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青丘(六)
李伯陽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輕易不會感到驚訝。但是當陸仁對著他的提問點頭的那一剎那,他還是震驚得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良久,李伯陽對自己喃喃自語道:「原來你便是最近盛傳的那位小冥君。」
他的聲音很輕,所以陸仁並沒有聽見。
陸仁只是疑惑的發現,李伯陽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慢了很多。李伯陽一慢,便沒有了能牽制住黃鼠狼的人。
那黃鼠狼雖然死後僵直,但動作卻完全不慢,本來有李伯陽牽制的時候,他就離陸仁越來越近,現在李伯陽不動了,不過眨眼間,那黃鼠狼就來到了陸仁的身前。
眼看著自己就要被那刀鋒般的利爪給貫穿,陸仁忍不住高聲呼喊自己的隊友:「別掛機呀!快刺他天靈穴!不然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話音剛落,只見李伯陽瞬間暴起,朝著黃鼠狼揮舞起了利刃。手裡的銅錢劍準確無誤的插進了黃鼠狼的天靈穴里。
而黃鼠狼原本碩大的身軀,一下子便僵硬了,然後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雖然黃鼠狼詐屍的問題是解決了,但是原本停屍的棺材卻讓黃鼠狼給破壞掉了,這直接導致黃鼠狼的屍身無處安放。
沒有辦法,陸仁只好和李伯陽搬來了兩張長條凳,然後拆下了門板,做成一個簡單的停靈床,把黃鼠狼的屍身安放在上面。
也許是因為時間已經來到了後半夜;也許是因為剛剛的戰鬥讓兩人都有些疲憊,總之,在製作停靈床的途中,陸仁和李伯陽都沒有主動說話,兩人都保存著體力,悶頭做事。
不過,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夜之後,陸仁心裡多少有些后怕,再加上屋子裡還有一具沒有下葬的屍體,如今兩人又都不說話,讓這個寂靜的夜晚顯得更加陰森恐怖。
終於,忍不住的陸仁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沒話找話一般向李伯陽問那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很缺錢嗎?做這麼多兼職倒也罷了,連這麼危險的工作都不放過。」
李伯陽也不藏著掖著:「其實我是欠了我兩個兄弟不少錢,所以才需要這麼辛苦。」
陸仁之前家裡遭逢大變,經濟狀況也比較吃力。他聽見李伯陽這麼說,心裡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味道,他安慰李伯陽道:「你也別太難過。只要肯腳踏實地地工作,早晚是能把欠款還清的。不信,你看我,之前我生活條件也不好,現在靠自己勤勞的雙手,終於也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了。」
聽了這話,李伯陽吸了吸鼻子,看上去可憐巴巴的。然後他看著陸仁,用力地點了點頭,並且應聲道:「嗯。」
陸仁覺得他看見了一顆堅強而又脆弱的靈魂,正在熠熠生輝。他忍不住地想要對這個跟他有相同境遇的人伸出援助之手。
陸仁打開了自己的芥子空間,想要找一些能夠幫到李伯陽的東西送給他。不過由於他的芥子空間里還存放了上百隻走地雞,那些走地雞在陸仁的芥子空間里到處亂竄,遮擋住了陸仁的視線,導致他找起東西來需要費上一番力氣。
陸仁一方面費心找著芥子空間里的東西,另一方面又不想表現得像施捨似的,傷害到李伯陽的自尊心。於是,陸仁便一邊找一邊和李伯陽沒話找話講:「對了,你怎麼會欠你兄弟這麼多錢?難道是因為投資失敗了?」
李伯陽摸了摸後腦勺,懊惱道:「那倒沒有,我就是和他們倆打鬥地主的時候,叫了個地主,然後就變成這樣了。我算過了,我剩下的債不多了,只要不吃不喝工作五百年就能還清了。」
說著,李伯陽又看向了正在翻芥子空間的陸仁,不好意思的說道:「你為什麼在翻芥子空間?是想接濟我點什麼東西嗎?這怎麼好意思呢!不用了,不用了——」
雖然嘴上說著不用了,但是李伯陽朝著陸仁的方向伸長的脖子出賣了他。
陸仁現在只想回到五分鐘前,並且一把掐死那個同情李伯陽的自己。他面無表情的關上了芥子空間,然後向著李伯陽投擲出了一隻無敵的走地雞。
