裡的東西畫出來。
她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徐初陽能夠忍受如此古怪的她。
他會安靜地做好飯菜端進來,也會安靜地替她收拾好房間。
他不會說過多的話,不會讓她冷靜,也不勸她停下來休息。
他會將自己代入到她的視角里,代入進她的情緒中。
去想她所想的,而不是讓她停止這些行為。
「我是不是很奇怪?」
林琅經常這麼問他。
他每次都只是笑笑,笑著摸她的頭,像安撫小動物那樣:「人不是非得合群從眾。在我看來,小琅同學是獨特,不是奇怪。」
他是林琅的精神支柱,他的情緒永遠穩定。
可是。
在其他人的世界里,他扮演著林琅的角色。
他會因為別人情緒失控,做出一些和平時自己相駁的行為。
所以,到底是什麼愛呢。
愛是代替,是候補,是可以偽裝出來的?
酒保出去前貼心的將每一瓶酒的瓶蓋都打開了,聞著那股自然散發的酒香,林琅覺得自己的酒癮好像被勾上來了。
她突然很想痛痛快快的喝一場。
終於有人再次將注意力放在林琅身上:「你和震哥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林琅聽到他的話,話語簡潔說出一個日期。
在場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包括蔣杳臉色也有幾分不自然。
裴清術不愛喝酒,但是剛才推不開眾人的熱情,所以簡單喝了幾口。
此時聽見那些對話,也不由自主地將視線移到坐在徐初陽身旁的女人身上。
看著年齡沒多大,話很少,只是安靜地坐在那,神情也很安靜。
沉寂持續了挺長時間,被突然響起的聲音打破。
「我記得那天,好像是小杳姐姐第二次出國的日子。」
煙花大會一年只有一次,在這個禁煙的一線城市要想看到這樣壯觀的場景,也只有今天。
東大的操場無疑是最佳觀景台。
周橙靜那段時間剛好在和東大的一個學長曖昧,那個學長是學生會的幹部,所以很輕易的給她們弄到了名額。
身邊都是人,吵吵嚷嚷。
林琅喜歡煙花,很小的時候就喜歡。
那些有錢人給寺廟捐了香火以後,都會在山腳下放煙花。
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上天,自己今天做了善事。
往往這種時候外婆都會抱著林琅出門。
她奄奄一息,躺在外婆的懷裡,感受到外婆的心跳聲。
還有煙花在燃放瞬間的巨響。
外婆說,城裡人都愛對著流星許願,但是流星太少見了,我們鄉下人習慣對著煙花許願。
「小琅也許一個。」
年幼的林琅閉上眼睛。
數秒后,她又睜開眼。
外婆笑道,問她許了什麼願呀。
她搖搖頭,張嘴想說話,可嗓子像被什麼堵住了,開口便是生澀難聽的咿呀聲。
外婆偷偷背過身去,好半天才將頭轉回來,笑著蹭蹭她的臉:「外婆知道了,小琅是希望長大以後能考上一個好大學。」
林琅看見外婆背過身時擦掉臉上的淚水。
她抬頭去看煙花。
小的時候,她許的願望是希望外婆能永遠陪著她。
可是外婆去世了。
長大以後,她在東大的那場煙花里再次許下了願望。
她希望徐初陽愛她。
可是他不愛她。
外婆,你看,對著煙花許願並不能成真。
她原本以為他們是雙向的一見鍾情。
對他一見鍾情的原因,是因為那日喧囂嘈雜中,他的安靜。
可那時望著天空的他,並沒有看煙火,而是在等那架載著他愛人的飛機經過。
他的隔絕於世,不過是他在表達難過和被遺棄的落寞。
在她愛上他的那一瞬間里,他在深情又克制的愛著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