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外婆的忌日是在冬天,還剩一個月的時間。林琅已經提前買好了機票,準備到時候回一趟清佛寺。

外婆是在清佛寺去世的,她的骨灰也埋在那裡。

墓碑還是那裡的小沙彌幫忙刻的。

那個時候林琅還很小,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站在一旁看著。

墓碑刻到一半,小沙彌扭頭問他:「你媽媽叫什麼?」

需要將死者直系親屬的名字也一起刻上去。

林琅搖頭。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媽媽叫什麼。

連小沙彌都覺得不可思議,居然還有人連自己媽媽叫什麼都不知道。

這麼多年,林琅也不是沒有想過要不要把外婆的墳遷回老家。

但想了想,老家那邊已經沒有親戚了。

哪怕遷回去了也無人祭拜,還不如就在清佛寺旁,每日還能聽見誦經聲。

早上起床,廚房照例熱著粥,蒸鍋里還放著幾個包子。

徐初陽很會照顧人,也很細心。林琅因為工作的原因總是晚睡晚起,她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集中在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二點之間。

長期不吃早飯的後果就是腸胃出了點問題。

所以徐初陽每次出門前,都會記得給她準備好早餐。

她醒了就能吃到。

包子是香菇餡的。

林琅不怎麼喜歡吃菇類,但因為徐初陽第一次帶她出去吃飯,專門給她點了奶油焗蘑菇,所以林琅硬生生的吃習慣了。

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她總算明白,徐初陽為什麼這麼肯定她愛吃蘑菇。

林琅笑了一聲,拖出椅子坐下來。

至於她在笑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笑徐初陽的痴情還是笑自己的賤?

都有吧。

早餐吃到一半,接到美術館打來的電話。

她那副掛了半年都無人問津的畫作今天有人去詢價了,那邊在詢問她的意向。

想不想賣。

這不是廢話嗎。

煮熟的雞蛋在桌上滾了一圈,蛋殼裂開,她將手機按了免提放在桌上,兩隻手並用,輕輕鬆鬆地將蛋殼剝下來。

「賣,多少錢都賣。」

電話那頭的人說:「那人開價到了六位數,你意向如何?」

林琅被口水嗆住,咳了半天她的氣才順回來。像是在懷疑自己剛才聽見的是不是幻覺,她又問了一遍:「你說多少?」

「六位數,三十萬。」

她對自己那幅畫的最高期望連三千都沒超過,居然有人願意花三十萬,買一個普通院校還沒畢業的學生畫的畫。

剛上大學那會林琅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有天賦,當初能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考進美院,未來必成大器。