走地雞撲棱著翅膀朝李伯陽發動了攻擊。撲騰的翅膀讓走地雞成功地佔領了戰略的高地,尖銳的雞爪精準的撓上了李伯陽每一塊裸露在外的細嫩皮肉。
沒過一會兒,李伯陽的臉上就掛了彩。李伯陽雖然也試圖和走地雞講道理,但他顯然不是聲勢浩大的走地雞的對手。
李伯陽深知,再這樣束手就擒下去,他將被這隻走地雞撓的體無完膚。想通了這一層后,他立刻靈機一動,朝著靈堂的外面飛奔了起來。
走地雞不依不饒,追著李伯陽出了門。趁著這個功夫,李伯陽快速跑回了屋子,並把門關了起來,走地雞被他成功地關在了外面。
李伯陽滿身的雞毛和血痕,回來的時候,發現陸仁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一般後半夜就不用接著奏樂了,只要等著天亮以後村裡人來幫忙出殯就行了。
李伯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惹到這位小冥君了,但終歸是他坑著人家來幫忙的,就算真的受了什麼氣也只能忍著。李伯陽只能敢怒不敢言,獨自找了一個無人的牆角窩著打起了盹。
天亮的時候,兩人被雞鳴聲吵醒了。
準確來說,叫醒他們的並不是雞叫的聲音。
那隻雞不過只叫了一聲,然後就被村民發現了。既然今日出殯的人家是黃鼠狼,這村裡自然也是黃鼠狼多。黃鼠狼最愛吃雞。一聽見有雞叫,整個村的村民都沸騰了。
「在那裡。快來!」
「抓住了!」
「我先看見的,應該是我的!」
「我先抓住的,當然是我的!」
「嗚嗚嗚……看在我去年為了救你斷了條腿的份上!就分給我一隻雞腿吧。」
「好好吃啊!」
總之,此起彼伏的呼喊、尖叫和讚歎混雜在一起,直擊著陸仁和李伯陽的耳膜,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讓兩人不得醒了過來。
兩人開門出來的時候,堂屋前的廣場上坐滿了村民。只見每個村民的嘴角都或多或少的沾著幾根雞毛。見到兩人出來,只見其中一個村民抹了抹嘴巴,走到了李伯陽的面前。他戰戰兢兢地偷偷朝昏暗的靈堂里張望,結果當然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於是村民只好咽了口口水,向李伯陽詢問道:「道長,老祖宗怎麼樣了?」
李伯陽咳嗽了一聲,顯示出一派高深莫測的樣子,淡然開口道:「自然是全部處理妥當了。你們派人去重新置辦一副棺材,然後把他抬出來安葬吧。」
村民聽完大驚。要知道裡面的這個可算得上是他們一族的老祖宗了。老祖宗開始修行的時候,山海界都還沒有成立。這次老祖宗故去,稱得上是怨氣衝天。誰都沒有把握可以成功制服他。
雖說詐屍之後沒有靈智,速度也大不如前,但是單單那銅牆鐵壁一般的骨肉,放眼整個山海界就沒幾個人有能力制服。別說老祖宗會反抗了,就算老祖宗站著不動任打,也沒有幾個人能成功制服他,只怕累死了也沒有辦法把他打暈。
這麼想著,村民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伯陽。他當時也是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找到了在路邊發傳單的李伯陽。沒想到李伯陽看著像個神棍。竟然還真的有幾分真本事。
村民感嘆於李伯陽的神通,除了原定的酬勞之外,竟然還額外贈送給了他不少獎金。於是,李伯陽賺得盆滿缽滿,心滿意足地帶著陸仁踏上了前往青丘的道路。
去青丘的路算不上好走,荊棘密布,毒瘴叢生。不得不說,如果沒有李伯陽幫助,僅靠陸仁自己怕是沒辦法全須全尾地走到青丘。
李伯陽已經把他那一聲黃色法衣換成了和陸仁一樣灰撲撲的道袍。
陸仁原先還想換回自己的衣服,但李伯陽卻說:「你還是別穿得太醒目了,山海界中很排斥人類的到來,更何況還是像你這樣沒有路引的人類,一旦被發現了,輕則驅逐出境,正則直接被凶獸吞噬而亡。」
沒有路引這件事情其實怪陸仁自己,因為塗山綺羅帶陸仁來山海界其實是走過正規手續的,她讓陸仁等的那天其實就是去辦路引了。但是塗山綺羅千算萬算也沒想到,陸仁這麼大人了竟然會系不緊安全帶。
陸仁可能是史上第一個因為安全帶而變成黑戶的人。
此刻,新手黑戶陸仁正在仔細聆聽著資深黑戶李伯陽的教誨。
「你看看山海界的原住民,哪裡有穿羽絨服的。這裡四季如春,大家都穿的仙氣飄飄,盡善盡美,你穿得太實用,鶴立雞群,早晚是要被抓住的。」
陸仁覺得李伯陽的話在理。本來嘛,一件衣服而已,本來就沒必要太過在意,如果能以此換回一條命,那穿一下也未嘗不可。
其實就算換了衣服,陸仁身上的味道還是有些或多或少的糅雜,但多多少少能聞出其中獨屬於人類的味道。先前因為他們剛從靈堂出來,黃鼠狼村的人並沒有仔細琢磨他們身上的味道,所以沒有察覺。一旦有嗅覺靈敏的種族靠近陸仁,很容易便能分辨出他身上不屬於山海界的味道。
不過還好,這一路上李伯陽特地帶著陸仁避開了人口密集的地方,盡量往人跡罕至的地方鑽。李伯陽有四界往來的經歷,算得上見多識廣,一路上為陸仁介紹了很多山海界的風土人情,讓陸仁受益良多。
「說起來,我聽山海界的每個人都在歌頌東君。東君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行進途中,陸仁突發性地想到了這個問題。畢竟他老聽別人說起東君,聽的多了,自然也就產生了好奇。
陸仁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李伯陽正在生火:「東君啊,那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刺啦」一聲,光劃破了黑夜,驅散了暗夜裡的寒冷。
李伯陽倒映著幢幢的火光,緩緩的為陸仁講述起了東君的故事:「東君是神凰的舊部。你知道神凰嗎?」
「嗯,我有聽說過。據說,神凰是在司淵之前的外來戶口調查局領導人。」
「不準確。外來戶口調查局的每一任執掌人都叫做司淵。而神凰,不光是上一任的司淵,同時還是現任司淵的母親。」
司淵的母親?
這件事倒是陸仁第一次聽說,他曾聽聞神凰在十巫與不周山界司的戰爭中隕落,想來那時司淵年紀也還不大。如此看來,司淵和陸仁一樣,都是父母早逝的命。
「神凰死後,現任司淵和東君不願歸順不周山界司,繼承了神凰的遺志,艱難地維持著人間界和畜生界的運行,後來為了能讓人間界和畜生界減少紛爭,動用了鏡花水月之術。」
說到此處,李伯陽突然話鋒一轉,向陸仁詢問道:「你可知道,若是東君選擇了不周山界司會是怎樣的後果?」
陸仁哪裡能知道神仙的事情,只能老實地搖了搖頭。
李伯陽望向了熊熊燃燒的火堆,緩緩說道:「東君又稱青帝,乃是五方天帝之一,居東方,攝青龍。」
這麼淺顯易懂的道理,連陸仁都能聽明白。
「所以,如果他留在不周山界司,那麼他會是……」
李伯陽回答道:「不是他會是,而是他本來就是天上界的最高權力的擁有者之一。他做這一切,完全是為了神凰。」
一個猜想在陸仁腦中浮現了出來:「難道,他就是司淵的父親?」
「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麼呢?一男一女在一起就只能談情說愛嗎,不能是志同道合的夥伴嗎?你以為天上界的最高權利的人會是戀愛腦嗎?」李伯陽原本正在看著火堆憶往昔,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抬頭看向了陸仁,他沒好氣地說道,「東君是被神凰所描繪的四界圖景給迷惑了——一個四界和平共處,互通有無,萬物平等的世界。然而神凰沒能做到,甚至連命都沒能保住。而東君神力再強悍,也難以獨自支撐」
說著說著,李伯陽沉默了下來。
良久,陸仁輕輕地開口說道:「其實我覺得,東君未必是被迷惑了。他可能,也只是想試試罷了。」
李伯陽疑惑地望向陸仁:「試什麼?」
陸仁卻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要試什麼,不知道怎麼試,看見目標就在那裡,卻看不見通往目標的道路。就好像,你面前是一條河,河的這邊是你熟悉的人、事、物,而同時,你也能看見河對岸是一片嶄新的鳥語花香,百草豐茂。你想要到對岸去就需要踩進這條河裡,一步一步地試,有可能可以成功一路涉水過河,也可能不小心哪一步就差點淹死了。」
李伯陽於是順著陸仁的話往下講:「那貿然進入這條河流,豈不是太冒險了。」
「或許吧。」陸仁說,「或許會歡欣,或許會後悔,但那都是只有在嘗試之後才能得到的答案。那是你要自己去確認的答案。但是,如果連向著自己嚮往的未來邁出一步的勇氣都沒有的話,那樣的人生未免太遺憾了一點。」
原本便是閑聊,陸仁累了一天了,說話的聲音也隨之越來越輕,最後竟然說著話就進入了夢鄉里。
李伯陽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等到陸仁的呼吸變得綿長起來,他才輕輕地望著夜空,說了一句:「也許吧。」
那聲音很輕,不知道是說給陸仁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