後來現實給了她狠狠一擊。

「線條太浮,色彩雜亂」

此起彼伏的批評聲落到她耳中。

那些人說她對色彩的把握毫無天賦。

包括很久之前老師也曾經和她說過,她的顏色可以稍微協調一下,搞藝術的,創意大膽是好事,但畫畫不是胡亂堆砌色彩。

可在林琅看來,這些就是她所追求的藝術。

她是奇怪的,她的畫也是奇怪的。

林琅早就不奢求有人去共鳴去喜歡。

美術館的意思是,讓她過來見一面。

電話掛斷後,林琅兩口吃完雞蛋。換上衣服出了門。

美術館內,她姍姍來遲。

這個點太堵車。

來的路上她想了很多,會喜歡她畫的人是哪類人。

十有八九和她一樣,都是怪人。

她還挺好奇,怪人到底是什麼長相。

等她推開接待室的門,看清被美術館館長親自接待的男人時,她恍然大悟。

哦,不是怪人。

是對萬物悲憫的——佛。

這麼說好像有些中二,但在林琅眼中,佛就該是這副模樣。

寺廟裡的小沙彌告訴林琅,功德佛下凡歷劫,而他們經歷的劫難可以是萬物。

他們也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

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那就是乾淨,衣不染塵的乾淨。

對萬物生悲憫,也憐愛萬物。

館長煮沸了茶,倒進男人面前的茶杯中。

茶香淡淡漾開,整間屋子都能聞到。

男人輕聲道謝,聲音壓低時,帶著幾分清透的磁性。

他接過茶杯,菩提子手串松垮掛在手腕上,羊脂玉般白皙的手腕,被襯出幾分清絕來。

因為林琅的到來,男人的視線也隨之放在了她身上。

在燈光明亮處看到這張臉,帶來的直覺衝擊比昨天要大。

不同於昨天的隨性,今天明顯多出幾分正式。

想來剛從某個酒會上過來,身上沾了些浮薄酒氣。

量身剪裁的黑色高定,穿在他身上妥帖而周正。有種精雕細琢的鋒利感,看著清絕矜貴。

對於從小學畫畫而言的林琅來說,人體比例她研究了很長時間。

只是看見他衣服微微隆起的弧度線條,就可以憑藉直覺來判斷,這人應該有健身運動的習慣。

他脫掉衣服,不會像穿衣時的清瘦。

「你好。」林琅禮貌地和他打過招呼。

第二次見面了。

林琅不確定對方是否還記得她,那天她不過是一個被排擠在外的小丑。

而他,眾星捧月,高高在上。

但答案好像很明顯。

男人在看清她的臉后,沉默幾秒。

「林琅。」她做完了自我介紹。

「你好。」男人起身,神色平靜,「裴清術。」

館長先離開了,剩下的讓他們自己來交涉。

接待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林琅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安靜空間內響起:「館長說你想花三十萬買我那幅畫?」

那幅畫此刻就掛在休息室內的牆上,裴清術看向那幅畫:「我很少看到用色這麼大膽的作品。你知道唐卡嗎?」

兩個人都沒有去為昨天那場連交流都沒有的見面,虛偽敘舊。或許,他壓根就沒記住她。

她點頭:「知道。」

他將視線收回,改為看向她:「你的這副畫,給了我同樣的感覺。」

林琅禮貌性地客氣了一下:「過獎了。」

靠近時,他身上的檀香味若隱若現。

他笑了笑,語氣溫和:「不知道這幅畫,是否願意割愛?」

林琅毫不猶豫地點頭,大方開口:「如果你喜歡的話,不用錢,我免費送給你。」

兩人的身高差異有些懸殊,面對面站著時,他需要垂目才能看見她。

纖長的睫毛鋪開,一部分情緒被擋住。

安靜持續了一會,裴清術低聲詢問:「就因為我是初陽的朋友?」

他是北城本地人,又在國外待了很多年,普通話卻很標準,吐字清晰,又帶著一種鬆弛感。

她實話實說:「那倒不是,我就是因為有人喜歡我的畫而高興而已。」

裴清術直言:「你很有天賦。」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他們都說我胡亂堆砌色彩,腦子裡沒東西。」

他說:「藝術沒有界限。」

林琅抬眸:「你也會畫畫?」

他點頭,又搖頭:「算不上,但因為學的專業所以對唐卡有點研究。」

林琅突然很好奇,他這樣的人到底會學什麼專業。

金融學?管理學?還是和徐初陽這樣的高材生一樣,投身法律專業?

直到他替她解惑。

他說:「宗教學。」

這怎麼能猜到,大冷門專業。能學這個專業的基本就是本身就信教。

林琅突然想起了清佛寺的那個年輕住持。遲疑幾秒后,她問他:「你信佛嗎?」

裴清術的瞳色很淺,尤其是有燈光映照時,那層薄光覆在他的眼底,像是一片清可見底的湖。

他本身是少有情緒的,起伏波動很小。但因為對誰都帶著幾分禮貌,所以讓他看上去柔和好接近。

「敬仰。」

是嗎。

林琅不再問了。

她對裴清術的好奇點到為止。

那幅畫她原本就打算要是有人喜歡,她就免費送了。

這次過來也只是想和喜歡自己畫作的人見一面,僅此而已。

現在見到了,也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必要。

當天晚上,她正給下周要交的稿子上色,順便在客廳里等徐初陽回家。

一個小時前他說有點事,今天可能會晚點回來,讓林琅不要等他。

林琅回了個好之後,便將今天的任務多加了幾頁。

手機震動一聲,她移開視線去看。

是一條微信的好友驗證消息。

賬號名很簡單,就是他自己的本名——裴清術。

林琅確認了好友添加,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她繼續給漫畫上色,直到後半夜,外面才有動靜傳來。

屋子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先前徐初陽還說等他忙完了,就找中介換一個。

因為林琅的睡眠質量很差,稍微有一點動靜她都會被吵醒。

並且被吵醒之後,她就很難再入睡。

所以徐初陽想換一個隔音好點的房子。

他的咳嗽聲比開門聲先一步傳進來,好像有什麼堵在他的氣管,咳嗽時的聲音,有點像拉動風箱的沉悶。

估計是肺部感染了。

林琅放下筆,起身走到廚房,倒了杯熱水。

他的感冒一直斷斷續續,之前陪導師去鄉下出差的時候吹了冷風。

前幾天明明有好轉了,想不到今天又惡化了。

林琅拿著杯子和感康出來時,他已經換好了鞋子。

「發燒了?」

林琅走過來,動作自然地要去摸他的額頭。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觸碰。

林琅的手就這麼尷尬地停在半空。

她看著他,沉默不語。

徐初陽也愣了半晌,然後輕聲解釋:「我怕傳染給你。」

是嗎。

林琅點了點頭。

她怎麼會看不出來,他在那一瞬間的抵觸。

他分明是在抵觸自己的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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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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